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派弟子正是做贼心虚,吃了这么一吓,纷纷掩袖退避。迷茫夜色中,庙门处依稀出现一个淡黄的身影,跃近杨采和身边,似要伸手搀扶。石潮音心思最快,顾不得身上受伤,挺剑刺向来人。银光一动,对方一招精妙入微的“空山鹤回”,已将他手臂荡开。当即大叫:“是九华派的!杀啊!别留活口!”
石净光率几名弟子窜出破庙,只见黄尘滚滚,一时伸手不见五指。尘烟散处,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大踏步而来,肩上扛着一人,左臂揽了一人,犹自步履如飞。一旁的南海派弟子挥剑上前阻拦,皆被他一枪甩飞。石免离身量最轻,被他挑飞足足丈许,砰地摔进泥尘之中,一时腰背僵直,竟无法爬起。石净光不及思索,提剑便是一招“朝阳涌日”,那是他南海派“杨枝玉露剑”中最为霸道的招数,一剑夺心而发,后劲源源不断。谁知这一招刚刚递出,甫一触到那人枪身,只觉一股雄浑之极的力量向自己逼迫过来,手腕顿时一阵酸麻,只得迅速变招,换成一招虚虚实实的“茶山夙雾”。不料这人也当真无趣,枪尖一转,又是一力降十巧,蛮不讲理地将他长剑撞开。这一次撞个正着,石净光只觉胸口气血翻涌,极不好受。他心中暗暗吃惊:“九华派内功、剑法,讲究的都是一个灵字。此人劲力如此刚猛无俦,却是何方高手?”
那边朱靖将石潮音逼退,急道:“师姐,你站得起来么?”杨采和斗然见到小师弟,心中又惊又喜,摇了摇手,道:“先救大师兄!”忽闻朱靖背后风声飒然,急出声道:“小心背后!”话音未落,只见朱靖剑尖颤动,早已斜挑而出,一招“幽月添冷”,将石潮音偷袭挡下。杨晏亦勉强支撑身体,向他喉间钩去。石潮音向后一滚,口中叫道:“好哇,以多欺少么?”左手一挥,却见一股黄色浓烟,汩汩冒出。
杨采和识得厉害,道:“快走!”四面一顾,不见周默、宗言,正自焦灼,忽然一抬眼,望见御剑身负二人,正擎枪将石净光牢牢顶在地下,见迷香袭来,举步便走。他走路也不看路,径直踏过石净光脊背,将他踩得口吐白沫。
杨采和大奇,问道:“那是何人?”此时情况紧急,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便由朱靖负在背上。朱靖腼腆道:“那是我的……朋友。”见南海派弟子逐渐歪歪斜斜地站起,忙运起“雪浪三叠”,搀扶杨晏,向山下提气疾奔。御剑亦带着周默、宗言二人,纵跃而来,紧紧跟随,毫无滞后。片刻奔到索桥旁,御剑见杨晏脚步虚浮,朱靖搀着他颇为吃力,伸出右臂,又将杨晏揽了起来。朱靖负着师姐,小心翼翼过了索桥,见御剑双臂张开,犹如大鹏展翅一般,从对岸几个起落,足不点地般凌空跃来,连绳索都未晃动几下。
杨采和在他背上轻声道:“你这位朋友可不简单哪!”
朱靖耳后一热,憨憨地“嗯”了一声。
此刻南海派弟子已追至对岸,一名弟子脚程最快,已经踏上索桥,口中高喊:“站住!”
御剑回了一声:“好!”果真站定回身,足尖一动,将剑鞘踢得一线飞起,好似一道暗黑刀光,将绳索一刀削断。劲道未竭,又向南海派弟子劈面撞去。最前面那名弟子闪避不及,剑鞘直击胸口,顿时筋折骨断,鲜血狂喷。
这么缓得一缓,九华派一行人已飞奔而下,来到东西峰之间。只见香客如故,一旁的下马石旁,停着马车数架。御剑一跃而上,放下周默三人,立即挥鞭叱马,驾车而行,动作流畅自如。朱靖刚在车舆上站稳,车子便在山道上颠簸狂奔起来。他扶杨采和坐好,见御剑手中一条马鞭如同灵蛇一般,每一鞭挥出,马儿都是一阵战栗,喘气越来越急,奔跑也是越来越快。马车颠簸晃荡,如怒海狂涛中一叶小舟。周默几人都紧握车椽,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南海派弟子此时也已绕过断崖,追下山来,见状纷纷运起轻功追赶。南海派轻功“云山普渡”冠绝东南,端的是快捷无伦。比御剑所驾马车,却颇有不及。追赶片刻,距离渐渐拉远。
朱靖此时也来到舆驾一侧,颠得眼冒金星,连坐稳都十分艰难。见御剑身形凝重,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心中佩服之极。
石净光此刻亦被弟子搀扶而至,见马车渐远,已在半里之外,牙关一咬,举起袖口。银光闪处,一道呼啸之声破空,在马车前数丈炸了开来。一团浓郁的黄雾,也随之涌出。
马车上人人瞧得分明,那正是“海香佛陀”之毒。马儿状如癫狂,正向黄雾中狂奔而去。
车中四人心中都是一阵冰凉:“今天终究葬身于此!”
