洗漱完回到小屋,在玉米卷旁边站着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四点了。
齐越居然还拿了套睡衣出来准备换。
“就睡个窝棚还要换睡衣。”顾中随口说了一句。
“这个窝棚我睡了六年了。”齐越脱掉上衣,“换睡衣能让人有一种“家的错觉,不至于感觉像在流浪。”
顾中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儿不合适了,想找补两句:“这是你的店,你一个人住,这儿就是家……”
往齐越那边看了一眼,他的话就没说下去。
齐越后背上全是刀疤,深深浅浅交错着,最长最深的一条从左肩一直延伸到了右边腰上。
这是要直接一刀劈开的架势。
“你要吗?睡衣。”齐越穿上睡衣问了他一句。
顾中从来没有穿睡衣的习惯,在家在宿舍都是脱得只剩一条内裤然后往被子里一钻,不熟的地方,就只脱个外套了。
但齐越这里,算熟还是算不熟,他一时半会儿判断不出来。齐越也没等他回答,直接拿了一套扔到了他脑袋上。浅蓝带白色小波点的。
“好……可爱。”顾中抖了抖衣服。
“跟你一样。”齐越脱掉外裤,换上睡裤。
顾中往他腿上扫了几眼,没有伤。
“你打架的时候不护身上护腿啊?”他说,“居然一条疤都没有。”
“谁打架往腿上砍。”齐越坐下来,把他和玉米皮卷一块儿往里推了推,躺下了。
顾中换上了那套可爱小波点的睡衣,躺下的时候能闻到很淡的香味。
分不清是衣服上的,还是旁边齐越身上的。
“你不回家没事儿吗?”齐越问。
“没事儿。”顾中说,“跟我妈说了,就算不说,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怎么会没人注意到。”齐越轻轻叹了口气,“小孩儿,什么都不懂。”
顾中沉默了一会儿偏过头:“你想家吗?”
“习惯就不会想了。”齐越伸手关掉了小屋里的灯,“不过……今天会想。”
顾中眼前的黑暗里闪过那扇毫不犹豫关上的门。
“我每年……”齐越说,“就今天会比较矫情,想的东西特别多,说的可能也不少。”
“你想说就说,”顾中说,“我愿意听。”
“说完了。”齐越笑笑。
“再说要等到明年了吗?”顾中问。
“不知道。”齐越想了想,“我大概太久没有碰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一小时之前还嫌我傻。”顾中说。
“我饥不择食了呗。”齐越说。
听到齐越这样的话时。内心居然平静如水。顾中为自己鼓掌,他笑了笑道:“不饥的时候我也是很可口的。”
黑暗里齐越转过了头。顾中突然觉得有些微妙,也许是太放松了吧,这么尴尬的话居然就随便地说出了口。
当然,也许是因为别的。
齐越的呼吸从他耳垂上轻轻扫过,头又转了回去。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顾中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了困意,这一晚上居然让他有些疲惫。
但此时此刻的疲惫感却让他觉得踏实,迷迷瞪瞪地很舒适。
“有机会尝尝是不是真的很可口。”齐越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
顾中只在迷糊中震惊了一秒,没来得及开口就睡了过去。
睡着的时候就已经快天亮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又被吵醒了,就相当郁闷了。
但当顾中迷迷糊糊中发现吵醒他的是齐越的梦呓时,顿时顾不上郁闷了,先是一愣,好奇地努力想要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听清了之后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快走。”齐越一直在说,或快或慢,或轻或重,或清晰或含糊,却只有这两个字。
听得人心里猛地一揪。
“哎,醒醒。”顾中轻轻推了推他,小屋没有窗,关了灯也看不清齐越的状态,他轻声说,“你做噩梦了吧?”
齐越没有回应,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似乎有些艰难。
“快走。”他说。
“齐哥,”顾中加了点儿力,又推了推他,“齐越,齐越?”
