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其他人都散了,谢思炜和白京元也准备走了。谢思炜不见外,临走的时候自己也拎了一袋茶叶,还打开盖子闻了闻:“好香啊,迟哥这是什么茶?”
“发酵了82年的酸茶”,不等迟远山说话,白京元先推着谢思炜往外走,“赶紧跟哥走小思炜,咱离这酸不拉几的地儿远点儿。”
迟远山笑着摇了摇头:“下次得重点贿赂白老师,这个嘴跟秋悬有一拼。”
“别理他,单身久了”,钟度说。
“谁能有你久?”白京元边走边喊,“远山,这人可交给你了啊,谢绝退货”。
迟远山也跟着喊:“放心白老师,绝不退货”。
今晚不是很冷,夜空爬满了星星,这会儿片场人都走光了,钟度和迟远山一站一坐享受起了当下的静谧时光。
钟度站在迟远山身后,手搭在他肩上,两人不约而同地仰起了头。
星空浩瀚,广袤无垠,群星像一张无边幕布笼罩着世间万物。簌簌的风,参天的树,辽阔的海洋与沙漠都在它股掌之间,遑论渺小人类。
天地旋转,震撼中心生惊怖,又逐渐归于平静。
迟远山微微后仰抵靠着钟度,抓着他的手感叹:“真好啊”。
“是啊,真好”,钟度这么回答他。
数万光年之外的璀璨和眼下紧紧相拥的爱人,真好。
他忽然想起那些身处黑暗的日子,有时候他也会闭上眼去想象这样的璀璨夜空,想象得越真切当下的恐惧好像就能减少分毫,甚至生出几分坚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人在经历大悲、沉于低谷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去给自己找一些寄托,寄托于心中的信仰,寄托于不存在的神,寄托于未知的宇宙万物。
钟度也不例外。那时,还是个孩子的钟度把自己全部的希冀寄托于遥远的星辰。愿望很单纯,不过两个爱他的父母,一个温暖的家。
天真的孩子早早地把自己活成了苦行僧的模样。他忍受着当下的一切苦难,期待着神的眷顾,又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渐渐放下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一心求解脱。
迟远山仰视他,那双眼睛像藏着无尽星河,在夜空下闪着绚丽的光。
他直直地看着钟度,看了好半晌。安静又破败的农家院儿里,他轻声说:“哥,虽然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但我要谢谢你从那些苦难中坚持下来,迈过它,走向我。多亏了你的不放弃我们今天才能一起看这么美的夜空,谢谢你……谢谢。”
钟度并不怜惜小时候的自己,甚至是厌恶的。他那时候学会的是矫揉造作的礼节,是八面玲珑的世故,是戴起完美的假面把真实的自己藏在角落里的虚伪。
他厌恶那个被塑造出来的孩子,也厌恶不曾反抗的自己。
可迟远山却说谢谢他,还格外郑重。钟度愣怔片刻,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么多年来他都在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去审视当年的那个孩子,执着地一幕幕重演,一次次批判,可他忘了,那个孩子分明是一分一秒地坚持,一天一天地忍受才艰难地让自己活了下来。
他很快俯下身去跟迟远山接吻。
他曾经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愚蠢又天真,竟然期待住在亿万光年之外,某一个星球上的神,会跑来管一个地球上不开心的小孩儿,此时此刻他却并不介意再蠢一次。
这一次他的愿望更大了,他要白头相守,要朝朝暮暮,不过这一次,好像不用神的帮忙,他自己就可以实现。
……
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有几个摄影师又自发地回到了片场。他们不肯浪费今晚的夜空,打算拍几个空镜头备用。
迟远山挺自来熟地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又帮他们叫了一些吃的喝的才跟钟度一起离开。
回小院儿的路上,钟度问他:“迟老师这么贿赂我的人什么居心啊?”