忽听御剑低沉的声音响起:“有盾没有?”
朱靖脑中也是迷迷茫茫,向身后探了一把。他惯使双剑,何来的盾?包裹中只有那柄新买的红伞,柔脆无比,一碰即碎。
御剑见是把伞,皱了皱眉,心想:“伞骨松软,未必能承受得起。且试他一试!”心中思忖,长身而立,已将红伞抽了出来,伞骨一张,单手提起伞面,使足力气,向黄雾中刺拉一声,旋了过去。
那轻轻柔柔一把江南纸伞,哪经得起他这番刚猛的劲道,只听卡擦连响,骨、柄、面纷纷断折,竹节碎裂,碎屑横飞。但伞面急旋出的一道红色卷风,却已将黄雾尽数卷上高空。
马车一刻不停,穿过空无一物的山道,扬长而去。石净光万万料不到这袖里乾坤竟然失手,高声喝骂,哪里还追赶得上?
周默四人见已脱险,顾不得身上乏力,齐向御剑叩首,拜谢救命大恩。朱靖也忙在车舆旁拜了下去。御剑示意不必多礼,见朱靖拜在一旁,好笑道:“怎么你也学起样来了?”
朱靖诚心实意道:“我感激得紧。”又加了一句:“比早晨那一次还感激得多。”
御剑听他说得真诚,微微一笑。
车中四人功力渐复,谈起这一场死里逃生,只觉平生之险,莫过于此。又道石净光一代豪杰,羁于名缰,可惜又复可恨。周默道:“善恶一瞬之间,君子小人,原本也难界限。”杨晏却是激动万状,双钩乱舞,一定要痛斩石潮音千万段才罢。正说到如何拔了他那条恶毒长舌,肚中突然一阵空响,朱靖忙将怀中素饼奉上。周默几人中毒昏迷一日一夜,亦是饥饿难耐,一人取了两个果腹。
朱靖也拿了一个,却是送到了驾车的御剑眼前。御剑道:“自己吃罢。”朱靖执意不肯,双手牢牢地递着,只得撕了一半吃了。
朱靖坐在他身边,这才慢慢吃着自己那一半,见眼前官道平阔,风清月白,方才一场性命攸关的恶战,犹如梦幻泡影一般。他是想什么便说什么的性子,即道:“喻大当家,方才真是凶险之极。”
御剑只道他又要道谢,阻道:“早晨你已经说过了。”
朱靖认真地摇了摇头,道:“这是不同的。”吃了两口饼,又问:“喻大当家,你功夫这么高,真是商人吗?”
车中几人比他资历丰富得多,听见小师弟口无遮拦,这么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心中均是一阵焦急。杨晏一张饼才塞进嘴里,一心要去打岔,却苦于咽不下去。
只听御剑顿了一顿,道:“实不相瞒,在下自小家道中落,迫于生计,落草为寇,做了几年见不得人的买卖。蒙山上的兄弟看得起,赐了个‘神枪喻大’的雅号。我弟弟随我四处奔走,大秤分金,飞羽如刀,江湖人称‘小飞将’。”
朱靖听他这几句话语调颇为奇特,似是强忍笑意,又似迫于无奈。他也不知其中缘由,哦了一声,道:“那一定是位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了。”
御剑笑道:“别人胡乱叫的,当不得真。也就是马马虎虎,凑合罢了!”
这语气朱靖倒不陌生,正是:其辞若有憾焉,其实深喜之。崔玉梅与别派掌门谈起他师兄弟,正是这么一副口吻。见御剑眼神明亮,仿佛若有光,心想:“他一定特别喜欢这个弟弟。”不禁好奇道:“不知喻大当家这位弟弟,长得甚么模样?”
御剑一怔,心想:“我倒是没想过这个。这怎么讲?‘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心中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弟弟年纪跟你差不多。就是个小孩子的模样罢了!”