齐越呼吸顿了顿之后又回到了之前的混乱里。
顾中坐了起来,半趴着从齐越身上越过,伸手摸到了开关,把灯打开了。
按他的理解,会做梦就不是深度睡眠,但齐越却似乎怎么也醒不过来,拧着眉,脸上全是细细的汗珠。
这个人不光会困在回忆里,还会困在梦境里。
顾中只觉得自己最后残存着的那一点儿睡意被自己神奇的想象吓得完全烟消云散了,他往齐越脸上“啪”的拍了一巴掌,喊道:“齐越!”
早些年砍砍杀杀太多了的人,后遗症大概就是反应迅速过快。
齐越的眼睛刚睁开了一条缝,估计都还没看清停留在他上方的这个脑袋是谁,他的胳膊就已经扬了起来。
顾中被他掀翻到旁边的玉米皮卷上时忍不住骂了一句:“狼心狗肺啊你!”
“串儿?”齐越带着没睡醒鼻音,声音里透着意外。
“串儿你大爷!”顾中说。
“怎么了大爷?”齐越问。
“你是不是做梦了?”顾中叹了口气。
齐越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伸手把灯又关掉了之后才很低地应了一声:“嗯。”
“噩梦吧?”顾中也放轻了声音。
“是。”齐越很老实地回答。
“是……”顾中偏过头,“你一直在说‘快跑’。
“啊。”齐越轻轻地笑了笑,“是吗?”
“以后……”顾中心里有些奇怪的感情在翻涌,说不上来是什么,“你如果叫我跑,我一定会跑的。”
齐越像是愣了愣,几秒钟之后翻了个身,抱住了他,再开口的时候带着细微的颤音道:“好孩子。”
顾中僵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我也不总这样,就是…这几天。”齐越说。
顾中继续僵着。
“谢谢。”齐越又说。
“别客气。”顾中说。
对话进行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气氛有些奇怪,而是因为太困了,很困的时候被吵醒,紧张之后松口气,睡意来袭更加控制不住了。
顾中甚至没等到齐越的胳膊松开他,就睡着了。
起床的时候,小屋里还是昏暗的,没有灯,这个屋子就会让人失去时间概念。
长期住在这里头,不太好。会像齐越一样。
他打了个呵欠,发现齐越已经没在屋里了。换了衣服走出小屋,外面是艳阳天,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
手机上有老妈发来的一条消息,问他今天晚上回不回家。
回不回家。是问回不回家吃饭,还是回不回家睡觉呢?
顾中一边下楼一边回复了老妈:还不知道。
老妈没再理他,估计要补觉。
普通的老百姓寻仇的时候还挺给面子,打砸只在一楼,也许是怕二楼往上会有埋伏。
昨天晚上感觉还不明显,现在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从空了的窗框里投进来的阳光照着一地狼藉,看上去特别的落寞,而且还很冷。
顾中从倒在地上的桌椅里挑出完整的重新放好,再把砸坏了的那些收拾到了后门外面,然后拿了扫把开始扫地。
齐越在后厨不知道忙活什么,听到动静也没出来。
一直到顾中把一楼都收拾完毕了,他才从后厨的窗口探出脑袋来看了看道:“给你发点儿奖金吧,爱岗敬业奖。”
“这两天怎么办?”顾中扶着扫把看着他。
“不营业呗。”齐越说,“你回家,我睡觉。”
“哦。”顾中应了一声。
有些意外自己声音里的失望。
“重新开业了我再给你打电话。”齐越说。
“你这儿每年是不是都重新开业好多回啊?”顾中说,“你外号叫开业大吉吧?”
