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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野红莓 Ashitaka 11351 2024-01-28 15:39:57

第二天起床刷牙,李鸢右手疼得差点连牙刷都捉不住,感觉缝上针的那位置被人泼上了一勺芥末油,正火烧火燎地胀痛着。想着是不是昨晚淋雨挨水发了炎,打算解纱布呢,抬头,瞄一眼墙上的表,六点十五分。手疼成这熊样儿也没法骑车了,得坐12路,人满为患挤得恨不能跳窗不说,车程还是绕远路走,晃且晃且到学校整四十分钟,这会儿就必须得出门了。

走到玄关,看门边一左一右横着两只臭皮鞋,顿了一会儿,冲屋里喊了一嗓:“爸我走了。”

下楼出门洞,天色且还微暗,预报却说今早是个难得响晴的天气。走了两步,和拎个保温杯正走着的彭小满撞个正着。

“巧了兄dei。”李鸢揣着兜,腋下夹把黑伞,走过去和并排,“你岁月静好呢?”

“岁什么?”

“岁——我说车,你那自行车。”

“被我奶收了,不让骑了,医生说骑慢点儿还行,按我那上学的生死时速骑飞了又得过劳。”彭小满恐怕是刚被从被窝里踹出来,哈欠连篇,抠抠眼角,顶着三个翘起的乱毛,“谁让你给我自行车起艺名的,我恩准了么?”

“我错了少侠。”

出了筑家塘,彭小满一低头,看李鸢穿了条挺骚包的运动裤。直筒,休闲,一码黑,唯独在裤缝侧边绣了个巨大的阿迪达斯标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穿的是个牌子似的。一想到今天又是体育课,彭小满翻了个惺忪睡眼,一哆嗦。“同在江湖,这回就算了。”

李鸢特嘲讽地朝他抱拳,过会儿又笑。

12路彭小满不常坐,不是凑巧碰上李鸢带路,找站牌怕是都得找半晌,哪知道是这鬼阵仗。一脸我佛气象的圆面胖司机一路猛踩着刹车片,从四岔路口那头把车疾开过来,堪堪停下的时候,彭小满觉着这就是个带轱辘会跑的鱼罐头。

卧槽里面那男的快挤的站车顶了吧我看,脸都变形了!彭小满瞪大了眼珠子,李鸢则神情巍然,见惯风雨似的波澜不惊。

按常理,这车就算严重超载了,司机得为行车安全负责,应当不启前门只启后门。可要怪就怪12路末尾三站全是学校,青弋卫校,青弋道路交通学院,鹭高。乌泱泱全是大把学生,谁不怕迟到?故而中途只上不下,削尖了脑袋就是仨字儿,搡,挤,干!

“哎快快快,要上的赶快!”司机眉头一皱鸣笛,我佛气象全无,对着监视器化成了青面獠牙的凶恶罗刹,“前面的往后动一动动一动啊!后面那么大位置站着不动干什么?前门上不上走后门上!后门上的投币投币!刚才上来四个怎么就投了六个币?!还有一个呢!不给不走啊!什么钱都讹是吧?”

李鸢揣兜率先小跑向后门,把书包顺到胸前背着,瞅准人缝钻了进去。

彭小满在后,刚踏上车板,掌心且没贴实,司机急吼吼地就挂档发动了。车身跟着嗡嗡抖了一阵,彭小满便重心不稳脚下一崴,背后书包一坠,眼瞅着要往后一仰,“卧槽?”

“哎。”李鸢及时伸过来一只右手倒他眼前,彭小满心明眼慧地一把抓住,顺势攀了下车门,借力弹了进去,撞在了李鸢胸前,怼得李鸢往背后人群里一踉。

“手手手手手手手!”哪知道李鸢脑子一秀逗就伸了伤了的右手,被彭小满不知轻重地一攥,疼得扎心,赶忙抽开一阵倒抽,“……我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儿吧?”彭小满侧身让车门合起,背靠扶手双手举高,道歉,“没给你抠淌血吧?不是,你怎么还在疼呢?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还欲把他手捧过来端看。

“行行行。”李鸢为了面子装逼强忍,咽了一口,边甩手边打断他,“对不起说一遍就够了,真对不起解决不了的事儿,你说一百遍也没用。”

彭小满识时务者为俊杰地闭嘴,和他脸对脸地站着。这姿势很尴尬,因为很偶像剧。李鸢站在台阶上方,扶着头顶上上方横着的那杆扶手,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彭小满在台阶下,贴身倚着门边的那只立杆,翻开手里的保温杯,嘬了口里头的豆浆,早上奶奶现榨的。两人贴得很近,几乎是一方一个侧身,就能拥在一起。

李鸢看久了眼晕,就把视线收回了车内,掠过众人,又落在了彭小满的脸上。他昨天晚上手欠,睡前搜了搜彭小满说得那个病。李鸢心说百度到底是个什么垃圾搜索引擎啊,准入门槛与甄选标准低到地心,往下翻了两页,跳出来全是莆田系广告。点进去一看,袒胸露乳的美女裸聊弹窗唰就跳出来了,翻着白眼点掉再看,净是某某业内知名专家说些没用的屁话。