杨晏见朱靖问个不停,心中奇怪:“我小师弟今天是怎么了?”生怕他问到甚么家族秘辛、大户艳闻,忙插口道:“喻大当家如此英雄了得,令弟定然也是人中龙凤。”向朱靖使个眼色,又作势剁宗言的嘴,让他别学八师哥这般有口无心,得罪人而不自知。
但朱靖不知沉浸在甚么之中,对他的苦心孤诣一点也没看到,好在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总算是殊途同归。
少顷,马车入城。杨晏与朱靖寻了一间不起眼的客舍投宿,又取了麝香、龙脑煎煮,替中毒较深的三人拔除体内余毒。料想几人功力恢复,又有了防备,纵使南海派再来谋害,也是不惧的了。御剑见几人安顿停当,告辞离去。周默几人叩拜再三,御剑也懒得多言,身形一动,便向长街行去。
忽听背后脚步急促,却是朱靖赶来,道:“喻大当家,我送你一程。”
御剑皱眉笑道:“我还能走丢了不成?”见他眼神殷切,只得随他去了。
亥时已过,长街上行人寥落,店铺打烊,摊贩、货郎也早已酣然入梦。白日里熙熙攘攘一条青石桥,只余湖水拍打杨柳岸之声。
下桥片刻,香火缭绕的崇化寺后院便在目前了。御剑道:“朱少侠,送到此处即可。”
朱靖道:“是。喻大当家早些歇息。”却不挪步。
御剑见他夜色下的身影十分寂寥,问道:“我弟弟后天就到宣州了,你可要跟我一起见见?”
朱靖立刻应道:“好的,幸何如之。”眼神却没甚么喜悦。
御剑好生奇怪,临进门又加了一句:“明天早市,再看看那小傻儿?”
朱靖马上抬起头来,清亮地答了一声:“好!”
御剑笑了出来,道:“你这个样子,最像我弟弟。”迈步进门,门子立刻恭恭敬敬的把两扇黒木大门关上了。
朱靖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客栈。杨采和见他呆呆的有些不对劲,与周默一商量,猜是他听到了石潮音那番腌臜言语,心中不好受所致。二人好不疼惜,立刻把杨晏痛斥一番,怪他没将那些狂蜂浪蝶挡在九重天外。杨晏大呼冤枉,叫道:“那狗王偏偏要来招惹,我有甚么法子!我挡天挡地,还挡得住别人的喜欢吗!”
二人一思忖,这倒真是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开的,只得训斥几句,各自安歇。楼上的朱靖,却因这句话,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无眠的梦。
第三天早市方散,御剑与朱靖便下了桥,在岸边柳树下一张石桌旁等候。朱靖刚给小傻儿喂了几口煎饼,手上沾了许多口水,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趁手的物件擦手。见御剑不时看一眼东南方,一碗新打的团茶放在桌面,也是一口未动。不禁笑道:“喻大当家,你们兄弟感情好得很啊。是要接他吃早饭么?”
御剑转过头来,道:“有甚么好的?无非是他口齿甜蜜些,惯于叫人哄着。接了倒省事,一会儿闹腾起来,烦也给他烦死了。”
朱靖看得分明,他眼角嘴边全是笑意,哪有半分烦的意思?忽然心中一阵抗拒,不想再听。正要撇开话头,却听御剑笑道:“来了!”
朱靖随他目光望去,半晌才看到两个人影出现在街边。一个瘦瘦小小,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这位大当家。另一个戴了一顶竹黄油亮的大斗笠,斗笠边垂着许多绸带、石珠,面目完全的看不见,却一点也没妨碍走路,径直朝这边走来了。
到近前一看,只见他穿着一件半身青蓝布衣,大襟无领,袖子宽宽的刚过手肘,袖口绣着两个杨梅花;脚上是一双秃头硬鼻黑布鞋,小腿上绑着青色绑腿,露出两个光光的膝盖。腰上却别具风味,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盘锦腰带,杏红水绿,不用说多么炫目了。走了一阵,大概觉得热了,把斗笠一把扯下来扇风,露出一个结满小辫子的脑袋,辫上累累串着五色椒珠,头顶又盘了一个小小的椎髻,用一根长长的竹管束着。脸上更是精彩万分,左边文了一只腾蛇,右边文了一头凤凰,满头满脸,乌青靛蓝,连肩膀、手臂上都文满了图案。这街上本来还有许多怪诞人物,红毛绿眼睛、螺丝胡子的罗刹商人,发髻中插着新鲜梅子、招得蝴蝶乱飞的妇人,脚底板厚如鸭蹼、头皮剃光,说话总是“嗨依、嗨依”哈腰的倭人,但他这副打扮一出,简直把别人全都比下去了,再也没有怪诞过他的了!
他自己倒是一点也没弃嫌,连奔带跑地来到御剑面前,朗朗地叫了一声:“大哥!”
御剑差点没把茶喷了出来,指道:“你这是哪里弄的?”强忍着笑,拿起他手上的纹身看了看,又捏了捏他的小辫梢。
屈方宁殷勤地介绍:“这是兰大娘给我扎的!”又得意地拍拍自己花脚乌龟一般的脸,道:“这是我请雷大叔画的!好不好看?”
