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儿了,合该是万家灯火、喜庆热闹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正好,不刺眼、不灼人,刚刚好够温暖冬日里归家的行人。
钟度这一整个上午都待在酒店无所事事,如同往常每一年的年三十儿一样。
整个人飘飘忽忽,思考什么脑袋都转不动,塞进去的问题缓缓绕上两圈儿又悠悠地转出来,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
他干脆合上电脑,随手拽一件羽绒服出了房间,打算下楼走一走,晒会儿太阳。
辜负了满街的年味儿总不该再辜负这难得的好太阳。
酒店前台的小姑娘从钟度住进来那天就怀着一只小鹿,日日心花怒放。看到钟度下楼,她立刻端起了最得体的微笑,准备好了最温柔的嗓音。
前两日,钟度总会揣着外套兜,走过来跟她说一句:“麻烦让阿姨帮我打扫一下房间”,报上房间号后再边点头边道一声“辛苦”,慢慢悠悠转身离开。
而她总会在他身后偷偷瞄着他,看着他在酒店门口站定,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然后或往左或往右,离开她的视线。
这是她每天奖励自己的放松时间,然而,今天的钟度注定是要让她失望了。
今天,钟度一从楼上下来,整个人散发出的飘忽清冷感让她瞟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接着玩儿手机了。
心里琢磨:嚯!这气势,大冷天的再冻着我眼睛。
飘忽的钟度今天甚至忘记去前台说他那句日日不变的台词,忘记在门口点一支烟,脑子里好像只剩下了晒太阳。
他的步伐都比平时快了不少。耳朵里塞着耳机,走路时眼睛只盯着路面,满街的节日装饰和时不时冒出的过年专属音乐都被他隔绝在外。
别人都在返家,他却像在逃命。
不记得过了多少个红绿灯,擦身而过了多少拎着年货的行人,总之他一直迎着太阳往西走,不停地走。
等他注意到周围逐渐亮起路灯时,耳机里的音乐早就停了。
手机不出意外罢了工,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不是全世界都看懂了他的心情,瞬间收起了节日气氛,而是他从下午走到晚上,此时已经走到了城郊某条不知名的小路上。
路边儿有条“营养不良”的小河,仅剩的一点儿小水流也结上了薄冰,在路灯的映衬下莫名像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苟延残喘、无家可归的老人。
枯黄的野草是流水抚不平的“皱纹”,散落的石子是时间留下的“老年斑”。
大概过不了多久,它就将成为一片干涸的河滩,再也寻不到一点儿水流的痕迹。
它岌岌可危,正如他摇摇欲坠。
头有点儿晕,钟度走得更靠近小河一点儿,找了块石头坐下了。
坐下先叹了口气。
太阳落山了,挺冷的。
衣服拉链拉到下巴,头缩进衣领里,他笑着冲那小河嘟囔了一句:“咱俩做个伴吧”。
笑完发了会儿呆,一抬头,眼睛却又酸了。
老天爷跟钟度一样阴晴不定,下午阳光还很好,这会儿夜幕降临却忽然下起了雪。
钟度眯着眼,越过漫天雪花眺望远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好像清晰地看到了每家每户亮起的小彩灯,看到了热气腾腾刚出锅的饺子,看到了满室的欢声笑语。
这么一对比,身上更冷了。
他在这冰天雪地里闭上了眼睛,脑子不受控地过着电影。
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真切地听到了妈妈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听到小鸟在自己脚边扑腾着翅膀,濒死的鱼在挣扎中肝胆俱裂……
指甲不自觉地陷进掌心里,但他无知无觉,甚至用了更大的力道,用疼痛生生止住了指尖无法自控地颤抖。
一阵天旋地转,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叹了口气,仰起头,雪花接二连三地跳落在他脸上,像一颗颗有生命的冰雪精灵。
小精灵们带来瞬间的冰凉,又很快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下去,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生命吧”,他看着指尖的小水珠想。
来的时候没多大动静,走的时候也那么悄无声息。
雪越下越大了,连老天爷都在把行人往家赶,催促着团圆。
身体似乎没有更多的热量供这个不要命的灵魂支撑在冰天雪地里了,但钟度在这彻骨的寒冷中奇异地找到了一丝冰凉的安宁。
他想就这么一直待下去,然而理智还在叫嚣:
这样下去会冻死的,电影还没拍完,这时候死了电影还能上吗?指着谢思炜哭完自己再拍电影,那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了。
况且,不小心冻死了明天扫这条街的大爷大妈可怎么办?大过年的太给人添堵了。早知道应该再走远一点,走到彻底没人经过的荒草地去。
那样的话过两天娱乐新闻就得写了:“震惊!知名导演钟度除夕夜失联至今,去向无人知!”