齐越没说话,看着他勾了勾嘴角。
“你怎么知道的?”齐越说。
顾中看着他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伸出手指了指他道。“你牛。”
“我发现你现在脾气好多了啊。”齐越说,“越来越禁逗了。”
“您还满意吗?老板。”顾中拿来抹布开始擦桌子,就算现在窗户还是空的,桌椅也不齐了,但他还是尽力让这个店看上去不要那么破败。
“早几年碰到你就好了。”齐越说
“别。”顾中说,“早几年我顶你一句估计得让你打废了。”
齐越笑了好一会儿,又转身去忙活了。
现在的齐越挺好的,懒散淡定,看什么的眼神都是平静的,让人有安全感。顾中喜欢跟他待在一起,聊天儿、看片儿、偶尔被逗得无言以对:时不时猜测一下他的过去,平淡而新奇。
收拾完了之后,齐越拿着托盘从后厨出来了,一个披萨和两盘意面,闻起来很香。
“上楼吃吧,一楼待不了人了。”齐越说。
顾中想了想,又去做了两杯柠橡茶,拿着上了二楼。
“吃吧。”齐越说。
睡觉这个事儿挺神奇的,明明是休息,但又像体力活儿似的,睡久了就饿得慌。顾中拿过盘子,低头开始吃面。齐越拿着手机扒拉着,面和披萨都没吃。
“你不…”顾中没问完,齐越就把电话拿到了耳边“喂”了一声。
他只得闭嘴,继续吃。
“李叔过年好。”齐越说,拿了块披萨放到了他盘子里,“您哪天有空帮我安排两个人过来装玻璃吧……一楼的,全碎了……”
这个李叔大概常年给炮楼修窗户,对于“碎窗户专业户店”里的玻璃又碎了完全没有一点惊讶。
虽说现在过年,工人都放假了,不到初六没有人干活,但他还是想办法安排了,初三就过来修。
齐越打完电话之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似乎没什么胃口。倒是把两杯柠檬茶都拿去喝光了,还嫌顾中没给他加点儿奶油。
你是不是不饿啊?”顾中问。
“嗯。”齐越把披萨推到他面前,“你都吃了吧”
顾中也没多问,拿过来都给干光了。然后看着电视机发愣。
一楼的电视机也被砸坏了虽说现在一楼冷得待不住人,但跟三楼小屋里那几年没更新过的“片儿”相比,他本来还想抗着寒冷看看电视的。
“回去吧。”齐越说。
“嗯。”顾中靠在吧台那儿应了一声。
齐越拉了拉外套衣领,在一楼转悠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检查损失。
转完一圈儿回到吧台,看着顾中道:“你可以回去了,也没什么事儿了。”
“嗯。”顾中清了清嗓子,点点头。
齐越双手往兜里一揣,从后门出去了,在后面码着的破桌椅那儿又看了看,然后点了跟烟叼着,回到了吧台旁边。
“你……”
“嗯。”顾中点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还是没动。
“哦。”齐越回过神似的,从兜里摸出了车钥匙,“我送你,这会儿打不着车了。”
顾中盯着手机:“我一会儿再走。”
齐越也没再说话,在窗口灌进来的寒风里看着他。顾中眼睛都没离开过手
机屏幕,不知道自己在划拉些什么,最后他抬眼瞅了瞅齐越。
他嘴上叼着的烟都已经被风吹灭了,还叼着。
“主要是我这会儿回去没什么意思。”顾中伸手把半截烟头拿下来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往楼上走,“我爸估计没在家,我妈睡觉,然后晚上又去奶奶家吃饭…到正月十五之前我们都去奶奶家吃,太闹了…”
顾中上楼上得很快,小蹦着,仿佛是走慢点儿齐越就会追上来,拉着他送他回家似的。
齐越跟着上了楼,俩人坐在二楼的角落里。
“煮一壶果茶吧。”傻坐了快半个小时之后齐越说。
“嗯”顾中起身。
二楼有一套电热壶,他去一楼冰箱里找了找果茶的材料,然后回到二楼开始煮茶。自打成为炮楼的杂役之后,他做各种饮料的技术见长,随手一点儿材料就能弄出点儿喝的来,冷热都没问题。
他突然觉得哪天应该给老爸老妈露一手,老爸的反应他猜不到,可能面无表情内心感动,也可能嘲笑他浪费时间,打了这么久的工只当了个半吊子厨娘,将来也只能去开个奶茶店了,但老妈一定会欣慰地微笑。
看着壶里翻滚着的水果块儿,顾中勾了勾嘴角。
挺好的,多温馨。
以前他不会有给父母做点儿什么的想法,从所谓的叛逆期开始,年纪越大,跟家里的关系越拧巴,但这个时期结束之后,那种拧着劲的关系却似乎回不到从前了。
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但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一直到看见齐越的家时,他才有些震惊,也有些发冷。突然觉得看他横竖都不怎么顺眼的老爸,是那么的顺眼。
他回头看了一眼齐越。齐越正靠在墙边,歪着脑袋也在看他。一脸的若有所思。
“快好了。”顾中说。
“哦。”齐越应了一声。
“不用盯着我,我还能把壶摔了吗?”顾中说。
“谁知道呢?”齐越说。