御剑笑道:“好看啊。怎么不好看?天下第一美少年!”
屈方宁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哼了一声,孤芳自赏地顺了顺自己的小辫。
车卞这才赶到,站在一旁,向御剑行礼。御剑向朱靖道:“这是店里的伙计。”又指着屈方宁笑道:“这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了!”
朱靖连忙起身,道:“少东家,你好。”
屈方宁立刻拿出了少东家的派头,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握着朱靖的手,道:“你好。”
朱靖想到自己手上还有些口水,忙在身上擦了擦,接住了屈方宁的手。
御剑在旁笑道:“朱少侠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士,岂能跟你小孩子一般拘礼?”
屈方宁又惊讶又艳羡,道:“原来是朱少侠,久闻大名,那个……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使劲看了御剑两眼,似乎在确认自己说得对不对。
朱靖也忙客套起来,道:“早听喻大当家提起‘小飞将’英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一位……江湖好汉,英雄少年。”
屈方宁欢喜道:“是吗?其实这个外号是我自……”忽然想到不对,立刻转口,咳了一声,道:“兄弟这点薄名,实在不足以……”绞尽脑汁,到底想不起下一句是甚么了,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御剑,以期伸出援手。御剑忍笑道:“有辱君子清听?”屈方宁一听,正是这句,把头点得鸡啄米般相似。
朱靖虽看不清他面目,见他两个脸颊微微鼓起,言行一团稚气,也倍觉亲切,客气几句,各自落座,打量屈方宁一身装扮,好奇道:“少东家做的是丝绸生意,自己却穿着粗布衣衫。”
御剑这才品了一口团茶,皱眉笑道:“等下就给我换了去!”
屈方宁拨了一下辫梢的小珠子,道:“朱少侠有所不知,我这叫……‘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不可以浪费的呀!”
一语未毕,御剑放声大笑。屈方宁马上紧张了,用眼神问:“我用的不对吗?”更是笑得说不出话,几乎被茶水呛住。
朱靖听他口齿甚是软绵,腔调也是特别有意思,只有说成语俗语之时,才能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楚。见御剑开怀大笑,不禁想到:“原来喻大当家的弟弟这样年幼可爱,怪不得他疼爱之极。”他是师门中最小的弟子,师兄师姐对他都十分怜惜,没给过他疼爱别人的机会。自忖若是有屈方宁这么一个伶俐的小师弟,自己肯定也是疼得不得了,甚么风雨都愿意为他遮挡的。
屈方宁赶了半天路,口干舌燥,端起御剑的茶就喝。车卞在后偷偷瞄到,大惊失色,心想:“祖宗,那可是御剑将军的茶啊!你这是吃了豹子胆了!不要命了!”
屈方宁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忧心,把个空空的茶碗一放,抹了抹嘴,说了两个字:“还要。”
车卞双眼立刻闭起,不忍再看。只见御剑将军面露嫌弃之色,手却向提壶卖茶的人招了招,叫他再倒一碗来。
新茶沸烫,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把屈方宁脸上的花纹都蒸腾开了,手指一划拉,跟个水墨山水画似的。御剑道:“你这张脸,再题几个字就齐活了!给卖,一个大钱印一张!”
屈方宁咕哝道:“早知道就让雷大叔纹一个真的。”他非常中意这两头威武的神兽,一想到要洗掉,心中万万的舍不得,却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得忍痛割爱了。
御剑见他满脸不乐,大为高兴,道:“一会儿大哥给你这儿写个王字。”弹了弹他额头。
屈方宁自然不乐意,把头扭了过去:“我又不是老虎!”
御剑笑道:“嗯,你是个卖油的娘子。”
屈方宁给他拿住了这个话柄,无从反驳,狠狠哼了一声,以示输人不输阵。
御剑逗他也逗得够了,即向朱靖告辞,说要回去给这个小猴子理顺理顺。又对屈方宁笑道:“朱少侠等了你这么久,你这个少东家,也不说请个东道?”
屈方宁一下就忘掉了被取笑的耻辱,非常豪爽地一挥手:“朱少侠,中午来我们家吃饭。我给你烤田鼠干!”
朱靖平日在外露宿,山鸡兔子倒也吃过一些,但这田鼠说什么也下不去口。听见少当家要请吃此物,头皮一阵发麻。见屈方宁一双眼睛热烈地望着自己,不忍拂逆他一片美意,应道:“那就有劳少东家了。”
御剑催促道:“快回去收拾。”又向朱靖看了一眼,笑道:“你别跟他胡闹!”
