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烟花只放到十一点。
聚会结束,谭又明上了宾利副驾,直接拿起沈宗年的手机打开线上德扑,这是沈谭两家合作新投入的系统,目前运营良好,回报可观。
谭又明玩了一把,电量告急,他刚稍微坐直,沈宗年就在中控台上按了个开关,抽屉打开,充电线露出来。
谭又明宁愿等着充电也懒得去拿自己的手机——已经形成根深蒂固的习惯。
沈宗年被送来谭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依旧受到宗族的骚扰,电话威胁,短信恐吓,威逼的,利诱的,沈宗通通置之不理,谭又明却气不过,每天检查他的手机。
“我靠,你就任由他们发癫??”
混世魔王的字典里没有一个忍字。
沈家人威胁一句,谭又明要回骂十句。
沈家人打一个电话,他直接买黑把对方的卡销号。
沈宗年第一次正眼看谭又明,就是他呲着虎牙对着沈家伯父的来电回以一系列中、粤、英无间隙转换并参杂着国骂的输出。
“……”
如果是在家里接到的电话,关可芝还会嫌儿子骂人不够地道、用词过于含蓄,并热心提供一些更刁钻和跋扈的方言。
“……”
对此,谭老太爷目含鼓励,谭重山欲言又止。
至此,谭又明霸占沈宗年手机在谭家是过了明路的事情,后来,家里人要找谭又明就直接打沈宗年的电话了,再后来,朋友们也如此。
宾利驶过香江,谭又明降下一点车窗,同沈宗年说今晚从朋友那里听到的八卦。
“谢振霖妈妈过世了。”
他语气难得显得几分沉重,以前学校组织春游,他们都吃过谢太太做的杨枝甘露。
因为还在春节,葬礼草草办了,也没让亲友来吊唁,海市忌讳这个,生意人尤是。
“他和那个男模的事,谢家一直不松口。”
从他们大学到现在,也很多年了,即便是在朋友来求助的时候,谭又明给过慷慨的帮助,但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
他们这样的家庭。
“就是前几天的事,初三都没过,又吵起来,父子反目,鸡飞狗跳,阿姨进了医院,病危通知下了几次。”
谭又明重感情、讲义气,家庭观念很重,自言自语:“就非得那个人?”
谭又明从不质疑好友的情比金坚,只是他从未爱过谁,很难切身地理解,尤其在听闻对方在墓前如何悲痛悔恨时,心中升起无限唏嘘与不忍,叹息道,“希望他没有后悔吧。”
对向远光灯刺过来,照亮他多情又无情的脸,有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残忍。
沈宗年握着方向盘一声不应谭又明也能滔滔不绝, 他已然习惯,十句里沈宗年能回你一句那就是给面子了。
又说到正事。
“我看到新跃在低点抛出,就用你的账号抄底了,”江风灌进来,吹乱的头发让他的面容显得几分亦正亦邪,“忍他们够久的了,这次干脆点吧,懒得给他们留全尸了。”
沈宗年没有说他,谭又明看着不正经,事实却并非如此,沈谭两家盘根错节,公事上向来是沈宗年唱白脸,谭又明唱红脸,借沈宗年的刀杀人,他最炉火纯青。
手机电量恢复到百分之四十,震动了两声,谭又明“嚯”一声:“大导演回我了。”
十五岁德语课上的可分动词、反身动词谭又明早已忘到天边,印象深刻的也不过是沈宗年突然消失的那一天。
沈老太爷临危之际,沈家局势动荡,争权达到白热化,叔伯对沈宗年下了死手。
海市到底还是太小,藏无可藏,在三番四次被定位跟踪、窃听监视后,老太爷和谭家决定将沈宗年送到国外封闭保护等一切成埃落定。
行动机密,谭又明不记得那天周几,每天面无表情叫他起床,给他穿袜的沈宗年没有出现。
一天、两天,周围人个个三缄其口,混世魔王大发雷霆,偷听父亲和祖父的谈话,推测出沈宗年的藏身之地,雷厉风行给自己报了个德语班。
没有一门功课上过A的谭又明,咬咬牙德语竟然也学得很不错,不过他偷逃出国寻人的计划最终没能用上。
沈老太爷过世后,谭家尽全力保下遗嘱未被篡改。