一分钟之后顾中再次回过头,齐越还是保持那个姿势看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他回头,齐越还看着他。一共回头四次,每次都能看到齐越专注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若有所思。
“看什么呢?”顾中问,把煮好的茶从小电炉上拿了下来。
“随便看看。”齐越终于换了姿势,伸了个懒腰之后把腿搭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半靠着,“我发现吧,你长得也就那样,身材也就那样…”
“哪样?”顾中马上问,他向来不回避对自己外形的在意,非常诚恳地承认自己还处于支棱着毛的小公鸡年龄段。
“就……那样。”齐越说。
顾中看着他,这样的回答非常不能让人满意。
齐越跟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了下去:“但是凑一块儿还是很舒服的,所以我就愿意多看看。”
综合这句话的意思,顾中的理解就是“你的零部件都不怎么样,只能组装起来看,跟夸人有气质差不多”。
他喷了一声表示不服,倒了杯果茶放到齐越面前道:“你这辈子没怎么夸过人吧?”
“除了你。”齐越喝了一口果茶,“我就没夸过别人了。”
“你这人就是活得太独了。”顾中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把杯沿顶在下巴上,用热气蒸着自己,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没有炮楼,是不是也就没有你这个人了。”
“咱能不总炮楼来炮楼去的吗?”齐越说。
“你什么时候不冲着我叫串儿了……”顾中说,“我就认真地管这儿叫炮。”
“炮楼就炮楼吧。”齐越笑了笑。
顾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果有一天,炮楼没了。”齐越看着他,“你还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顾中愣了愣。
“这儿是租的,总有到期的时候,总有一天会没有的。”齐越说。
顾中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认识齐越这么长时间,在他的认知里,齐越就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设,从昨天说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到现在说出这句话,顾中觉得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个在大年夜开始变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回去的中年老妖怪。
他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有些事出在了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齐越的问题他没有回答,齐越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在这个还响着连片炮仗声的大年初一里,在这个被砸得呼呼漏风的炮楼里,平静祥和地用两个小时喝完了两壶果茶。
齐越往后一靠,拉长声音打了个呵欠。
“我回去了。”顾中看了看时问,这会儿直接去奶奶家,正好赶上吃饭。
“嗯。”齐越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到旁边的酒水柜前,拉开抽屉拿出了个信封,“等等。”
“怎么?”顾中马上问。
齐越从信封里抽出了一张十块钱,又拿了个红包装上了。
“你不是吧。”顾中叹了口气,“压岁钱不是给过了吗?
“这是我家…我的习惯,那要不你挑一个理由吧,加班费或者……”齐越手指在红包上弹了弹。
“加班费。”顾中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我也算是高风亮节了。”
齐越笑笑,把红包递给了他,“福星高照。”
顾中接过红包,放进兜里,轻轻拍了拍。
炮楼的大门因为窗户都大开着而失去了作用,齐越也没锁门,开车把他送回了奶奶家。
“谢谢。”顾中看了看奶奶家亮着灯的窗户。
“初二上不了班了,这几天你跟同学玩去吧。”齐越说,“初六再过去。”
“嗯。”顾中声音很低,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又答了一遍,“嗯。”
“你……”齐越还想说什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之后突然推了他一把,“赶紧下去!”