朱靖给他一看,顿时说不出话,低下了头。屈方宁戴着他的大斗笠,跟御剑穿过长街,走进那粉墙黛瓦的大屋之中。一进厢房,刚把发髻解开了一半,脸都还没有洗干净,就拿眼睛觑着御剑,不肯动了。
御剑才着人把给他做的衣服拿来,见了他这个恶狠狠的小眼神,失笑道:“嗯?”
屈方宁盯着他,非常不满地说:“我才几天没来,你就交了个这么漂亮的朋友呀!”
御剑把他的衣服一抛,自己在罗汉床上闲适地坐下:“怎么的?”
屈方宁背过身去:“不高兴了!”
御剑这可给他气笑了:“还不高兴了!行啊,我跟他割席断交,断袍绝义去?”
屈方宁气得立刻换了北语:“是多好的朋友啊!还用得着特意断交呢!”
御剑越看他越有意思,越想越高兴,根本就不打算安慰他。屈方宁一个人生了半天气,衣服都不脱了。御剑不耐烦等,伸手去剥他的盘锦腰带,解了一匝又一匝,加起来足有一丈多长,黄齿云纹,吉祥花鸟,绣得花团锦簇。于是又去逗他开口:“这谁给你的?缠着也不热!”
屈方宁还惦记着那点仇,本来不想跟他说话,心思一转,故意说:“盘大娘给我打的!她说我又会喝酒,又会打猎,她可喜欢我了。明年开春,要把第四个女儿嫁给我!”
御剑晓得这小骗子又在虚张声势,哪里会上当,道:“那你赶紧去娶!”
屈方宁一看不奏效,微微有点儿慌,强自镇定道:“我这就去娶了!”
御剑干脆把手里的腰带一撇:‘你去!“
屈方宁跟他斗着这口气,拔腿就走。到了门口,又磨磨蹭蹭站着不动了:“我真的去了!”
御剑赶道:“去啊。”
屈方宁这可没地方下台了,只好把门拉开。刚碰着门拴,就听御剑在后面带着笑的声音:“敢去!手都折了你的!”
这才满意了,拿腔拿调地哼了一声,重新走回来换衣服。
御剑见他反解着背后的铜纽扣,随口问:“坐船好玩吗?”
屈方宁背对着他,扭着脸盯着那纽扣,闻言也随口答道:“你不在呀!”
御剑听了这答非所问的四个字,心中莫名一动,自忖刚才欺负他有点狠了。见他解开衣服,准备打水擦纹身了,便起身出门,道:“一会儿出来让我看看。”捏了捏他脸颊,道:“以后不许闹了。你娶谁只有我说了算!”
屈方宁皱了一下鼻子,把脸靠在他手里,说了一个“好”。
御剑出来厅堂,见朱靖正在围椅上规规矩矩地等着,歉然道:“我弟弟不太懂事,朱少侠见笑了。”
朱靖忙起身道:“何出此言?少东家天真可爱,我刚刚有幸结识,已不禁为之心折,无怪大当家时时惦记。”
御剑笑道:“这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说,一会儿他又该得意了。”陪座一旁,唤人上茶。
朱靖一介江湖子弟,对茶叶知之甚浅,但这杯茶却是旧识,正是他九华山鼎鼎大名的宫廷贡茶:天台云雾。去年崔玉梅蒙一位老僧馈赠了二两,还特意召回他师兄弟,开了一个品茗小宴。见御剑一个临时住所,也备得有这样好茶,心中琢磨:“喻大当家的丝绸生意,大约是做得很大的了。不过他身上可没什么商人的习气,少东家就更不必说了!他要是开门贸丝,说不定一下就被坏人抱了去。”
御剑听他说了心中所想,摇手道:“他是不太会说官话,才那么小声小气的。换了我们那边的方言,比豹子还凶,谁敢招惹他!”又问:“那商人的习气是怎样的?”
朱靖也说不确切,大概就是端着鼻烟壶,手上戴着一个翡翠玉扳指,白面短须,一手拿账本,一手噼里啪啦打算盘珠,算他的家产、地租了。御剑听得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店里时,便是这副模样,也未可知。”
朱靖忆起他横枪而立、风卷残云的雄姿,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会的。你就是在店里,一定也是个驰骋千军之中,万夫莫敌的模样。”
御剑心道:“这南人少年倒也有几分眼力。”记起当日之事,问道:“你的剑鞘打好了没有?”
