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阳舒接到电话赶到公寓时,明火已经扑灭,整个平层里的装修付之一炬,那价值不菲的标本收藏全都化成了黑灰 。
作为无关人士,何阳舒也进不了现场,倒是在公寓楼下捡到个手腕脱臼的小助理,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何阳舒好心地给他做了个复位。
“你老板呢?”
“被救护车拉走了。”
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架的裴邵俊,这还是第一次体会骨头脱节的感觉。要不是怕言宁佑真把自己烧死了,裴邵俊肯定早就去医院挂急诊了。
“他哥呢?”
“被救护车一起拉走了。”
裴邵俊诚实应答,何阳舒捏了捏鼻骨,哭笑不得。
“那你留在这干嘛?不陪你老板去医院啊?”
“言大哥是醒着的,他让我等火灭了后,去看看收藏室的蝴蝶标本,看还有没有存活的。”
“还有吗?”
“这个是最完整的了。”
裴邵俊从挂在小臂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镜面碎裂、木架子烧焦一半的标本,里面的天蓝闪蝶两翅残破,焦黑的印痕沿着海洋色的鳞翅蔓延开来。虽然对这东西没什么研究,但不妨碍何阳舒肉疼一把。
“他们去的哪个医院你知道吗?”
“知道。”裴邵俊点了点头。
“你给我指路,我送你过去,你的手腕也要处理一下。”
捏着裴邵俊肿成猪蹄的右手,何阳舒转着车钥匙心里莫名的有点轻松。
给言宁泽做了四年的家庭医生,他对这栋公寓都快有心理阴影了,现在一把火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让言宁佑醒悟一把,好好做人。
到了医院,一问之前火灾送来的病人,护士立刻好心地给两人指路。
何阳舒挂着笑脸,上到住院部,在走廊看到披着毛毯正在和警察说话的言宁泽。因为之前的轮椅坏了,对方现在坐的是从医院借来的。
“结果你老板伤得比较重吗?”何阳舒吸了口气,奇怪地看向身旁的裴邵俊。
“其实老板没受什么伤。”裴邵俊觉得这事真的很不好形容。
还好这会有言宁泽在,对方送走警察后,拢了拢身上的毯子,挂着水珠的发丝在面额上留下湿痕,他看了何阳舒一眼,脸上的表情平静又轻松。
“宁佑怎么了?”站在门口往里一看,何阳舒望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家伙,满头问号都快溢出躯壳了。
“伤人兼妨碍公务,我让医生给他打了镇定,你有他心理医生的电话吗,让对方发一份诊断报告过来,不然他袭警这事,可是要拘留的。”
目瞪口呆地听完这一串,何阳舒捂着额头笑得浑身发抖。
“还有,帮我找一下套套,如果你没有它照片,可以去这间宠物医院,找他们的万医生,我的手机烧掉了。”趁着清醒的时间,言宁泽处理了手心的烫伤,又回忆了一些自己记得的电话和信息,还和警察报失了身份证。不过大火烧起来后他把套套放到门外,现在不知道小猫受惊后会跑到哪去。
“套套的照片我有。”裴邵俊把袋子里烧焦的标本拿给言宁泽,然后单手翻着手机找出了一个相册。见何阳舒和言宁泽都看向了自己,裴邵俊脸红地表示:因为套套太好看了,他一个没忍住就拍了很多。
“要我回别墅给你拿几件衣服吗?”何阳舒上下打量了一番言宁泽透湿的模样,虽然医院里有暖气,但走廊的温度还是很低的。
“我让管家送了,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话音刚落,电梯门内就走出两人,一个是裴邵俊见过的别墅管家,一个是言宁佑的母亲俞娅楠。
“看来你都安排好了。”何阳舒勾起嘴角干笑了一声。从火灾被救到现在,言宁泽已经想好了一切,连言宁佑醒来后会不会被起诉都解决了。
言宁佑那个傻子以为自己关起来的是一只受伤的金丝雀。
可言宁泽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做一只供人赏玩的鸟雀。
趁着俞娅楠还未过来,何阳舒压低声音快速问道:“我们以后是不是不会再见了?”