“啊?”顾中愣了愣,跟着往上看了看,顿时跟被电了似地蹦了起来打开车门跳下去,起飞跃过花坛,冲进了楼道里。
炮仗在空中炸响的时候,齐越的车掉了头往门口方向开走了。
顾中有些不爽,一边慢吞吞地上楼一边从走廊往外看,想判断一下是谁家这么烦人,放鞭炮也不往下看看就点,害得他都没跟齐越好好道别。
虽然他也不知道就送他回个家为什么还需要好好道别。
“哟!”奶奶的大嗓门儿在炮仗声停的同时响了起来,“回来了啊?你妈说你十五才回来呢!”
弥漫着硝烟的楼道里站着一大堆人。炮仗居然是自己家放的。
“我放暑假都浪不了半个月不回家的。”顾中说,“她也太看得起我了……”
家里人多,也没太多规矩,人齐了往桌子旁边一围,大家举杯乱七八糟地通喊,就开始吃了。
顾中同辈的孩子没几个,所以奶奶一直抱怨人丁不够兴旺,顾中倒没什么感觉,反正几个小辈几年纪也不整齐,玩不到一块儿,多几个少几个的也就这样。
看着电视吃饭,吃完饭看电视。
玩手机、聊天,每年都这么过,如同程序。
但就是今年,顾中过得要比以往都认真。他认真地听了奶奶说话,认真地尝了每一个菜,还喝了两碗汤,老妈问他晚上还出不出门时,他认真地回答了“不”。
“你不用陪女朋友了啊?”老妈问。
“不用…”顾中答得有些尴尬,但也不能说别的,“还能天天摞一块儿吗。”
看样子老妈还想继续问下去,顾中正想假装去喝水站起来走开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他赶紧拿出手机来,一边看一边走到了餐厅的窗户边是一个微信加好友的请求。
齐越。
顾中飞快地点了通过,然后看着对话框。
齐越跟他一样,微信就用真名,不过他是为了找个地方表达自己希望自己名字叫“顾中”,齐越为什么用真名,就不太清楚了。
五分钟过去了,齐越什么也没说,顾中犹豫了一下,发了个“?”,齐越回复倒是很快,也回了个“?”
“有事啊?
顾中只得再回复
“没事不能加啊?”
“……”
“我就是加一下,没有事。”
“哦。”
顾中有些尴尬,齐越又发过来一条。
“我正在看你对生活充满了不满的朋友圈。”
“我就随便吐个槽。”
齐越没再理他,他转了转手机,忍不住又翻看了一下自己最近发过的朋友圈……
最近半年他都没太吐过槽,看上去应该还算是一个阳光灿烂积极向上还有点儿二的青年。至于不满,半年前倒是挺多的,高中的时候压力一直挺大,跟老爸的关系也不怎么舒适……齐越都翻到那么前头去了,果然是太闲了。
顾中的朋友圈从来不分组,无所谓谁会看到,但现在突然第一次有了不好意思的感觉。
一想到那些他满不在乎的日常,就这么展现在齐越面前,他有种想退回去把过于“中二”的内容都删掉的冲动。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的情绪,他开始研究齐越的朋友圈。但是不知道是分了组还是齐越就是这么无聊,朋友圈一个月两三条,全是店里的吃吃喝喝。每次都是几张图,连文字都懒得配,简直非常是他的风格了。
就连招聘信息这样的事也做得非常随意,对着那他写的那张破纸壳拍了张照片就发出来了,都不如开假发票的广告正式。
因为内容很少,顾中几下就翻到了几个月之前,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一条,这人居然还会发小视频。
本来还以为他连字都不会打呢,但这条小视频还配了字。
“新来的吧台练了快一星期了连奶泡都打不出,笨啊。”
顾中叹了口气,有点儿想笑。点开视频,看到自己前腿儿弓后腿儿绷,一副如临大敌,死死盯着蒸汽喷口的样子,没忍住还是乐了。
他真没想到自己认真起来是这德行。他点了个赞,又评论了一条。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板。”
“中中是谈恋爱了吧?”刚发完,他就听到了表哥的声音。
中什么中中!
