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约在两天后,石章民六十来岁,两鬓稍白,人很随和,没什么架子。
他早年是两岸都有名的打星,拿过金马奖最佳配角,后来年纪到了便弃演从商。
陈挽是作技术的,前期研发烧钱,亟需搭上一条资金稳定强有力的流水线,这两年海市经济萎靡,他看中内地注资的一个红头项目,只是这种香饽饽一般轮不上他这种小公司。
石章民在两岸的国民度都很高,人脉也广,据说那边的一位董事是他的老影迷,所以陈挽想试一试。
陈挽同石章民不认识,还是一位共同的朋友引荐的,陈挽人缘不错,能帮上的一般人都会愿意帮他一把。
石章民是看陈挽三顾茅庐诚意恳切才肯见他这一面,且老友再三保证这个年轻人值得见一面,事情办不成,这个年轻朋友也值得交。
石章民就见了,陈挽确实很不错,两人聊天挺愉快。
但他还是把话说得很直接:“后生仔,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你来找我,是最慢也是最弯的一条路。”
陈挽何尝不知道,只是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快最近的路了。
石章民这么说,他也不气馁,只说:“石先生别这样说,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怕慢。”
石章民看他沉得住气,又问了他一些规划,陈挽一一答了。
石章民道:“我说我帮不上忙,不是自谦,这种事水深得很呢。”
陈挽脸上还是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表情,石章民这才说:“我只能帮你引引线,后头的还得靠你自己去活动。”
他肯答应陈挽就很高兴了,机会是很小,但陈挽从不怕扑空,拿起酒敬他。
石章民说:“真的不一定能成,那边关系盘根错节,官员也很难搞,你能喝酒吗?那种喝法可不是开玩笑的,就是遭罪。”
陈挽说:“晚辈酒量还可以。”
“能喝也不一定能成,到时候不但没搭上这趟顺风车,还浪费了你的时间,你这个后期资金杠杆那么长,不好弄喏。”这几年多少身家过亿的富豪都没撑过去。
“我知道,我会尽力,谢谢石先生提点。”
石章民看他非要扑黄河,也不多劝,几杯下肚后起身去了洗手间,陈挽在包厢里给合伙人发信息,说最近可能要出趟差,去那边看走动一下关系。
听到开门声,他收好手机,倒好酒,笑道:“石先——”
石章民笑呵呵的,后头跟着个高大的人,陈挽心里卷过一阵暴风,面上倒是很镇静地站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赵声阁了,陈挽很忙。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上次被警告过,陈挽不敢去见赵声阁所以把自己安排得很忙。
陈挽不确定赵声阁是不是想让外人知道他们认识,所以只是很恭谦地站到一旁,没有主动叫人。
石章民热情道:“阿挽,这位是赵声阁赵先生,我的朋友,很久没有见面了,在路上碰到,邀他过来喝一杯。”他是真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赵声阁。
在海市,能见赵声阁一面有多难呢。
陈挽像初次见面般微笑问好:“赵先生。”
赵声阁看了他片刻,觉得他瘦了很多,公事公办地点了下头:“陈生,好久不见。”
“……”
石章民面露讶异。
他本是不想叫旁人知道他与陈挽接触的,但接触下来,他还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错,就是命不太好,他母亲的事情,海市的圈子里以前多少传过些耳风。
大概真的是人老了,容易起恻隐心,他想着要是能给陈挽搭上赵声阁的线,那就一切好办得多,谁知道人本来就认识。
“阿挽,你认识赵先生,怎么不跟我说呀?”