再往下翻,总算翻到了篇正正经经的豆瓣日记,楼主是个年轻妈妈,说自己八个月大的宝宝被检查出了这个病,医生说根治不了。李鸢看了眼发帖日期,五年前元月,最后一帖说到第三次去妇幼保健院做全检,接着就断了。李鸢就着这半的截故事,昏昏沉沉地滑进夏凉被里睡了,好像还梦到了彭小满。

梦里一掠而过的,是他遥望着乌南江面的景象。

其实说到底,有病的人,看上去多多少少会有不同的,可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意识,李鸢才看得出来。车门外天色大亮,阳光蒙着一层轻薄的水汽,透过玻璃漫漶进来。彭小满的脸颊皮肤便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原先以为是白,现在已经不单单是白了。那光,不是折出来了,而是照进去了,透出红来。他那些蜿蜒细小的红血丝,凝在皮肤下,竟有些像水池里的朱红鲤鱼。这一切体貌,其实都是心肺功能过弱的表现。

有点儿好看,但不健康。

过了几站,两人便被人流挤到了车厢中段。摩肩接踵的,都不好站,头顶晃悠的拉环就余了零星一个,李鸢抓上,佯装无奈地侧过头,饱含遗憾地对彭小满说,情势所逼,你就抓着我吧,腰不要掐,扶哪儿都行。李鸢实在是给他那个贼拉手欠的抠腰大法给疼怕了。彭小满翻了翻眼盖,揪住他书包尼龙带,点头道:行行,我矮,我认。

晃且晃且,两人都禁不住有点儿昏昏欲睡,直到车上坐着的几个卫校女生对着他俩直瞄,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窃窃私语,顺手对着身边人指指点点。彭小满疑惑着一挑眉,揉揉眼睛,才顺着她们抬头望着的方向看过去。

“噗——!”

有此一声,李鸢惊得盹儿都没了,甚是直白地侧过头表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好比看见了他家努努在和一只黄皮土狗在泥坑里撒欢打着滚,“豆浆星子都喷我手上了。”

“……豆浆不豆浆的就别管了,李少侠,你一定要答应我。”彭小满俨然满脸难耐,憋笑憋得尤其痛苦,声音带着丝略略的颤抖。他抬手一指头顶前方的公交车载电视,强自敛着爆笑出声的汹涌欲`望,生咬着嘴巴:“答应我,苟富贵,勿相忘。”

“?”李鸢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

车载电视的小小屏幕上,俨然是他那张寒冬腊月,呵气成冰的脸。

草他大爷。“青弋早知道”不说好了地方台么?

怎么他娘的是个车载频道?!

李鸢哪知道自己上电视的那脸那么臭,掸眼看过去就跟谁欠了自己七八十万跑路了没还似的,抿着个嘴,耷拉个眼皮,歪着点脑袋。这哪儿是个高中生啊,澳门赌王何鸿燊受个外媒采访,未必能有他势子正。李鸢尴尬地要死,赶忙收回视线脸贴进胳膊里,“公开处刑妈的。”过会儿又站直拽着彭小满往身前带,“你帮我挡着点儿,草。”

“不是,少侠你这是侠肝义胆锄强扶弱啊,又不是扫黄扫到你的你怕什么?哎你什么时候采的访怎么班主任还在后头呢?”彭小满躲开,仰脸看得兴致勃勃,招摇的一批,生怕周围这几个围观姑娘看不出李鸢就是电视上那小帅哥本人似的,“你还是红三代呢?不过你这表情太僵了。哎,过两天学校是不是就要给你发锦——唔。”

李鸢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架,勾住,锁喉:“你可以闭嘴了兄dei。”

彭小满掰他胳膊掰不动,手伸过去,掐腰大法。李鸢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倏然就撒手弹开了,好险没一脚踢飞边上阿姨腿边搁着的菜篮子。彭小满脱困,涨红着半张脸,揉揉下巴,了然一挑眉,末尾拐着弯儿地“哦”了一声:“我算知道了……敏感点?”

李鸢抬手比fuck。

李鸢这趟12 路坐的很是不安,就怪彭小满极不低调的一嗓子走漏了他“电视名人”的风声,一传十十传二十,过后闹得一车子人都转过头来看他。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不说,还他妈有掏手机出来拍照的。中间甚至还有个拎包的阿姨干脆就点名道姓,站起来拉着李鸢又指着电视,异常欣喜地问,哎哟小伙子,你就是电视上这个吧?李鸢明藏暗躲,遮遮掩掩,说对不起我不是,异常的不大方。

本以为就算完,没成想到了青弋卫校那一站的时候,最先嘀咕起李鸢的几个女生,提前背着书包站起来预备着下车,没等李鸢彭小满屁股坐下,为首一马尾齐刘海儿的女生拿着手机就凑到了李鸢跟前,笑眯眯弯着对儿笑眼:帅哥,能加个微信不?