“谁知道他。”老爸不屑地说。
“肯定是谈恋爱了啊,这还用问吗?”表姐一边码着麻将一边说,“没看他在那儿看着手机笑了都有十分钟了啊?”
“我笑了吗?”顾中说。
“是啊。”牌桌旁边传来好几声回答。
“你们眼神几真好。”顾中说。
“中中啊。”奶奶推了推老花镜,“你谈朋友了啊?”
“我没……”顾中话没说完,窗外响起了炮仗声,他松了口气。
在炮仗声中,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牌桌上,顾中站到老妈身后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打开了手机。
高中同学群里聊得挺热闹,大家正在约着哪天出去聚会。
有几条私聊问他哪天有空的,他回了句“哪天都行”,然后又点开了齐越的聊天框。
“在打牌吗?”
齐越突然发过来的消息跳出来的时候,他居然被吓了一跳。
“在看打牌。”
“秒回呢,看得不怎么认真吧?”
“我没有打牌的脑子,你在看片吗?”
“嗯,《寂静岭》。”
顾中都想给他抱个拳了昨天晚上刚看完第一百O八遍,第二天晚上居然还能再看第一百○九遍。
齐越应该是不爱这么聊天,之后就没再理他了。
他这边盯着两桌麻将,闹哄哄的也找不到什么话题,于是坐到了沙发上瞪着什么也听不见的电视出神。
居然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也不能说是梦,应该就是些片段。
老妈推醒他的时候,他能记得的片段也没几个了,但全是齐越。
肯对看他做牛小排的齐越;叫他滚的齐越间他“如果有一天,炮楼没了,你还会记得我这个人吗”的齐越。
不过他没来得及回答。坐在老爸的车上回家的时候,他看着外面从星星点点到连成片再到星星点点的灯光,这个还真不好回答。
如果没有了这个店,齐越还会记得他吗?多少人就这么来来去去的,这才多久,高中同学里好几个他都已经想不起来名字了。
齐越说初六上班,从初二开始就没再联系过他。
他跟着同学吃吃喝喝、看望老师、闹腾着,每天早出晚归。一直到初五跟几个同学去吃涮羊肉,他看到齐越的时候,突然有一种远不止几天没见的感觉。
一个月、三个月、一年。
差不多吧,反正走进饭店看到跟几个人坐在桌边眼神游离的齐越时,顾中猛地停了脚步。
“怎么了?”后头的同学一脑袋扎到了他脖子后头。
“没,看到我……”顾中迅速在“我老板”和“我朋友”进行了挑选个朋友。”
“要去打个招呼吗?”同学问。
“不用了。”顾中看了看那桌的几个人,似乎就是上回齐越住院的时候去看他的那帮人,一个个的自带社会气场,让人不愿意接近,而且顾中到现在都还记得病房里尴尬的场面。
齐越没看到他,一指用手指顶着额角,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几个朋友说话。顾中转开头,跟同学一块儿跟着服务员往里,找了个位置。
坐下的时候他坐到了脸冲外的椅子上,结果一抬头却发现精心挑选的这个角度居然看不到齐越那桌。
不过开始聊天吃饭之后,他就忘掉了那桌的齐越,边喝边聊边吃肉。
看来如果炮楼没有了,他还真有可能不再记得有过那么一个人。
“其实打工也不耽误什么时间。”顾中喝了口汤,桌上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不过也可能是我们学校课太少,神奇的中专部都比我们正规……”
顾中说完才发现似乎没有人在听他说话,都往他正前方看着。
他跟着抬起眼睛看了过去。
靠,这场面,还是非常拉风的。
几个社会大哥一块儿抱着胳膊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这桌,一个社会大哥们的大哥正目标明确地冲他们走过来。
而且这个大哥的大哥穿的还是件短袖T恤,搭在胳膊上的外套都挡不住他的花臂。
几个同学还没来得及窃窃私语,齐越已经站到了他们边儿上,冲顾中抬了抬下巴。
同学们立马整齐地又转头看向顾中。
“我朋友。”顾中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了齐越跟前儿“齐老板您拍戏呢?”