朱靖耳边一红,正要开口,门首一动,屈方宁提着一边衣衫,走了进来。
他此时打扮,又比之前不同。小辫梢完全解开,本该如飞蓬一般,幸喜有些温水,干脆完全洗过,成为一把湿淋淋的及肩乌发,只得握在手里。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春袍,丝罗垂裾,荡漾如清雪。那乌青的纹身也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孔来。这江南的罗衣,配以他本身英挺的气质,英华秀美,清朗明丽,隐隐是个雨后江天、清波粉雪的意思。朱靖一眼之间,竟是没有认出来。
御剑在旁笑道:“小猴子,穿新衣。”见他衣襟散开,腰间的绉绸束带松松地垂在一边,唤他过来,给他系上了。屈方宁纵然穿着南衣,行为举止也没有半点风度,只老实了一会儿,就拿膝盖撞起御剑的膝盖来了。御剑正是嫌烦,一拍他,斥道:“站好!”屈方宁笑嘻嘻道:“站好的呀!”御剑皱了皱眉,把他往身前拉了一些。
朱靖自屈方宁从门口现身,心底便有些隐约的不安。见两人动作亲密,旁若无人,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自己也不明白是甚么缘故。
御剑这敛气之法练了多日,颇有所成。前两天跟朱靖走街串巷,已经无人侧目。今天屈方宁一出来,却是压制不住,招惹了无数目光。他这么一个富贵小公子的打扮,走路却是活蹦乱跳,嫌衫子碍事,高高提起一边,连白绫袜边都露了出来。走一道青石桥的时光,夺走了整条街的注意力,湖中心的船都不肯前行,巴巴地靠过来看,船头站满了人。
朱靖在后走着,见了这摩肩接踵的盛况,衷心道:“少东家当真是一幅好样貌,恐怕全宣州城的人都跑来看他了。”
御剑笑道:“嗯,时人谓之看杀卫玠也!”
车卞也换了一身便装,此时远远跟在后面,琢磨着屈方宁那个夺目的身影,心里也是十分奇怪。屈方宁是长得好看,也很懂得好看的力量,常常依仗这张脸作威作福,额尔古就是个深受其害、又乐在其中的典范。但好看归好看,像今天这样光芒盛放,引得观者如堵、沸反盈天,那是从没有过的。就是秋场大会一举夺魁,霜弓轻骑,轻描淡写,将乌兰朵公主的礼物随手抛却之时,也没有这样的灼眼招人。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这光彩照人的一幕,在甚么地方见过。
他歪着一个老鼠脑袋,努力思索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他有一位表妹,矮矮胖胖,平时是没什么姿色,小伙子们经过她的身旁,绝不会停下来多看一眼。
但她人生中有一个时期,简直美丽极了!说起话来,像鸟儿轻轻地飞着。走起路来,完全是一位公主。出门放羊的时候,全身散发唱歌一般的光辉。别人见了,没有不驻足观望的,没有不惊奇的,不敢相信这位美丽的少女,就是住在身边十几年、老车家的女儿。
但这两件事完全是没有联系的。因为过了几天,她就坐上马车,嫁人去了。难道方宁弟弟也要嫁人了吗?那是不可能的。
屈方宁对他的奇思妙想,一点也不晓得,眼见就往堤岸下走去了。
御剑问他:“你到哪里去?”答曰:“抓田鼠。抓了烤着吃。”说着就跳下石坝,找起鼠洞来了。
御剑笑着把他牵上来,道:“还有规矩没有了?你就请人吃这个?好歹去酒楼定个座罢!”
屈方宁往他手里抹着泥,闻言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钱呀!”
御剑笑道:“还是个少东家!说的这话忒寒碜了!”遂带着二人,往北边状元街未央楼行去。
这未央楼在宣城可算首屈一指,彩楼高结,绣旌遮天,红袖招摇,客似云来,那是不必说的了。更有一段传奇佳话:相传南阳一位古董商人,家传上古铜镜一面,可知晓天文地理,出入三界五行。人到中年,商海几度沉浮,看透人情冷暖,心灰意冷,东行蓬莱求仙。路经此地,进店小憩,偶遇逍遥侯沈七,一见如故,遂以古镜赠之。这“未央”之名,便是逍遥侯亲笔所赐。这条街原本也不叫状元街,因沈七是当世第一才子,传为文曲星下凡。此街有他墨宝坐镇,也沾了不少灵气。因此科考会试之前,附近几省的考生学子,无有不前来叩拜的。商人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在街边洋洋洒洒地摆出宣纸、徽墨、诸葛笔,哄抬价格,坐收渔利。后来果然出了两位状元,越发名声响亮,“状元街”的名字,也就此传开了。
屈方宁踏上此街,只见宣纸层层叠叠,好似雪浪;迎面习习阵阵,无非墨香。如此文雅的街道,那是绝没有见过的,看得十分新鲜。又见彩楼欢门之下,立着一面一人多高的青铜古镜,澄莹如水,光华透彻,虽是仿造之物,也堪称精美。背面纹饰极其古朴,涡纹、人面,刻划极简。其间镌有几行弯弯曲曲的铭文,自然一字不识。幸喜有沈七真迹为证,写的是:“见日之光,长毋相忘。羽阳千岁,昭明青房。”
