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少虔沉默几秒,说:“我不太理解。”
尤因喉头有一瞬间梗阻了,南少虔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顿时,他有些坐立难安,好没面子,可一看南少虔的表情,特别坦然,并无半分嘲讽,于是想:或许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是真的不理解我为什么说想退圈。
南少虔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冷漠,只随着自己心意问话:“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转行?”
“是啊,我都快二十七了,看不出来吧哈哈。”尤因忍耐住尴尬,干笑几声,接着,声音突然变小,“年纪越来越大了,死活熬不出头,不得另寻出路么。”
“你不满意现状么?”
“什么现状?”
尤因茫然看向他。
这也太像领导问话了,那格木都不曾征询过他对目前状态的满意与否。尤因心里有点疑惑,觉得这样的一问一答有点诡异,像被南少虔牵着鼻子走。
他不太喜欢,但南少虔直盯着他,他很紧张,实在没空思索,一板一眼说:“你是说我目前的工作情况吗?”
南少虔点头。
尤因略微放松下来,垂下眼皮遮住眼里的落寞,嘴角牵起来笑了笑:“其实挺好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稳定,清闲……”
南少虔没作声,等着他的“但是。”
“但是真没意思。”尤因果然有未尽之言,他抬起头,目光投向南少虔,眼底一片无奈。
“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最近突然觉得很没劲,特别没劲。我原来总要能够唱歌写歌就很开心,但其实就连我写的歌也不属于我,版权全在公司手里呢,他们说让谁唱就让谁唱,说卖给谁才能卖给谁,我什么都决定不了。干一件事儿没成就感就该换条路走对吧,正好我合同也要到期了,娱乐圈也压根我不缺我这号人……”
梦想半道崩殂的苦楚,对扬名立万的渴望,被在意的人指责虚度青春的焦虑,太多的心事,太多的不可说,很难说是不是中了邪,一个阳光晴朗的下午,他居然在这里朝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小时的男人大吐苦水。
对方竟然也能安静的倾听。
“而且我爸生病了,不是大病,但他想我回老家,想我离近点儿尽孝……反正我现在的工作也可有可无。”
南少虔的目光闪烁,面色比之前黯淡些,右手悄悄从桌上移到腿侧,拳头攥了攥。
尤因看不懂那么微妙的表情变化,他只瞥见南少虔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立马戒备地说:“算了,我知道你不懂。”
他真是怕死了南少虔再说“我不理解”,真的能把人噎死,不如他自己先说。
“你说了这么多,”南少虔半晌没搭茬,一开口话锋就转了个大弯,对话直接被扭回他们原本的主题,“我没从里头听出来这个拍摄对我有什么好处。”
尤因:“……”
南少虔的心脏一定是铁做的,尤因想,他卖惨都卖到这份儿上了,竟然依旧打动不了他。
可奇怪的是,虽然没表露出同情,他倒也没看出南少虔有多反感厌恶他,他要是讨厌一段合作,是做不到心平气和听完别人的唠叨的。
这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态度若即若离不咸不淡的,尤因说不上来,只觉得不像在谈合作,倒像是漫无目的的聊天。
琢磨一阵,他想明白了,南少虔可能确实只是在打发时间。
他的到来对于南少虔来说,大概就是一个很无聊的人路上突然遇见只冲他摇尾巴的流浪狗,因为一直甩不开,就干脆随便逗着玩玩儿。
小狗希望他给点好处,但这个无聊的人完全没有要带它回家的意思,纯粹只是拿小狗解闷。
南少虔问,对他有什么好处。
废话,尤因面无表情地想,他一个十八线小艺人的歌,对南少虔当然屁好处和加成都没有,这件事从头到尾只对他有好处,他承认自己就是在耍无赖,耍流氓,道德绑架。
可那又怎么啦?
他像一个乞丐嫉妒亿万富翁似的扭曲地想着:你这么厉害,帮帮我怎么了?
“这对你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的意义真的很重很重。”
时间就是金钱,尤因感到焦心,南少虔的不为所动反而激起他的征服欲,这小子油盐不进,他还非得拿下不可。
宏愿一发,之前他恨不得离南少虔八丈远,此刻却恨不得贴上去。
“南老板!”尤因挪动屁股靠近南少虔,手指也挨上南少虔的手,指尖微微地搭在他的小臂上,眼神哀求。
“你要是愿意帮我完成我最后的梦想,拍摄顶了天就两三四天时间,我一辈子记你这份好。真的,逢年过节我放烟花,烧香,我为你祈福!”