这搭讪套路。彭小满在一边干看着偷笑,侧过头继续嘬他的鲜豆浆。

结果李鸢以即将高三摸不着手机加了也白加为由,干脆了断却相当客气的拒绝了。谁知道姑娘一点儿不恼,曲线救国,掏出本子撕了张条纹纸,拿笔飞快写了一串数字,不由分说往李鸢手里一塞,还是笑眯眯:小帅哥,等你有时间就加我呗,哎,有没有人你长得挺年轻时候北村一辉的。话一撂完,司机停车报站,彭小满看她捋了把马尾眨了下眼,大大方方地就跟着人流下车了。

“留灯么?”彭小满透过车门,看着那个女生下车之后,满脸欣然地和女伴击掌,没忍住笑。

“留什么?”

“啧,没接住我这梗。”彭小满指指他手里的那张字条,“我是说,怎么样?打不打算把你俩这萍水相逢的关系升华一下?”

“不打算。”李鸢眼皮子一搭,把字条往口袋里一揣,问:“北村一辉是谁?”

“帅哥,岛国帅哥。”彭小满倏然凑近看得,近的李鸢心里一跳,无意识地撤了撤,“演过黑道大哥,妖怪,武士,还演过牛郎,夜王花魁的那种。”

李鸢看彭小满正不旁瞬地盯着自己,竟有些莫名的头脸微热。

彭小满往后也不知那时,他脑海里闪现了怎样的神异想法,致使他做了那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彭小满伸手过去,在他比常人高耸的硬`挺眉骨上摸了一下,“你别说,还真有点儿像,尤其是眼睛眉毛。”

李鸢怔了怔,故而没躲,感受到了他拇指指腹一掠而过的瞬息温暖。

到校落座,彭小满差点儿没一跟头翻楼下去。

“这特么……我就一天没来发了多少张卷子?!”李鸢在校门口买了套煎饼果子,彭小满其实在家就过了早,奈何这玩意儿卖相确实不错,酱红葱绿饼面金黄,没忍住,也买了一套。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看着桌上那一沓被人叠好的空白练习卷,抬手兜着自己要掉的下巴。

“四张数学卷三张语文卷三张英语卷两套理综两张21世纪报,都给你捋齐了放好了,有一部分今天要交你就跟任课老师说一下明天补交,顺便数数少不少,少了去办公室拿。”续铭端是副上门清帐的大掌柜的架子,恨不能敲着副算盘珠子,“昨天的《名师课堂》和《世纪金榜》你也欠着,不过帮你解释过了,可以下午再交。顺便昨天数学作业还有五个人没交齐,名单给你,负责催一下交到老班办公室,辛苦了。”

续铭潇洒地撕下了练习册上的名单,摆到彭小满眼前,转身施施然飘走。

“……”彭小满正脸冲下扑倒在了桌面上,拍打着李鸢的左右肩膀,哭天抢地,“少侠我命好苦啊!我心脏好难受啊!!”

李鸢把煎饼里夹着的薄脆咬得嘎吱嘎吱响,低着头笑不能停:“失算?是我索性就搁住院半个月,爱谁谁。”

“你是不是一年不学名次也不会往下掉的人?”彭小满无意碰到他的耳根,觉得略略发烫,仰着张丧脸,“学成精的那种?”

“想太多。”李鸢抬手去摸被他碰到的那块皮肤,不经意又和他的手指撞到了一起,李鸢觉得拇指被他的指甲刮擦了一下,微微的痛,“每一个看似不学的学神背后,都有无数不为人知的挑灯苦读的日夜,懂?”

“真的假的?”彭小满倏然收回手,“你也是那种偷偷学的闷骚款?”

李鸢搓了搓手指,摸摸耳垂,咽掉嘴里的一口煎饼,“你一说话我就想neng你。”

早自习老班看堂,夹着小破笔记本电脑进教室,二话不说来了个大动作——并组。

他昨天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心想既然是实行一帮一,就绝不能只顾及到一位或一对,给人阶级之分,有区隔感不提,即算真的行之有效,也非常局限。索性就推广至全班范围实行普遍政策,来个试运营,以成绩优劣为准,进行大范围组队。鹭高二年二班原先一直是六组,八座,正正好四十八人。老班下令,以他投影上的excel表格为准,进行同桌配对,将六列合成四组。

四下哗然,继而炸锅,如水进油。

换座位也可以说是高中一景儿了,素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碰上情愫暗生就差捅破层窗户纸的两位被强凑成同桌,那氛围堪比古早台偶,酸甜逗趣的要命;赶上水逆点背没看黄历,愣是把平日里就擦枪走火看不顺眼的一对儿生凑一桌,当事人火药味儿十足,旁观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来二去,也算热闹。言而总之,老师是不可能调查清楚学生之间的所有小九九,总有几对“不合适”。

“吵什么!别的班不上课啦吵?!”老班撂下鼠标一拍黑板擦,铺开阵雪白的粉尘,“换座位用嘴换啊?!叮咣五四的!看好自己的位置安安静静搬你的桌子收你的东西!我看谁在说话?!”

游凯风铤而走险,不仅不闭嘴,且站起来愤然反驳,指着投影仪道:“老师我不跟那个姓赵的坐一块儿卧槽!”焦急不满到嘴瓢,当着老班面儿骂了脏。

姓赵的就是含糊紫,那晚自习差点儿没和他掐起来那个。本来游凯风就没咽下那口气,正怎么看那小子怎么觉着膈应不爽呢,好家伙坐一块儿?指不定谁先咽气呢!