内壁中亦阴刻了六个小字,则是:
“常富贵,乐未央。”
想那未央楼三个字,就是由此而来。旁边印着一个龟背模样的印章,这倒是有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御剑见他在那里默默咬着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道:“这就是那位逍遥侯沈七了。”
屈方宁恍然大悟,又回头去打量那幅字,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心中疑惑:“这几个字跟‘花时久雨’,怎地判若两人?想是他自己不愿意,别人捉了他的手写的。”
上了三楼阁子,店伴端上看盘,御剑问:“朱少侠爱吃甚么菜?”朱靖正对着荧窗出神,闻言只道:“随喻大当家喜好。”御剑听他语气甚是冷淡,不明其故,又问屈方宁:“小猴子,你吃甚么?”屈方宁两只手托着脸颊,闻言叫道:“肉!”御剑啧了一声,道:“看你这点出息!”叫了些酒果热菜,又点了好几样荤食。片刻酒菜送到,香气四溢。屈方宁十分中意其中一道莼羹鲈脍,可惜手里一双筷子总不能如愿,把好好的鲈鱼戳得四分五裂。他一见吃不到嘴里,心里就急,一急就越发夹不住,几乎就要用手抓了,把御剑笑得不行,最后才大发善心,给他夹到碗里。
朱靖本来在默默埋头吃饭,见状也不禁诧异,道:“少东家不惯使箸么?”
御剑道:“嗯,从小野惯了。”又给他夹了两个炒蛤蜊,嫌弃道:“夹菜都不会!要你的手什么用?嗯?”
朱靖握着箸端的手微微一僵,甚么也没说。
此时踏梯轻响,上来两位怀抱琵琶、牙板的歌妓,均有七八分姿色。楼头一桌客人酒过三巡,脸红耳热,便让二人唱曲助兴。一名年长的歌妓一身布衣,眉宇中一团忧色,牙板铮然一拍,开口唱道:“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众人一听,十分不喜,连声道:“换来!换来!”
另一名歌妓年纪小得多,穿一件香桃抹胸,面目柔美,口齿伶俐,忙道个万福,劝道:“官人莫恼,且听奴家唱个柳词。”即轻拨琵琶,启朱唇,发皓齿,腻声唱道:“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舜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众人听了,才转怒为喜,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
朱靖听她唱得情致缠绵,字字都似入心入骨,忍不住便想:“‘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真是好词!他……他们两个,迟早便是要携手同归去的。”
看屈方宁时,也在痴痴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手却在桌边,轻轻打着那牙板的拍子。
千辛万苦吃完午饭,其间掺杂着屈方宁“给我一口、给我一口”的讨酒声,又有御剑笑吟吟的“一会儿拿你抵账”的恐吓,只好当做没有听见。下楼之后,本拟就此分道扬镳,御剑提了一句:“我带他四处逛逛。朱少侠要一起么?”又鬼使神差地应了,心中不禁懊悔:“我又跟来做甚么?”
屈方宁吃饱了饭,走路也规矩了一些,一边把眼四处觑着,一边说:“大哥,我从前在其蓝,去过一个乌古斯集市,已经觉得非常繁华了。这个地方,却比乌古斯还繁华了一万倍,我眼睛都不够了!”
御剑听他繁华两个字咬得极为不准,正是觉得有趣,闻言道:“嗯。大哥以后带你去更繁华的地方。”
朱靖在后面听到,脚步越发慢了。
路上偶有波斯女子赤足经过,金环束臂,面纱及地。屈方宁好奇心起,追着去撩别人的面纱。御剑在后吓唬道:“手那么长!看了她的脸,就要跟她成亲了!”
屈方宁吓了一跳,连忙缩手,噔噔地跑回来了。却看着御剑的眼睛,打了一个手势,用北语轻轻地说:“那我也看过你的脸了!”
朱靖听了,自然是半句不懂,大有被隔绝在千山云外的疏远感,越发不想跟上去了。
屈方宁晃荡了一会儿,见街边有个画糖人儿的摊子,立刻奔了过去,蹲着说:“爷爷,给我一个弓。”
画糖人儿的老伯枯干瘦小,招呼客人也没什么热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动作倒是麻利,舀了一勺蜜黄色的糖稀,烧得熟烂,浇头牵丝,给他画了一把糖弓。
屈方宁双眼闪闪地看着,忽然道:“爷爷,你这个画得不对。弓臂都没有弧!这怎么拉得开呢?”