南少虔垂眼,微微侧过脸,目光在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几根白皙瘦长的手指上停滞半秒,喉结难耐地滑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微微动容,嘴唇张开,终于要答应,却不经意瞟见尤因手里的剧本。
翻到的那页,主角的名字,尤蓝陈辛郃两个名字赫然挨在一起。
这场拍摄,果然如尤因所说,很紧急,急到连剧本上原定男主角人选的名字都来不及抹掉就跑来找他。
午后阳光越来越刺眼,酒店大堂有用以会客或等待办理入住的客人暂时休息的沙发,尤因呆若木鸡地坐在中央空调的风口下,帽子下的刘海被冷风吹得在眼前乱晃,他手里捧着一杯星巴克的冰拿铁,时不时机械地低头啜饮两口。
“我看不到你的诚意,你可以离开了。”
十几分钟前被南少虔不客气“请”出来的画面历历在目,尤因的脑子里不断闪回当时南少虔的表情,眉头紧蹙,眼睛直直盯着他的手,恼怒,郁闷,不耐烦,一堆的负面情绪,非要总结,就仨字:不痛快。
除了这些,好像还有一点儿——
委屈?
这个词儿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尤因心里一阵古怪。
他一定是无计可施太过焦虑,否则怎么会试图去从南少虔那张表情匮乏的脸上解读出自己失败的原因。
南少虔明确地拒绝了他,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拔腿就走赶紧再去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男艺人救场,可他就是走不动,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戏。
虽然他是个很烂的演员,但他以他仅有的演戏经验保证,在他最后一次求助,就是没脸没皮凑上去贴住南少虔的时候,南少虔的眉头突然就舒展开来,那绝对是有点想答应他的。
可是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误差?
尤因纠结地皱着脸,嘴巴微微打开,皓白的牙齿和灵活的舌头把纸质吸管反复咬扁再搓圆。
再说了,就算不想跟他合作,也不必赶人吧,一想到这个尤因就觉得脸上发热,这么大的人了,再不出名,好歹是个小明星,竟然那样丢脸的被扫地出门。
之前和南少虔单独相处的时候还没觉得这么尴尬,可一离开那个狭窄的包厢,越回想,尤因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倒不是怨恨南少虔驳他面子,而是羞耻,他从来没发现原来他的脸皮这么厚!
南少虔是谁,剧本雪花似的往面前递的电影大咖,大导演捧在手心的票房灵药,手握三金的年轻影帝,他居然跑来跟人家哭诉自己的职业生涯,还给人家讲什么狗屁小画家和画中人的爱恨情仇,跟人家推销一个破MV!
什么好剧本好资源南少虔挑不到啊,要来演他这小片段!
大概是面对面真的会让人失去分寸感吧。
尤因怅然想起,前年吧,还是大前年呢,鲜愈在贺岁档的电影里客串了一个角色,他则在某个直播平台有个和四五个小艺人一起合作的跨年节目,没能回家过年。
俩人都在北京,就约了个年夜饭,吃完饭过了零点,他们商量着去看电影,鲜愈问他想看什么,他笑说选什么选,捧你的场去。
一到楼上,鲜愈仰头看着印着南少虔单人形象的巨幅海报,突然说,要不我们先看这个吧。当时吧,说不上来是什么要命的吸引力,他也觉得南少虔的电影一定错不了,肯定好看,就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圈内的看见南少虔都迷糊成这样,南少虔此人的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本来,南少虔也是他只能仰望的人。
随着记忆的复苏,南少虔身上的光环一道一道开始叠加,而他一点点变得渺小而卑微,再回想起南少虔最后那个表情,尤因后背一阵发麻,偷窥美女洗澡的羞愧感后知后觉又找上来。
他瞬间变得如坐针毡,是啊,南少虔又不欠他,他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打扰人家一次就算了,待在这儿不走是想怎么样呢,不死心的再去求一次吗?
冰拿铁的杯壁被他的体温溶出一线淅沥的水珠,尤因抽了张纸擦手,挨个手指吸净水滴后,盯着手里黏糊糊的纸,觉得有点恶心。
他这么扒着人家不放,也有点恶心,很没自知之明。
尤因站了起来,把冰拿铁和纸巾丢进垃圾桶,抱着那几页皱巴巴的破剧本,叹了口气走出了酒店大门。
大概是命该如此。
命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