明白怎么回事儿的几个看凯爷果真急眼,纷纷停下收拾的动作,忍不住在底下捂嘴偷笑,其中就有彭小满,当属他捧着书包乐得最开心。

“坐下!让你站起来说话了?坐下坐下坐下!”老班冲他鼻尖儿一指,接着环臂,“嘶,怎么每次就是你游凯风屁事儿多呢?哦,自己学不明白,特意给你安排个肯学的上进生带带你你还不乐意了?毛病。哎那你说说,你想跟谁坐,你说,看我让不让。”

“就……”游凯风摸摸鼻梁,一顿,接着又嬉皮笑脸地向前一指,“就李鸢呗!”反正我俩平常也是一块鬼混。

“李鸢不行!”

“为什么啊班主任?”游凯风垮脸,哭笑不得:“他不也是好学生么?我就只想跟他坐一块儿还不行么?”

底下陡然齐整地响起一阵凉气倒抽的嘶溜声——好一幅伉俪情深。李鸢在前面坐着,听一番陈情,膈应地一哆嗦。

“人有帮助对象儿了!”好险没说,人家有对象儿了。

“那、那换换不行么?”游凯风抬头看投影,看李鸢名字边上的彭小满三个字,“反正也不是固定的,那就,那就彭小满跟那个姓赵的坐呗!我跟李鸢坐一块行不行,班主任?”含糊紫听他一口一个姓赵的,心中大为不爽,明明白白表现在脸上,冲着游凯风的方向翻着一个接一个的白眼。

“不行不行不行,你和李鸢在一块儿好能落个什么好环境,那小话可不得紧着你俩不停的讲啊,李鸢你甭想!”老班挥挥手,不耐地皱眉,“再说赵劲和小满性格也不合适,我带你们两年了我还不知道么?我还能坑你不成?”

游凯风抓耳挠腮,抓心挠肝:“老班这不是坑不坑的问——”

“行了你!”老班扬手一敲黑板,一锤定音,“游凯风,你要么,就老老实实按我这个位子坐,要么,你就跟陆清远搬着你那桌子坐到讲台边上来,以后我就重点保护你俩,你选,你选。”

陆清远和苏起分到一桌,心情好比刮刮乐刮出个特等奖,正美滋滋收拾着呢,听老班在讲台上这么一说,登时慌了,忙撇清关系:“哎别啊班主任!我很乐意,特别乐意!对您的安排完全没有意见!”说罢,朝游凯风一努嘴,“就他一个!班主任要坐您让他一个人坐!”

四下一阵嘘声,类似德云社的那种,嘘陆清远明知苏起心有所属,还愣是不开眼地横掺一脚,欠打。苏起被他说得不太好意思了,侧过脸朝陆清远瞪了瞪眼。

“我……”游凯风纠结且迟疑,“……那、那要不我一个人坐?”

“问我还问你呢!哎你可想好啊!”老班忍不住乐了,煞有介事道:“我跟你提前说好,这位子大动我也就动这么一回,搞不好你就讲台边上待到毕业,班里就你重点保护VIP头等舱,独一份儿,冬天你就靠着门口喝风,到时候别赖我不疼你啊,来,再给你个机会,你坐哪儿?”

“我错了班主任”

底下闻言,笑他脊梁骨比糖醋小排还软烂不禁戳,幸灾乐祸之声四起。老班则朝早收拾好东西,梗着脖子撅着嘴的赵劲一指,“费这大劲,去吧,东西带好,好好相处。”

相处个狗屁,游凯风面上无虞心中拍案捏拳,老子玩儿不死他也得给他带沟里去。

李鸢收拾东西很快,桌案干净,并不“崇山峻岭”“万壑绵延”地垒着一摞摞教辅,将学神的极简作风贯彻到底。笔也少,就那么用顺手的两三只。他三两分钟就清空了东西,挎着书包将自己的桌椅并在了第四组靠墙的第五排,撑着晕沉沉的脑袋,看彭小满手上一摞,腋下一沓,背上一个“炸药包”不算,还毫不浪费肢体的,嘴里叼着保温杯挂绳。

牙口真好,李鸢边想边伸了手,接过他嘴边的保温杯,特想紧跟着摸摸他的小脑袋,比个赞说:做个好!旺财!

叮咣五四一番调整,大致的位置算是定了:陆清远和苏起一组,奈何男方个头实在超了海拔,为不妨碍后排视线,暂且委屈苏起一并与陆清远坐去了三组第五排,和李鸢彭小满这组,隔了个不算宽阔的走廊,徒有颗八卦心的好事者眼里,这他妈就是条横断牛郎和织女的浩淼银河啊,老班这波操作六六六!