“明仔BB,”关可芝捏着儿子的脸,嘲笑,“你那点算盘打得太响咯,隔条香江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架不住谭又明嘴甜,哄起女人来从小就很有一套,关可芝大手一挥,不顾谭重山阻拦,同意了他跟着保镖去接人回国。
谭又明这才知道,沈宗年其实根本不在什么德语区,或许短暂在过,但为了避开追踪,经常更换栖身之地。
从赤道以南的秘鲁库斯科,到阿塔玛咖,沈宗年的最后一站是费尔别克里。
距不冻港摩尔曼斯克只有不到二十公里,被极光照耀的圣地。
费尔别克里终年大雪,冰川静寂。 谭又明从天而降,如热带风过境,猛烈强劲,势不可挡,万年冰雪都要被他消融。
多年后沈宗年仍然记得,费尔别克里一年长达三百天以上的雪雾天气,在谭又明出现的这一天,也是有过半日晴的。
站在雪地里练枪的沈宗年眉目冷峻,谭又明扬着大大的笑容,呲着虎牙,像赤道的太阳一般奔跑撞过来,无比激动地拥抱住他。
“我靠,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们不给你饭吃?”
“我现在就去向关女士告发谭重山虐待你!”
谭重山安排了魁梧蛮壮的俄人负责训练沈宗年的格斗和枪法,此外每天还有远比校园课业繁重百倍的学习任务。
比起封闭保护,更像是一场严酷密训,求生技能、沈家的水路航运、海外资产,要学的东西太多。
在分离的这一年里,沈宗年在以谭又明无法追上的速度飞速成长,日后的阴郁和狠厉已初见雏形。
但谭又明并不觉得他陌生,四肢牢牢缠在他身上。
沈宗年推了一下没有推动,谭又明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表情,在他皱眉之前先捂住他的嘴,先声夺人:“行了你不用骂我,反正我现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生于热带的富贵花禁受不住半点严寒冰雪,他从下飞机那一刻全身都是麻的。
沈宗年面无表情地垂眼睨他,谭又明也不管,很自觉地绕到他身后,爬上他的背,说:“好了,可以走了。” “……”
沈宗年故意重重地掂了掂他。
谭又明差点摔下去:“卧槽——”
沈宗年背着他沉默地走在雪地里,高大的身影挡住迎面的风雪。
谭又明把自己的围巾从后边往沈宗年脖子上也绕了一圈,沈宗年立刻皱眉攫住他的小腿,刚想让他别乱动,就听人懒懒道:“行了,都到西伯利亚了,别装酷了。”
谭又明怕冷,贴沈宗年很近,说话呼出热气,沈宗年耳朵又湿又痒。
他不耐地偏开头,谭又明立刻被迎面的风雪吹了一脸,他不满地“啧”了一声,轻轻一勒围巾,像勒住一匹桀骜难驯的野马。
沈宗年眉目更冷,额角的青筋显露,攫他小腿的手指愈加用力,却始终、始终无法逃离身后那片温暖。
屋里壁炉烧着火,谭又明一来就把沈宗年原本简洁的房间弄得很乱,他带来游戏机,带来谭老夫人给他们织的围巾,甚至带来了关可芝亲自煲给沈宗年的靓汤。
“……”
沈宗年看着他冷得干燥起皮还停不下来的嘴唇,倒了杯热水,说:“喝完。”
谭又明边喝水边说:“喏,你的高桥。”
一台价格顶谭重山一块表的天文望远镜。
英华国际部的学生被硬性要求至少加入一个社团,赵声阁选了机器人模型小组,沈宗年加入天文社。
谭又明本来心血来潮,准备率卓智轩隆重加盟醒狮队,因卓智轩的激烈反抗,两人最终去了咏春拳社。
这台天文望远镜是谭重山和关可芝送沈宗年的生日礼物,在沈宗年在来到谭家之后过的第一个生日。
“这里的星星够得你看了。”谭又明推开窗,尽管雪已经停了,但还是被冷了个哆嗦。
窗外就是涅尔韦斯河——流经这片雪山唯一的外流河,受北大西洋暖流影响没有结冰,最终会在摩尔曼斯特汇入北冰洋。
河水缓缓流动,撞击石头的声音在雪中分外静谧。
阳光也静,有飞鸟在雪地啄食草籽和落果,金色日落在它们白色的羽毛上。
风一吹,谭又明的鼻子变得彤红。
沈宗年皱了皱眉,下令:“关窗。”
他声音不凶,但语气里的专断更胜以往,谭又明撇撇嘴,忍了,不小心碰掉桌上的标本。
“这是什么?”