言宁泽眨了眨莹亮的眼眸,唇角微扬的点头道:“嗯。”
被注射了大剂量的镇定,言宁佑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眼睫翕动的睁开时,漏入眼球的光线让他止不住地开始头疼,在记忆回炉的瞬间,一声卡在咽喉的急喘让言宁佑用力坐起,身体弹动后被什么物件阻止、压制。言宁佑勾起脖子,看到四条一掌宽的绑带正压在前胸、腰腹、大腿和膝盖。
“这是什么?”让浓烟熏过的咽喉嘶哑又阵痛,言宁佑张口的同时,一根吸管送到嘴边,他下意识地吸了两口,冰凉的清水入喉,得到安抚的舒适感让他一口气喝完了一杯。
换了一身舒适线衫的言宁泽,一手戴着手套,一手拿着水果刀,等言宁佑喝完后,又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削苹果之路。
“哥……”
对于言宁佑涨红的双眼毫无兴趣,言宁泽慢慢地把皮削好,完完整整的一条,以及一个果肉干净的苹果,他把苹果切块,放进碟中。
“我要走了,宁佑。”
因为有俞娅楠的配合和哈德利的诊断书,言宁佑免于拘禁,但要做出民事赔偿,而且言宁泽还为他要来了医院的禁锢治疗服务——这一般只针对极具杀伤力的精神病人。
“哥,我……”
“平时总是你说的比较多,这次听我说吧。”
言宁泽捏着湿巾把手套外的果汁擦干,黄褐色的晕痕,就像言宁佑在他生活里留下的东西一样。
他擦干抹净,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你一直觉得我讨厌你,讨厌你和你母亲的存在,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家伙做出改变,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不讨厌你,宁佑,我有试过爱你。”
言宁佑总说让他们别在那场三人电影中徘徊,可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言宁泽,都不可能彻彻底底地走出过去十几二十年来,言易旻他们三人遗留下的影响。
言宁泽在那栋别墅里生活了很久,他见不到言易旻也见不到魏安鸢,父母的存在于他来说更像一个符号名词,他在规划好的路线上行走,第一个打破这些的——是俞娅楠的出现。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只有这么一点点高,黏着退烧贴,呆呆地蹲在俞帛书家门口,我卡着帽子在旁边看你。我不敢靠近,因为没有人告诉你我的存在,就像直到你四岁了,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弟弟。”
言宁佑牢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十四岁,而言宁泽记得的,却是只有四岁的言宁佑。小小软软呆呆地蹲在旁边,有个陌生的男人过来,他向小宁佑问路,四岁的小朋友说了半天也没说清,于是男人提出让宁佑给他带路。
“他牵着你的手把你带走了。”
对于不足六岁的孩子而言,过去的很多记忆,并不能完整的保留于脑海。言宁佑一边听一边停下了挣扎,他满头湿汗地望着言宁泽,望着对方嘴角浅淡的笑意,有那么一瞬,言宁佑想要求饶,想跪下来请言宁泽别再说了。
可这场剖析,将言宁泽体内的锯刀抽出,鲜血淋漓之际,那个被他们树立在当中的大树也因此倒下,它砸中了言宁佑,把他压在底下,动弹不得。
那是言宁泽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弟弟,也是他第一次救了小宁佑,尽管之后的人生里他很多很多次出现在言宁佑危难的时候,可言宁佑永远都会问他——你为什么不爱我?
像个要不到糖果的小鬼,哭着闹着,掏挖着言宁泽的心脏。
“他把你带到墙角,请你吃糖果,想要脱下你的裤子。”
只有九岁的言宁泽,面对一个成年男人是没有胜算的,可他冲过去撞开了对方——尽管那让他的胳膊脱臼。他拉着言宁佑逃走了,虽然只有一瞥,但言宁泽记住了对方的容貌,等他再次看到这个男人时,却是在新闻通缉中——一个恋童癖变态杀人犯。
“言宁佑,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作不懂?”
言宁泽抬起头,眼睫颤抖着坠下一滴水珠。他活在一个没有父母的世界,管家把他带大,却终究给不了言宁泽家人的关爱,所以言宁泽变得冷漠、淡薄,甚至不会去刻意倾注自己的关注。哈德利说他是情感缺失,言宁泽觉得没错,他的确是。
但言宁佑不是,他懂得一切的一切,可他不会去这么做。
他被俞帛书和俞娅楠剥夺了太多太多珍爱之物,在看到言宁泽的瞬间,他就下意识的握紧,只有死死抓住才能不让旁人触碰,可言宁泽不是一样物件,他是人,会窒息、会死亡、会难受。
“我们谁也不肯妥协,这点上倒是很像。”言宁泽苦恼地笑了笑。
无论何时,只要是言宁佑需要的时候,言宁泽都会出现。听到对方在美国吸毒被捕时,言宁泽刚刚下了视频会议。初入公司的那会,没有人的环境是好的,就算是言宁泽也一样,他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飞到美国直接去警局保释言宁佑,然后送对方去医院观察,直到确定无事后才离开。
“是我对你太宽容了,言宁佑,我的让步给了你肆无忌惮的理由,现在我不给了,我不想给了宁佑,我要走了,这一次,我不会再去找你。”