提了提嘴角,他苦笑一声,在这难得的安宁中任由脑子东窜西跳。
一声劈头盖脸的鸣笛打断了钟度的天马行空。
他捡起一点七零八落的理智,不高兴地转过头去。
一辆车停在路边,驾驶室的门打开,走下来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
那人穿件黑色长款羽绒服,配了双黑色马丁靴,还带个黑帽子。
此时雪已铺满地面,满目的白配上这位男子满身的黑,钟度恍惚间以为是阎王的人来接自己了。
这一刻终于来了吗?他可等了太久。
嘴角才刚刚提起,黑衣男子一开口就残忍地打碎了他的美梦:
“哥们儿,需要帮忙吗?”
原来是位助人为乐的小天使。
心里漫出些许失望,钟度没有答话。
其实他私心里期待着以这样不期而遇的方式迎接死亡。
不是自杀而是意外。
没有人会深究他生前的种种,人们茶余饭后叹两句可惜或喊两声痛快,“钟度”以及“钟度的死亡”就都烟消云散了。
“黑衣小天使”迟远山显然不知道他脑子里的翻江倒海,见他迟迟不说话,打算走近了看看情况。
他走了几步的空档,钟度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看。
这是个一看就让人觉得踏实的男人。
身姿高大挺拔,眉宇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与从容,步伐有节奏地落在雪地上,昏黄的路灯给他镀了一层金光。
漫天雪花飞舞,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像极了身披铠甲、从天而降来拯救人间的天使。
钟度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感叹这世界可真够魔幻的。
其实迟远山还真不是从天而降,原本他此时应该跟那几位损友在店里吃年夜饭了,下午回小院儿取了趟酒,没想到不知哪儿来的野猫,把院子折腾得一片狼藉。
好不容易收拾完,天也下起了雪,他只好慢慢往回开。
也亏他开得慢,才得以发现大年三十下着雪的晚上,河边儿竟然坐着个人。
这场面让人想不多想都不行。
他同样觉得魔幻,停车观察了一会儿,那人望望天、看看地的,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阖家欢乐的日子没有不搭把手的道理。
当然,他也不是救世菩萨,下车的时候心里还在想,万一碰上个不识好歹的他立刻掉头就走。
钟度还真就是那个不识好歹的,人家问话他不答,站起来冰着一张脸盯着人看,满天满地的雪都压不住这人身上这股冰碴子味儿。
迟远山对着这张冰碴儿脸,转身就走的想法丁点儿没有,甚至莫名其妙地看出了几分冰山飘摇将倾的脆弱。
走近站定了,他又问了一遍:“需要帮忙吗?”
钟度第一反应仍是拒绝,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认命地遵循了老天的安排:“谢谢,手机没电了,方便捎我一段吗?路上碰到便利店或者出租车把我放下就行。”
原来不是哑巴。
迟远山点点头:“走吧,我回市里,你住哪儿啊?顺路的话直接送到吧,这么冷的天。”
他其实顺嘴就想往外说一句:“家里人该担心了”,还好刹车及时。
这话说出来跟白痴似的,阖家团圆的早团圆去了,哪会在这荒郊野外孤零零发呆。
钟度迟疑几秒报上了酒店的名字,难得领了一个陌生人的情。
虽然他实在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但想到自己此时的状态看起来恐怕不会太好,估计这位黑衣小天使也是怕给他丢半路再出点什么事儿。
两人一前一后往车边走着,听到酒店名字的迟远山脚步顿了顿,回头问:“云台路那家?”
钟度点点头。
“那正好,我就回云台路,我店离你住的酒店也就一百米。”
还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钟度没再说什么,拍了拍身上的雪,跟着迟远山走到车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要上车时他问了一句:“副驾能坐吗?”
迟远山挑挑眉笑了:“有什么不能坐的?我孤家寡人没留给谁的专座,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