齐越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笑了起来道:“都是老艺术家了。”
“我刚看到你了。”顾中小声说,“不过我看那么多人,就没过去打招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儿啊?”
“你们进来我就看到了。”齐越说。
“我以为你发呆呢。”顾中愣了愣。
“你接着吃吧。”齐越拍了拍他胳膊,又偏头冲几个同学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我走了,我过来找你也没什么事,就是提醒你明天上班了。”
“哦。”顾中点了点头,“我记着呢。”
齐越带着他的一帮前小弟走了之后,顾中回到桌旁坐下,用了半小时给同学们说明自己并没有突然去混社会。
并且给齐越的身份做了非常清晰明确简洁的定位:“他就是个咖啡店的老板,做的牛小排非常好吃。”
但是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了一番去炮楼吃牛小排之后,一个同学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们不白吃,我们给钱。”
顾中叹了口气。
“你们是白痴也不用给钱。”他说,“我请客。”
过年的时候大家都拿了不少压岁钱,虽然按顾中家的传统,他拿到手的压岁钱都差点儿凑不出个整数,但毕竟他一直打工,老板给工资不算大方,工资之外名目下的钱给得却不少。
什么加班费、辛苦费、遣散费、过年费,他请同学们去吃个成本价的牛小排没有什么压力。
现在就是要跟齐越商量一下这个成本价,以及需要的牛小排数量。他知道齐越每天进的新鲜牛小排也就两三份,多了没有。
按说他跟齐越现在的关系,他要请客,跟齐越商量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却的确心里没什么底。
齐越这人的性子不太有规律,前一秒还乐呵呵的,下一秒可能就会损你到天涯海角,有可能会说:“来吧,我提前准备好,也有可能说不,一天就做两份小牛小排。”
“那没办法,我一般一天就做三份,多了没有。”齐越胳膊撑在吧台上,看着他非常平静地回答。
果然,虽然两份和三份略有区别,但顾中还是觉得自己对齐越的认识算得上是非常深刻了。
“那我请他们去吃别的吧。”顾中说。
“吃什么?”齐越很有兴趣地一边扒拉着手机一边问。
“除了牛小排之外的东西。”顾中说。
虽然能猜到齐越这人就是这样,但顾中多少还是对他抱着希望的,总觉得他俩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这样。
齐越干脆利落的回答让他有些失落。大概是自己对自己的定位不太准确吧,啧。
他转身拿了抹布去收拾桌子。
店里的窗户已经恢复了原状,坏的桌椅能修的也都修好了,看上去一片祥和,基本已经看不出那晚的惨状。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还有一套桌椅凑不出来了,齐越补了新的。
不过今天客人很少,过年期间就算出来吃饭,一般人也不会跑咖啡馆去坐着,今天一上午就两桌小情侣过来喝了咖啡,点心都没配,估计是还要留着肚子中午吃大餐去。
所以除了他这个杂役,都不需要别的员工来上班,他一个人兼了除厨子之外的全部工作,还能有空看看街景。
心怀郁阅地把桌子擦了一遍之后,他回到吧台后面洗抹布,刚转过去就被蹲在后面的齐越吓了一跳。
“店里没有椅子吗?”他压着声音。
齐越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打电话,声音很低,但顾中还是听到了。
“起码六人份,”齐越说,“就这两三天哪天都行……嗯,重要的客人…好,谢谢了。”
齐越挂掉电话转回头,跟顾中对视着:“怎么?”
顾中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简直百感交集,都挑不出合适的表情来面对齐越了。
“加你就六个人是吧?”齐越问。
“啊。”顾中应了一声。
“也就是你,换个人我根本不费这个劲。”齐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齐哥。”顾中非常真诚地看着他,“我跟您商量个事儿行吗?”
“你同学来的时候我不出声。”齐越很有灵犀地抢答了。
“谢谢。”顾中点了点头,伸出手。
齐越伸手跟他握了握道:“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