大火彻底蔓延后,言宁泽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慢慢躺下去时,周围的声音消失了,烈火的炙热消失了。言宁泽感受到了冰冷无声的窒息,他在浴室的水中沉溺,记忆中,那只属于魏安鸢的雪崩体验,来回闪现于眼前。
他不想像自己母亲一般,死于寂静无声又冰冷彻骨的地方,可最后的结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浴室外面,浓烟烈火;浴室里面,冰冷无声。
在有人冲进来找他时,言宁泽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墓志铭——一只试图变成斑斓蝴蝶的无脚鸟,它终于累死了。
魏安鸢是那只美丽、斑斓、脆弱的蝴蝶,她多情又无情,可蝴蝶是有脚的,蝴蝶是可以降落的。
但言宁泽不行,他从起飞开始,到死亡的那一刻为止,都已没有地方可以落下。
因为公寓的楼层太高,火灾后电梯停了就只能爬楼梯,言宁佑在楼梯上遇到了阻拦他的消防员。
他们不准言宁佑上去,陷入癫狂的言宁佑出手伤人,在被制服后他哭着说言宁泽还在浴室里面,他还没有逃出来。
于是等云梯搭建好后,被困在浴缸里的言宁泽得救了。
言宁泽不知道言宁佑把他的身份证、护照都藏去了哪里,但在一切被烧毁后,他拍了拍手,直接补办了一张,而且借了费澄邈的光,他不需要经过漫长的审核,就能直接购买机票出国。
虽然言宁佑现在又脏又乱又狼狈,脸侧还长出了新冒的胡渣,可他一哭,那张好相貌带来的便利立刻凸显而出。
言宁泽曾经喜欢过,后来不喜欢了,他打断了脊骨,躺在言宁佑身下冰冷,对方却并没有感觉到。
“套套失踪了,我让何阳舒去找,如果找到了,就送去万奚昶那里吧,他很愿意接手套套,别的……”
言宁泽乜着眼看向窗外,冬日的薄阳罩在窗棂,留下一道道方框的印痕,他捏着手套的边缘,忽然发现自己对言宁佑,早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烫伤的皮肉会长好,那栋精心打造的金屋毁了,而言宁泽也要走了。
哭过之后,言宁佑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转着脖子看着言宁泽推门出去,言宁佑动了动干涩的唇齿,声音和缓地开口道:
“只要你用的还是这个身份,只要你还叫言宁泽,我就会找到你的。”
言宁泽不是逃犯,他不可能放弃原有的生活去做一只阴沟里的蚂蚁,维持原有的生活品质所需要的可不仅仅是钱。
病房的木门在言宁佑面前合上,言宁泽下到一楼,费澄邈的车正在下面等着。
上车后,男人递了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给言宁泽。
“18页,那首诗,很适合你。”
言宁泽打开看了一会,沁在眸中的笑意透出点点晨曦。
他们到了机场,上了飞机,言宁泽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飞机爬升,最后平缓的行驶于云层之上。
他找空乘要了一条毯子,合上眼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云层之外,随着无脚鸟飞行的轨迹,他于心底默默吟唱:
你就飞腾吧,远离致病的疫气;
愿你飞到更高的天空中去荡涤你所沾染的污泥浊水,
愿你尽情享受明朗宇宙中的灿烂光辉,
宛如扑向清醇而神奇的美酒痛饮不已。
摆脱了向弥漫着茫茫迷雾的人生
压上自己重负的种种烦恼与无穷忧伤。
终能展开刚劲的翅膀
向光明而宁静的境界飞奔,你是多么有幸!
超脱地看待生活,无声的万物
与百花的语言也能一听就懂,
让纷至沓来的思绪迎着曙光飞向天空,
像云雀一样自由自在,这是多么幸福!*
言宁佑在医院被捆了一天,当天晚上,俞娅楠就同意撤掉束带。
裴邵俊作为生活助理,带伤上班,一进门就看到言宁佑正在看着那个烧掉翅膀的蝴蝶标本。
他记得这个蝴蝶好像是叫尖翅天蓝闪蝶,鳞翅的颜色是海洋的蓝,带着金属的闪烁和绸缎的优雅,现在却烧得只剩下一点残根了。
“你记得自己上幼儿园时的事吗?”坐在暗处的言宁佑突然开口,把小心翼翼的裴邵俊吓得一个哆嗦。
单手提着保温桶的小助理,结结巴巴地表示,记得一些,但大部分都不记得了。
“我都记得。”
言宁佑摸了摸只剩一点的蝴蝶翅膀,压于眼瞳的笑意慢慢飘荡了开来。
他记得那个犯人,记得对方摸上来的手掌,沾着汗液,黏腻又恶心。
他记得言宁泽出现时紧张到通红的小脸,握住自己手掌的拳头热乎到烫人。他们跑得很快,仿佛疾风也无法追赶。
璀璨炫目的日光照于背脊上时,他看到了一双燃烧的翅膀,在言宁泽小小的身躯内绽放。
他的哥哥不是因太阳而坠落的伊卡洛斯,他的宁泽是乘着烈焰余晖飞奔的大火星 。
可惜言宁泽还是太温柔了,如果直接用精神病历关起自己,然后回归言氏,那他就再无翻身之地,结果言宁泽就这样走了。
“这些苹果都氧化了,要扔掉吗?”放下保温桶,准备收拾一下垃圾的裴邵俊,一眼就看到摆在桌上的切片苹果。
刚想伸手去拿,就被言宁佑半路劫走,看着自家老板一口一口把发黄的苹果塞进嘴里,波光涟漪的桃花眼上微微泛红。
裴邵俊愣了愣,可他不敢问,也不敢动,只是低下头来默默地听着咀嚼声从有到无。
*取自波德莱尔《高翔》
喜欢OE的话到这里就可以止步了。
后面就是追哥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