沈宗年一件件捡他乱丢的行李,头都没抬:“路边发的纪念品。”
谭又明跳下窗台,跑过去从他身上摸出手机,对着标本扫图搜索。
海伦娜闪蝶,生活在秘鲁亚马逊河流域,因翅面如蔚蓝大海上涌起白色浪花,又被誉为光明女神。
沈宗年的第一程落脚南美,库斯科太阳神宫旁很多人向游客贩卖蝴蝶标本,沈宗年视若无睹,直到一位赤脚的印第安女孩用蹩脚的英文拦住他,磕磕绊绊推销:“……永生不死……”
沈宗年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谭又明错愕伤心的脸——在得知玻珠的死讯那个下午。
那只赵声阁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白狗,头很圆。
有一天谭又明说自己买了很多昂贵的狗粮,赵声阁平静地告诉他小狗已经死了。
谭又明惊愕地质问怎么回事,赵声阁没有太多解释,半低着头看书,看不见表情,也不见过多伤心,只是沉静地告知他以后不用再买。
谭又明讶异于他的冷漠和无动于衷,愤怒地斥骂他冷血。
赵声阁也全都平静地接受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几个人之间都不冷不热的,谭又明甚至勒令沈宗年不许站在那个没有心的冷血魔头那边。
这个圈子的友谊微妙,脆弱,充斥着过早进入成人世界的隐衷、误解和利益背后的残忍真相。
小狗如果活不长,标本应该可以吧。
永生的蝴蝶从热带雨林飞入千雪孤山,谭又明拿起相框,仰着头细细打量,睫毛眨动,如蝴蝶扇翅。
他喜欢一切华美漂亮的事物,理所当然地开口对沈宗年说:“这个我要。” 沈宗年还没收完地上的行李,不想理他。
但谭又明知道,那就是默许的意思。 不过要过了很久以后,他才能真正地领悟,沈宗年的东西,他其实不必征得同意,就可以带走,不限于蝴蝶。
雪山夜晚的娱乐乏善可陈,小屋附近有个很小的天文台,据说是上个世纪一支北极科考队迷路后修建的,通过观星辨认方向。
谭又明带来的天文望远镜派上了用场。
高纬度山区是天然观星地带,沈宗年加入天文社这么久,也只在这个夜晚观测到猎户座大星云。
他调试目镜参数时的神情,无疑是这漂泊无定的一年来最放松的一刻。
不过他们都知道,只有这一个夜晚。 极光、星河很美,但也只有这个晚上。
遗嘱生效只是开始,回国后才是硬仗的开始。
谭又明生来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细胞,把手放在沈宗年的后颈取暖,理所当然地说:“星星哪里都有啊,回去我们也可以每天都看。”
沈宗年攫住他的手腕:“安分点。”
谭又明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去小潭山就可以看。”
沈宗年泼他冷水:“小潭山没有天文台。”只有一个观景台和络绎不绝的游客,吵且烦人。
谭大少一掷千金博人一笑的昏庸派头在少年时代已初初显露:“那就给你建一个。”
“……”沈宗年心里一动,相信以对方的任性真能做得出这种事,拨开他,冷酷地说,“别作。”
谭又明人菜瘾大,被冻得发抖也不愿意结束观星,直到打了数个喷嚏直接被沈宗年拎着衣领扔回房间。
他冻得全身都没了知觉,躺在沈宗年身边,踹了一下他的大腿,急道:“开门开门,冷死了。”
沈宗年冷笑:“该。”
但谭又明的脚在他腿上踩来踩去,沈宗年最后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仁慈地抬起腿夹住了他的脚让他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