“看着你呗”,迟远山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可小心点儿,回头你要胆敢跟组里哪个演员眉来眼去的,小心他们跟我告你的状。”
钟度也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低声说:“用不着看我,我哪儿也不去。”
他这笑里多少有几分心酸。他知道,迟远山当然没必要“贿赂”剧组里的任何一个人,这些人他想来往就来往,不想来往也大可以维持于点头之交,他今天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爱的人叫钟度。
迟远山深知钟度内心深处的苦涩。他觉得自己是累赘,迟远山就告诉他他的价值他的好,他不敢往人群中去,迟远山就替他多走几步,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钟度什么都懂。他开着车,微微叹了口气,看了看周围,找了个可以停车的地方靠了边。
停下车解开安全带,他张开手臂跟迟远山说:“过来”。
迟远山愣了一瞬,跟着解了安全带,侧身靠过来抱他:“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突然想抱抱你。”
“啊,抱吧”,迟远山笑了,“钟老师现在越来越任性了,好事儿,我得惯着。”
钟度没有说话。他闭了闭眼,心中实在酸涩。窗外郊区的冬夜过于安静了,萧索的景象映照出心中凄凉。
他说:“别让自己太累,我希望你像以前一样洒脱,甚至可以活得更自我一点儿,别因为我……”
没等他说完,迟远山跟他拉开一点儿距离,笑着看他:“哥你多想了吧,我只干我乐意干的事儿,我享受着呢。”
钟度看他一会儿,也笑了:“行,那就谢谢迟老师关照。”
这辆车在几个小时内见证了一次不合时宜的失控的吻,又见证了一场格外深情的藏下万般爱意的拥抱,还得载着这两个任性的人从寒冷的冬夜里回到那个温暖的小院儿,实在劳苦功高。
接下来一段时间,这车也没闲着。迟远山白天去店里,晚上回小院儿炖上一锅汤,再开车去接钟度,动不动还带点儿吃的喝的“贿赂”剧组的人。
这两人着实是肆无忌惮,当真开始落实“爱谁谁”的宣言,高高兴兴地过自己的日子,也不管有没有人蹲了。
钟度每天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跟迟远山接个吻,然后拉好安全带坐好,开始猜今天的菜单:“我猜今天该炖牛肉了。前几天喝了排骨汤、丸子汤、羊肉汤、辣海鲜汤,今天怎么也得轮到牛肉了。”
自从知道钟度害怕禽类和鱼,家里的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类食材,所以今天的题就格外好猜了。
迟远山边打方向盘边笑了笑:“有进步了钟同学,接着猜。”
“牛肉萝卜汤?”
“不对。”
钟度调动了当年解奥数题都没用过的脑细胞数量:“番茄?莲藕?”
他这么多天都还没猜对过,今天本以为可以打破零的战绩,一路从海带猜到了丝瓜,甚至都已经放弃智商,说出了“牛肉西瓜汤”这种“人神共愤”的答案,结果到家了还是没猜对,缺德的迟远山做的是菌菇花胶牛肉汤。
一腔热情熄了火,钟度进门边换鞋边叹气:“太幼稚了迟远山”。
喝完了那该死的菌菇花胶牛肉汤,天色还早,两人一人捧着杯牛奶,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部电影,讲的什么迟远山却一点儿没看进去,因为钟度这一晚上一会儿看他一眼,自己莫名其妙地发会儿呆,过一会儿又看他一眼,他想装作看不到都不行。
于是迟远山干脆调低了音量,放下杯子正襟危坐起来:“哥,到底怎么了,什么事儿让你斟酌一晚上都开不了口。”
钟度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顶多再有三天我们就拍完了。拍完我就得跟着走,剪辑时间挺赶的,想赶上电影节”。
这是他能说的理由,不能说的理由还有很多。
比如,他需要回去跟他那老狐狸父亲见一面,得尽快。
比如,他已经准备好了去看心理医生。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决定这些事儿先不跟迟远山说。
如果说起钟冕,那见面的理由呢?过去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还没空去做个精简、做个美化,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地讲给迟远山听,他希望迟远山永远干净纯粹,不必看到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更不用去了解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令人作呕的事儿。
不跟他说要去看心理医生同样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此外,钟度还有一些其他的顾虑。
他此前没有看过心理医生,只大概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所以他希望在对自己的病情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并且取得了一些进步的时候再跟迟远山说,他不想让迟远山跟着担心,也不想让他感受希望落空的滋味。
迟远山闻言愣了几秒。这段时间过得太开心,他差点儿都忘了钟度还要走。
不过,他很快又笑了笑:“就这事儿啊?没事儿,想你了我就去看你,又不远。你忙你的,我过几天也得走,春茶该上了,我得去一趟茶山。”
“我回来看你也行。等片子弄完我也想歇一阵了,这些年一部接一部的都没歇过”。
“钟老师被我传染得也想养老了吗?你粉丝知道了不得提着十八米大刀来砍我?”
“不怕,你会卸胳膊”,钟度笑着亲了他一下,拿着两个杯子站起来,去厨房洗杯子了。
迟远山看着他走出去,慢慢收了笑。他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焦虑,实在是因为钟度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他莫名有点儿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