周以庆调去了缑钟齐身边,阴阳调和动静合并,坐在了第四组第六排;老班好歹也没有法西斯到底,将方枘圆凿的赵劲游凯风这对儿安置在了第四组第四排,倒算是给俩基友互留个念想,坐不了同桌,好歹还是前后排啊!真要是水火不容地掐起架呢,游凯风想,老子还算有个靠山不至于孤立无援,稳了。

彭小满身边有人,乍有些不习惯,往年在云古一高,也是一人一坐不说,也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儿。如今周围一圈都算是聊得来的,背又安安稳稳地抵着墙,难免心中踏实蓦然有了集体的概念,别的不说——作弊都好下手了,盲区啊!

“我怎么觉得。”彭小满在桌上搭着胳膊,看李鸢的左臂和他并在一块儿,他的精瘦颀长,自己的则细瘦羸弱,好比他用量词是一只,自己则只能算是一管。莫名奇妙地懊丧不满,忍不住触了一下对方的小拇指,“老班这里面有阴谋论呢?”

李鸢动了动小拇指,懒的躲,戳回去,托着下巴瞥他一眼,“阴也是阴我,信我,你落不着坏处。”

“他是不是为了我?”彭小满就是个欠的,还想戳回去。

“再手欠?”李鸢闲闲一握,当即一把攥住他无处安放的小贱手,略略捏紧道:“虽然你这想法还挺臭不要脸的,但我得说,你直觉是准的。”

彭小满一时忘了抽手。

他一面隐隐能明白老班对他,对班级,那份大刀阔斧毫不精致的着紧与关爱;一面隐隐觉得,李鸢的手掌,白洁而干燥,宽大而灼热,好似能温暖这世上三千。

李鸢今天没来由的昏沉,手痛,趴桌睡了四堂课。搁别人,任课老师一板槽地粉笔头早就嗖嗖射出去了,搁他,双标吧,爱睡睡吧反正也有谱儿。委屈了彭小满,膀胱里一泡尿憋了三堂没撒,看李鸢埋着脑袋睡得香,实在有点儿不忍心闹醒。中午放课撒丫子奔食堂前,着实不能再憋了,拍拍肩,求他抬个板凳露个能挤出去的缝儿,李鸢头也不抬地翘起了板凳。奈何没啥默契,落下凳腿的时机拿捏有误,胯下惊魂,彭小满好险没被他挤冒了尿。

下午连堂体育。自打体测长跑过了以后,这课虽变得可有可无,可到底也没有老师敢再随随便便占着不放了,好歹体育老师人都识相,不是那些被偏爱就有恃无恐的主,不难为人,做做体操做做热身俯卧撑也就算完成任务了,多半是上一半儿就解散自由活动的。

今天是坐位体前屈,看着不累,实则堪比上老虎凳的隐性酷刑。

李鸢陆清远缑钟齐一众,操场墙根下排排站一列,面目凝重地齐齐抖腿。

“老班绝对天蝎座我告你们!他妈的他就故意把那货搞我边上来坑我的!”游凯风蹲地上做着横向拉伸,腿上那条限量贴身李维斯眼瞅着就要给他挣开了线,“日,那货上个课跟老师互动个没完不说屁话也不跟我说一个?他妈搞得跟我怎么他什么一样,怎么那么欠呢?”

陆清远肢体韧性非常,横叉竖叉抬腿就来,若果做零,妥妥属于骚断腿的那种。他边抖腿边看游凯风地上挣扎,“你才是欠我看,看人不爽还要跟人说话?有病吧你。”

“废话我他妈坐里面儿我好歹要出来上个厕所吧?”游凯风皱着面目站起来拢腿收胯,“我说让让,他你妹的就跟没听见一样,我要不是看他一时半会的还不禁揍,我早特么把他脑袋按抽屉肚里了!”

续铭换座儿过后也是相当之不爽,他被分到班里一个最能瞎咋呼的姑娘,比起周以庆有过之而无不及。半天的时间,瞪着俩汪汪大眼把续铭从头到脚打探了个遍,上到祖上几亩田,下到梦遗哪一年,光是续铭保温杯里泡的是罗汉果还是胖大海就问了两遍,叽里呱啦不得闲。续铭好比西天如来遇上了手心里撒尿的花果山猕猴,庄重如他,也恨不能指天骂娘。

到底还是忍住了,不无怜悯地看着游凯风,环臂抖腿道:“我懂你。”

李鸢手插兜,嫌日光灼人,眼皮又往下耷拉了几分。听游凯风说起撒尿,才想到了什么,低头看彭小满揪了把草杆儿,编了个小环儿,问,“你中午上厕所的时候我是不是压到你了?”

“哎哟我可谢谢你,你还记得呢?”说起来就胯下一紧,彭小满把一根草杆送进嘴里咬着,“蛋差点儿让你挤去一边儿了,跟比目鱼一样。”

“实在抱歉。”李鸢“嚇”了一声,扬起了嘴角,似假似真地道歉:“我当你纸片子似的,给你缝就能飘出去呢。”

“你怎么不说我就是缕烟呢,也别缝了,钻个眼儿就行了呗。”彭小满把手里的草环搁在手心,亮给他看,“怎么样,也算是法国顶级珠宝设计工匠的水准吧?来我给你戴上试试?”

李鸢靠着墙,一脸的“你就一傻`逼”,“就问你gay不gay?”

