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早起打扫卫生的保姆,她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惊叫声吸引来了其他人。
在他们把女人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候,丛崇阳姗姗来迟,从楼上走下来。
他不带感情地扫了眼草坪上的女人,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丛向庭。
眼神像是在嘲讽,也像是怜悯,又像在说‘看你干的好事’。
丛崇阳对女人没有丝毫感情,连后事都只让下边人处理,他仅仅出席了葬礼。
他没有问丛向庭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丛向庭为什么会出现在院子里,女人为什么会自杀。
整个丛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问丛向庭,这成了个禁忌话题。
葬礼回来,丛向庭开始做噩梦,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女人死前的模样。
吊死的人是很狰狞的,眼球会凸出来,七窍流血,眼睛直勾勾看着丛向庭,一遍遍问他为什么不救她?
为什么不救妈妈?
你也想妈妈死吗?
妈妈不是跟你求救了吗?
丛向庭高烧不退,不论怎样吃药输液,体温也只能短暂稳定,没多久就又烧起来。
他被一个又一个噩梦折磨,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梦与现实,总是浑浑噩噩,连床都下不了。
有时他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时,能听到身边小声的议论。
“少爷这是被吓到了,唉,可怜啊。”
“可怜什么,你是没看见那天,啧啧,少爷就站在夫人的尸体旁边,不哭也不闹,别提多渗人了。”
“你说,会不会真的是少爷......”
“嘘,你可别瞎说,被别人听到就完了。”
第二天丛向庭拔了手背上的针,砸了输液瓶,发了好一通脾气,不再让任何人进房间。
这样就不会再听到奇怪的声音,也不用忍受其他人看他的眼神。
那时丛崇阳不在家,在家里因为丛向庭的病而忙成一团时,他在外也同样焦头烂额。
工厂死了两名员工,虽然和工厂没什么关系,却被本地新闻大肆报道,极力渲染故事的悲惨。
为了安抚人心,也为了一些其他原因——丛崇阳正想摆脱外部控制,在集团拿到实权,这对他是出名的好机会。丛崇阳联系了新闻台,亲自去了福利院,声称要领养工人的遗孤。
丛向庭病刚好就听保姆说家里要新来一个小男孩,和他年龄一样,房间都收拾出来了。
没几天丛崇阳就真领回来一个小孩,丛向庭从学校回来,推开门见到房间里坐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
不像和他同岁,看起来比他小多了。
他还以为这小孩是哑巴,正想去问保姆为什么带回来一个哑巴时,小孩开口说话了,声音软软细细:“我不是哑巴。”
不是哑巴,丛向庭还是生气,他跑去丛崇阳的书房,问他什么时候把小孩送走。
丛崇阳当他又在发脾气,没在意地随口说:“过段时间就送走了。”
“过段时间是多久?”丛向庭执着地问。
大概等新闻平息了,没人再关注这对死去的工人和他们留下的孩子。
“一个月。”丛崇阳说。
一个月,丛向庭觉得丛崇阳肯定是忘了。
半年,丛向庭多次要求丛崇阳把阮余送走,但无果。
一年,看来是不会送走了,麻烦死了。
两年......
三年......
四年......
丛向庭已经习惯了阮余的存在。
他当然知道阮余没有被送走的原因,在阮余第一次替他挨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他就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因为他,阮余本不用经受这一切。
可明明应该恨他的阮余,此时此刻却抱着他,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阮余不是心软的人,只是将全部的心软都给了丛向庭:“你什么都没做错,阿姨不会怪你的。”
丛向庭瞪大眼睛,瞳孔里折射出阮余的脸,轻声重复:“不是我的错吗?”
只是一句没什么用的话,如果想听,丛向庭可以对自己说无数次。可现在从阮余口中说出来,他却神奇般地安静下来。
阮余总能让他感到安心,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基地吗?”阮余说。
“......秘密基地?”
阮余口中的秘密基地其实就是后院的一个小山坡,每次他想爸爸妈妈了,或者想哭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待着。
“抬头。”阮余说。
丛向庭抬起头,能看到夜空中星月交辉。
是很神奇的事。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在不同的地方看,竟是不同的样子。
“为什么以前我不知道这里。”他小声问。
阮余坐在旁边,如实说:“那个时候不喜欢你。”
丛向庭转过头:“那现在喜欢我了吗?”
有夜风吹过,将周围的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阮余没说话,而是朝丛向庭伸出手。
丛向庭歪过头,在阮余的手心蹭了蹭,觉得有些凉,握住放在手心。
他的眼角还是红的,是哭完留下的痕迹,此刻后知后觉感到丢脸,低声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为什么?”
“不该哭的。”显得他一点都不厉害。
阮余轻轻地笑了起来。
丛向庭痴痴看着他:“为什么笑?”
他不知道自己看向阮余的眼神是全心依赖的,好似阮余就是他的全世界,能主宰他的一切。
“笑你没用。”阮余说。
丛向庭没有被刺痛,反而不由自主说:“我每一天都在倒计时,等着你回来。”直到现在,有时看着阮余他都会后怕,怕这只是自己的幻想,其实阮余根本没有回来。
“有很多麻烦事,我都想着你坚持下来了。我想等你回来,觉得我很厉害,有能力保护你。”
他小心翼翼袒露真心。
“我现在能保护你了吗?”
阮余抬头看了看夜空,说:“好像不行,你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
丛向庭愣愣的:“那以后换你来保护我,好不好。”
阮余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说:“好吧。”
周围的环境很静谧,眼前的人太美好,让丛向庭忍不住说:“......我爱你。”
阮余看着他,忽然又笑了下,星星都装进眼里:“有多爱我?”
“你想象不到的那么爱。”丛向庭把头靠在阮余肩膀上,“你爱我吗?”
其实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丛向庭说:“不爱也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
他抬头看着星空,把阮余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小余,我只有你。”
阮余本来想对丛向庭说你当然只能有我。
就像我也只有你一样。
你不能有家人,不能有朋友,你的全世界要全部只有我。
这样我才能爱你。
但今晚的丛向庭实在太可怜了,他决定大发慈悲,爱他了。
阮余捧住丛向庭的脸,想亲亲他,但被丛向庭躲开了。
“我病还没好,”丛向庭别扭地说,“会传染给你。”
“好吧。”阮余说。
丛向庭看着悠闲靠回去的阮余,沉默了一会儿:“你就不亲了?”
阮余看他:“你不是说会传染吗?”
“我把嘴闭紧,”丛向庭把脸凑过去,“你就这样亲,不会传染。”
阮余的视线落在丛向庭紧紧抿住的嘴唇上,抬手戳了戳他的脸:“不亲。”
丛向庭眼中露出委屈。
阮余把手递过去:“又凉了,帮我暖手。”
丛向庭鼓起脸,把阮余的手拢在掌心,愤愤地说:“我算是知道了,你就是喜欢让我给你暖手,以前我还以为你是喜欢跟我牵手,现在想想,只有冬天喜欢!”
阮余笑了:“这就是喜欢啊。”
丛向庭呆呆的,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阮余就知道了,喜欢一个人身上的温度,就是喜欢这个人。
只是当时的他让自己不知道。
“可以再说一遍吗,你喜欢什么——”
阮余打断丛向庭,凑过去亲了他。蜻蜓点水,他抬头看丛向庭呆傻的脸,闭眼又亲了上去。
他不是不需要爱,他需要爱,也要自由。
自由比爱重要。
现在他已经拥有自由了,可以选择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