赵声阁也转头看向陈挽。
“……”陈挽忙低下头给赵声阁倒茶,回答石章民:“我不知道您和赵先生是朋友。”
赵声阁没有喝茶,也没说话。
石章民刚才还觉得陈挽玲珑,这会儿又觉得他脑子有点木,便话里话外都暗示他赵声阁才是能源方面的大拿,搭上他的路子,别说那个项目,后头的资源算是不用愁。
但陈挽像是没有接收到他信号似的,不敬酒,也不主动搭话,完全没有一点顺杆上爬的意思,就这么安安分分坐着听。
石章民跟赵声阁谈笑风生时,他悄悄叫经理来加菜,翻开菜谱一页一页看得可认真。
大概是筹备新码头动工的事宜,赵声阁进门时陈挽便注意到他眉间的疲意,人也瘦了些。
赵声阁也的确是那种没有合胃口的东西,就是饿了也不会吃一口,也不会跟人开口的人。
陈挽点完就让经理催一下出菜,虽然现在他已经不觉得自己能摸准赵声阁的口味,也不敢显得太过殷勤,只能算是尽一点招待宾客的礼仪,这顿饭本来就是他请石章民的,石章民的朋友来,那便也是他的客人。
赵声阁一边听石章民说话,一边看着汤和点心陆续上来,还冒着令人手指大动的热乎气,心里有点异动,又有些无语。
陈挽到底是聪明还是蠢,他觉得自己要重新评判一下。
自己来这坐半天了,正事一句没提,倒是忙着点了一拨又一拨菜肴。
赵声阁看新添的菜一道接着一道,终于是上完了,冷不丁问了句:“你没吃饱?”
他不凶的,语气其实算得上温和绅士。
但这话一出,余下两人都静了一下。
他没指名道姓,但这话明显是问陈挽的。
有用的半句没说,研究食谱倒是非常认真。
研究得这么认真,又不见他吃,点那么多,筷子都不伸。
“……”陈挽只好说,“经理说这些都是当季的新品,赵先生有兴趣可以尝一尝。”
坐在中间的石章民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心里产生一些疑问。
本来他听陈挽的语气,以为两人是不熟的,但听赵声阁的语气,他又不确定了。
他和稀泥笑道:“来,一起尝尝吧,方才我和阿挽也光顾着喝酒了,都没怎么认真吃。”
赵声阁瞥了眼几乎没动筷的人,心下叹了口气,说:“那先吃再聊吧。”
陈挽看他愿意吃饭了,还挺开心的,他位份最低,给大家打汤。
赵声阁没什么心情,看他喝下去半碗,自己才喝。
边吃边聊,石章民说得多,陈挽半天不开口,赵声阁主动顺着石章民的话半真半假地过问内地注资的事情。
大概是他声音低沉偏冷,谈起公事有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和掌控感,陈挽怔了一下,脑中火光电石,脊背生出一层冷汗。
他忙委婉又坚定地表明自己没有染指能源市场的非分之想。
如今海市传统产业房地产式微,能源是经济大头,科想是做中转合成科技的,只是能源流水线里的某一个小环节,但这项技术几乎是明隆垄断的,即便陈挽有最新的专利根本威胁不到也傍不上明隆的商业版图。
知识产权这一块,很敏感的,尤其是现在市场行业规范不算完善。
陈挽越想越觉不妥,还放下筷子,给两位倒茶,很有那么点冒犯赔罪的意思。
“……”
这下,赵声阁和石章民都沉默了。
赵声阁靠在椅背上,看向陈挽,眼神平静无波,心里想却想起那日在莲静寺里对方同宋清妙说的话。
算了。
陈挽并不是笨。
赵声阁有赵声阁的矜傲,既然陈挽视他蛇蝎,避之不及,那他便不会再多说半个字。
新加上来的菜几乎没吃,他很快起身,礼貌地同石章民道别。
石章民一顿挽留,赵声阁还是走了。
陈挽心里惴惴地,也有点无措,他觉得赵声阁刚刚胃口还算是不错,提了生意,就没再有什么兴致。
他默默叹了口气,认定自己在对方心里别有用心罪加一等。
或许,这世上没有人会相信,他真的没打算从赵声阁身上得到什么。
赵声阁离开后,石章民说陈挽做人也太老实了。
陈挽笑笑,说自己嘴笨,不大会说话。
石章民一双不算太浑浊的眼看着他:“你可不是嘴笨,你是心拙。”
可心拙,也意味这心无杂念。
陈挽给他倒茶,叫服务员来打包,一大桌几乎没动过的菜肴点心只能他拿回家慢慢吃了。
大概吧,石章民说他笨,宋清妙说他笨,卓智轩也说他笨,或许他真的就是个很笨的人,一直在做很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