“真爱无敌,不惧世俗。”彭小满硬掏过他揣在兜里的那只左手,将圆溜溜的草环往他小拇指上一套,“我这眼简直游标卡尺还准诶,正正好,爷赏你了。”彭小满顿了顿,在他手上又轻轻攥了一把,顺势游走上去,握到了他的腕子,“你的手真的好烫。”

“谢少侠。”李鸢抬手,才仔仔细细看清了那个草环儿——出乎他意料的精致,三根草茎缴绕而成的别致样式,有点类似他那件秋毛衣上的元宝针。那件秋毛衣当初还是李小杏帮他织的,特特做大,穿了三年,手肘部分磨损严重。他翻了翻眼皮,抬手抵了抵额头,“烫么?感觉有点烧……”

“你昨天淋雨回家是不是没——”

话被体育老师猛一声响亮的钢哨打断:“拉伸结束过来器材这边集合!按学号排队站好!”

登时哀声四起,好比哭丧。

对于女生而言,坐位体前屈相对轻松,十到十五厘米推距通常不成问题。有意思的就是看男生推,硬胳膊硬腿,搞不好就是个负分儿。陆清远坐上软垫并拢那对儿长腿,屁股好险怼出了垫外,按理说一点儿优势不占,奈何柔韧性太好,一推推了个十八厘米,对得起他体育特长生的名号;续铭比例不错可惜不高,万年端着脸,推的中规中矩,算他难得拔不了头筹的一项。

可到缑钟齐这儿就有意思了,身子且长且僵,看着愣是连吃奶的劲儿都给用上了,到底连推板都没碰着,竭力顶了顶指头尖,勉强推了个负五。二年二班第一个负分儿,获得了同学的热烈鼓掌。

游凯风比他强不到哪儿去,且胖且僵且长,往下一拱身,T恤下摆便蹿上了后背,露出一大块儿雪白油亮的五花肥膘,李鸢站他背后看着辣眼,啧了一声侧开了脸。彭小满倒还是个仗义的,见游凯风动作艰涩行状凄惨,犹如一个自己给自己剪着脚趾甲的大肚孕妇,忍不住趁体育老师低头填表的功夫,膝盖凑他脊梁骨上迅猛一压。

“哎哟卧槽谁啊!”游凯风低头一句闷声虎吼,嗖,推出去个十九点五,破了目前为止的最高纪录,又惹四下一阵惊呼。

游凯风颤颤巍巍下了垫子,活像被人肛了一夜,面露菜色且揉着尾巴骨地追了彭小满两大圈,“你他妈的!”

彭小满在学生堆里灵活穿行,末了趁机躲李鸢背后揪着他衣摆不放,“吕洞宾与狗你就。”

李鸢按学号顺序坐上了软点,屁股下面一阵蓬软,顿感周身骨骼都在作痛,带着隐隐的酸胀。体育老师瞥了眼纱布,问了他一句手行不行,李鸢干点点头,没说话,吸了口气,伸直双臂俯下上身去贴近双膝。指尖触到金属推板的刹那,他戛然耳鸣,如同水流涌进了脑内,竟嗡嗡成韵,强按着不适皱眉向前推送,呼吸通道又被戛然阻隔,致呼吸不畅头脸发胀。力竭后起身,晕晕沉沉更甚,听老师报了个六点五。

从软垫上站起,好比从一朵流云迈向了另一朵流云,这么腿根发软地向下一跪,就又是一场松软香甜,无忧无愁的美梦。

“哎你!”

彭小满展臂,接住了李鸢轰然朝他坍塌而来的身子,猝不及防地抱了满怀。李鸢一时无法回神,耷拉着的脑袋贴上了彭小满的脖子,滚烫如一只冬天马路牙子边的油漆桶烤山芋。

李鸢后来也不明白,那么多人,怎么单单就跌他身上去了,巧合么?

“我去!李鸢。”彭小满在他脖子上一摸,推他的肩,慌了:“你、你这是高烧啊?”

下午三点的明溪路是不常见的,高中生嘛,披星戴月,朝五晚九。李鸢想起来明溪路上,有家油绿油绿的中国邮政,每次上学经过,它还大门紧锁着尚未营业,再等到下学经过,人倒已经早早关门了。今天这么坐在出租车里路过,才难得见它营业的样子,门可罗雀,冷清的不行。所以人情寡淡的现如今,信件存在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李鸢靠在椅背上出神,彭小满的一只手伸过来,往他额上一碰。

“爽么?”李鸢问他。

“时机不对,冬天应该很爽。”彭小满的整只手掌贴上去,还是烫得不行,“咱们学校什么鬼医务室,连袋儿扑热息痛都没有,还在坐那儿嗑瓜子我去,改成收发室得了呗叫毛医务室。”

彭小满的掌心柔软,贴上去冰冰的,李鸢闭眼:“你以后出息了,可以给母校捐一个。”

“要捐我就捐栋楼,顺便换个食堂承包商。”彭小满收回手,指指李鸢书包侧袋里的保温杯,“光捐个医务室也太抠了,你得多喝水,去办公室给你灌满了。”

李鸢慢吞吞地拧开杯子,倒了热气腾腾的满满,“凯爷说以后要给鹭高捐个游泳池,你俩一块儿吧省得麻烦,顺便让校长给你俩铸个铜像。”

“我没死呢,铸个杰宝的铜像。”彭小满嫌他晦气,呸了一口,“你一说凯爷……啧,你俩真的,基情四射,你今天站起来一倒,你没看他电光石火蹿过来那速度,嗯,怎么说?博尔特也就那样儿了吧。要不是因为我俩住一块老师觉得我能捎带手,他那会儿恐怕背着你就奔二院了。”

“他是怕我一伸腿瞪眼,没人陪他吃食堂上厕所给他作业抄了。”李鸢吹了吹杯盖里的热水,往座椅里又陷了一寸,“对不住少侠我又晦气了。”

“没关系你晦气你自己你随意。”彭小满摆手,“还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差点儿烧晕。”

“羡慕你有人着紧。”彭小满盯着他贴着杯盖口的嘴巴,“羡慕你发个烧,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一个个恨不能蹦过来给您亲自心肺复苏。”

“瞎凑热闹呗。”

“凯爷苏起陆清远他们听了你这话,得众筹买凶要你的狗命。”彭小满笑他不知好歹,“我在云谷那年犯了病,倒在操场那儿弄死也站不起来,最后连120都是我自己打的。”

李鸢侧过头看他,把水杯拧上装回书包,“为什么?”

“因为他们会怕呗。”彭小满耸耸肩,看向另一侧车窗,“他们大概会觉得说,诶哟好吓人,怎么回事儿,这人跪这儿什么毛病?我不敢动他,还是去叫老师吧。就没有人真的会及时走过来说,同学你痛不痛,是不是哪里难受?片面吧,不过,反正……我没有遇到。”

李鸢对他这段话,不知是回应以怜悯还是认同,无奈只能转过头,合着眼皮倚着车窗不说话了,眼眶似乎因为高烧而正微微干涩,于是抬手揉了揉。

李鸢课上险些高烧要晕,吓坏了一帮,当属体育老师受了大惊,差点儿蹦起来打120。开玩笑呢,我课上出这事儿,还体育课,特么真出事儿了算谁的?到底还是李鸢自己昏沉沉地从篮球架下站起来拦着,说没事儿,不至于,就是一时腿软没使上劲儿,请假回家吃个药就成。

老班闻风便撂下钢笔下来操场查看情况,游凯风自告奋勇打报告要陪着送他回家,老班以一句“你别想翘晚自习”驳回,话头转向彭小满——要不就麻烦你照顾一下吧,顺路,也捎带手。合情合理。

李鸢听了没吱声,一屁股坐回篮球架下撑着胀痛得一个俩大的额头,彭小满也没说不好,也不觉得难为。

明溪路的行道树依次驶向车尾,出租车师傅回头冲着彭小满,“前面临泉路修地铁,我这出租过不去得从高架绕,你们看行不行?”

“绕……得绕多少钱的?”彭小满去摸裤兜里揣着的一把零票。

“哎哟,这么近我又不是黑车,正经打表能绕你多少啊?!”师傅跟听笑话似的。

李鸢从口袋里拿出张五十的往彭小满手里一塞:“您绕吧。”

彭小满见李鸢头一歪,整个重心往车窗上一瘫,弱势的样子,微微蜷了蜷。彭小满既不是心疼也不是讨好,单纯觉得他那样会磕成脑症荡,靠起来不舒服。犹豫了一刻,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胛骨。

“嗯?”李鸢转头,灼热的鼻息乍然拂过彭小满的手指头,彭小满应激性地往回缩了缩。

“来吧。”抖抖自己的右肩,“靠那儿你回头再吐人一车,这儿今天限免,不占白不占啊。”

李鸢听了笑:“平常不限免是什么个价来着?”

“论钟点算,少说……也得万儿八千吧。”

“你那肩膀头子,八成是金镶玉的。”李鸢坐直,重心左移,缓缓靠上了彭小满的右肩。夏季校服是涤纶的料子,易脏易皱也并不柔软,倘若依靠乌南江的硬水浆得过了头,便会略略发硬且不贴身。李鸢隔着这样一层带着透明皂气味的衣料,用左侧脸颊,感受了彭小满皮肉下骨骼的精小错落,与崎岖嶙峋。他的躯干很温暖,那温度,类似于鸟类的翅下。

“巨gay。”

“就你得了便宜还逼话多。”彭小满换了个坐姿,使肩膀得以抬高,以便李鸢这个大高个靠下来不会太难受,“少侠什么初体验?”

“硌,非常硌。”李鸢闭着眼,想说你瘦过头了,超模也不如你了。

“妈蛋。”彭小满转过头笑,“现在知道凯爷的好了吧。”

下午三点的青弋悠哉到出常,学业前程皆可暂时抛诸脑后。冒尖的楼顶,森绿的树梢,即使是高架上,有了那样不低的行驶速度,也令人觉得进程甚缓,砥实向前。天气并不依预报所言那样,所谓的万里响晴,但毫无云翳,碧蓝清湛。彭小满想摇开车窗吹吹风,想着靠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又没敢。

李鸢腰上吃了点儿劲儿,没有完全卸上去,可到底一米八的个子,斤两自然很是不小。可彭小满近乎神异地觉得,那份重量并非沉重到使人压抑,相反,那种类似于经年积累的丰实的分量,好比熟宣上的那一柄温煦剔透的白玉纸镇,正温柔而不失力度地,镇着他那颗时常浮沉不适的心脏。

彭小满遥看窗外,天上远远飘着只断了线的风筝,非常渺小,天地自得。

车停在筑家塘门口的合欢树下,打表收了十二。李鸢和彭小满都是瘸着从车两侧下来的——李鸢靠麻了左半边身子,彭小满被他压麻了右边身子。俩人皆跟中风似的拧巴着胳膊腿儿,恨不能直奔老菜场后门的那家盲人推拿。

“谁能给我来个分筋错骨手。”彭小满转动着嘎八嘎八直响的颈椎,怀抱书包,姿势吊诡,犹如奇行种。

李鸢回过头,神色带着明晰可辨的疲惫不适,与佯装出来的抱憾,“真对不住,本派不教这招儿,不然我铁定错了你。”

“你是不是恨我?”那天李鸢说给他的话,彭小满来了原本奉还,跟着他上了门洞,得亲眼看他开锁进家门吃了药躺下,他才能算光荣交差。

“不不不。”李鸢慢把书包滑至胸前掏钥匙,慢吞吞摇头,“我敬您。”

“滚蛋。”

筑家塘的旧筑楼梯逼仄晦暗,稍不留神,就碰了头蹭了灰踢,要么就翻了谁谁家攒着过年烧炉子的煤球堆。一前一后走上三楼楼梯口,两人皆听到了一阵从上传来的低声言语,回头分辨也简单,是个中年男人的小声言语混着女人的盈盈笑声,外加一阵金属碰撞的开锁声。

其实挺正常的一声儿,偏偏因为发声者那强压着嗓子的低语方式,而显得尤其暧昧,说不明白,黏糊糊的。

彭小满没在意,却看面前的李鸢先是怔了怔脚步,后是转头朝他比了个噤声,又朝自己按手,示意别动,别跟。

“……”彭小满便依他要要求不动了,张了张嘴,看他面目神色陡然冷肃了下来,鼓了下胸膛,抬脚像是要继续紧步上楼。彭小满看不懂的是下一秒,他那像是一时之间倏尔盈满的凛然与热望,突然又像被兜头凉水给泼灭了一般,净剩了沮丧犹疑。他往上站了两阶,抿着嘴歪着头,还是那个牛`逼哄哄的样子,冷冷望着四楼不动。

彭小满不说不动不代表不看,他顺着李鸢看过去的方向抬头,潦草看见一个白且微胖,披发粉色衬衣的中年女人背着手包,低头进了右手那户的门;门里有人招呼,那人飞快地伸手关门,彭小满又潦草看清了半张中年男人笑容可掬,乐呵地近乎有些局促的脸。

李鸢他爸,真像,李鸢老了铁定就长他爸那样儿,真是亲生。

人在经历极具戏剧感的场面时,大悲大喜往往来不及积累预备,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彭小满心里一声咯噔,脑子活络,那种强自克制的男女氛围近乎一眼就懂——狗血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这什么鬼!第一反应尤其的下意识,没去考虑李鸢此时此刻是怎样的心情,而是想脱口而出“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先走了”后,转身就跑。没料想李鸢也是逃,他默不作声地手揣兜,越过彭小满,一迳下楼,头也不回。

“哎?”

彭小满一愣,反应过来,转身去追。

到底是病恹恹的,身上的高热还没下去,李鸢也没走远,返回到了筑家塘的合欢树下,蹲着拆了一盒包里塞着的烟。也不知是烧得手抖,还是恼怒得手抖,彭小满跟过来,看他手里的火机苗子,对了约摸四五秒,才对上了嘴边的烟头。

一时无言,李鸢闷着不说话,彭小满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

琢磨了一刻,走过去与他并排蹲下,捻起他丢在脚边的烟盒金纸,折了只小拇指指节大小的千纸鹤。合欢树上早早就有蝉了,嗡扰不歇地叫着,花开如漫天红霞,晕染着深浅,秀美且罗曼蒂克。彭小满边折边想起他爸彭俊松,严父,打小逼他看名家,蹲马桶也得抱着本名著才让脱裤子。

他想起来史铁生也写过篇《合欢树》,里头有句经典的,说,人有时只需静静的待着,悲伤也成享受。

抽完一支,彭小满蹲着陪他又抽完了一支,直到李鸢末了终于深深吐了口气,顶了顶鼻尖擤了声鼻子,才摊开掌心把那只金熠熠的迷你小纸鹤炫给他看:“不想回家就先去我家,你得吃药。”

李鸢结果那只纸鹤,“你奶奶呢?”

“这个点儿,肯定找老太太们搓麻去了,青弋雀神。”彭小满站起来拍拍手,“走吧,咱俩孤男寡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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