老伯对客人的意见一概不理,自顾自地画了一把满月状的弓,插在草把上递给他,口中自言自语地念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挥手赶人,连钱都不要了。
这句诗屈方宁是没有学过的,因而也不大明白。御剑在前头听到,皱了皱眉,道:“不是个好意思。我们不学这个!”回头冷冷扫了一眼,眼中浮现一丝杀意。
屈方宁忙举起了他的小糖弓,作势向御剑瞄准。又说:“我再去画几支箭!”
御剑脸色这才转为温和,拍了他一下,佯怒道:“你敢拿箭指着师父?反了你了!手折了你的!”
朱靖迷迷糊糊,也在那画糖人的摊子前蹲下了。其实并没有想画的物事,但更不愿意前行。
忽听屈方宁在旁笑问:“朱少侠,你想画个甚么?”
朱靖正在恍惚出神,心中一惊,眼神慌不择路,看向摊头画好的一个大糖人儿。
那却是白蛇传的故事。白蛇变作人形,倚靠篷船雨伞,正要施法降一场甘雨,完成她千年的夙愿。
屈方宁在旁等他的糖箭儿,见他眼望之处,微微一笑,轻声道:“朱少侠,你说许仙要是知道白娘娘非其族类,还会喜欢她吗?”
这是一句极其规整的南语,发音腔调,没有任何瑕疵,也没有一分撒娇软绵之意。
朱靖却完全没有觉察,怔怔地看了他一眼,迟疑道:“许仙不是不知道么?”
屈方宁似是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远处的御剑,拿着糖箭儿走了。
这一次却没有大逆不道的弑师之举,只把一个手举着糖,一个手放在御剑手掌里。
御剑还道他又在自己身上擦糖,非常嫌弃,正要甩开,却听他开口道:“我一会儿走丢了。”
这下心情就顺畅了,笑道:“卖油的娘子还怕走丢?”紧紧牵着他的手,向桥上走去。
屈方宁咕哝道:“卖油娘子卖油娘子,你笑我一世算了!”
回头扫了一眼,见朱靖明显僵硬了一下,便不再理会,随他一个人寂寂寞寞地在后面独行。
这桥上却有一位熟人,正忙忙碌碌地分发一把鸡毛小箭,喜气洋洋地卖着他的桃儿、杏儿。这一次的旗皤又焕然一新,换了一面黑白分明的阴阳八卦图。他自己挽了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弓,很大方地请别人贵手开弓。若是射中了卦象之一,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儿、杏儿。但是他这把弓粗糙得令人恼火,既没有准星,也没有搭槽。箭又是轻飘飘的,简直是一片柳絮、一朵浮萍,别人一搭手,别说射中了,就连击发出去也十分艰难。有些不肯服输的,连试了好多把,到后来简直都不是为了果子,而是为着一口气了。他这可乐意极了,因为他这箭也不便宜,一枝就要一个大钱。而这宣州城里,哪能没几个不肯服输的人呢?因此夜市还没开,就赚得盆满钵满,真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大手一伸,把一边含着手指的小傻儿赶得远远的。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句:“宋老四,箭给我几枝。”
宋老四一听这声音,心就跟浸了雪水一样,冰凉冰凉的。回头一看,可不就是那个砸摊的煞星嘛!只得勉强堆起笑脸,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拿袖子给他扫着衣摆上的灰,连声道:“小本生意,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爷,您英雄盖世,给小的留条活路吧!”
御剑也给他郑重其事地闹笑了,道:“怎么就要了你的命了?”回头一看,屈方宁正蹲在人家的大篾篮前,扯着一条琴鱼的胡须玩。唤道:“宁宁,过来!”
屈方宁两个手水淋淋的,靠了过来。见了弓箭,眼睛一亮,道:“这个给我玩吗?”
御剑道:“嗯,给你玩。”一拍宋老四,让他把弓箭送上去。
屈方宁坐了几天闷船,连弦都没摸过,正是十分技痒。只是手上还有些不清爽,四面一顾,见那小傻儿直瞪瞪地看着自己,顺手就揩在他身上,连甚么紫苏梅子姜、玫瑰酥饼、糖弓糖箭也一并扔给他。接过小箭,咦了一声,道:“这么轻!”向宋老四一伸手:“再来几枝!”
宋老四还道他怕失手不中,多要几枝有备无患,乐呵呵递上:“好嘞,小少爷您慢慢来!”
孰料小少爷丝毫没把他的金玉良言听在耳里,搭了一枝,又是一枝,瞬间把八枝箭搭满弓弦,仿佛一把拆了扇面的扇骨相似。
朱靖堪堪跟来,见状不禁暗暗心惊:“他这是要八箭齐发么?”
果见屈方宁手臂微微端起,瞄着那三丈之外的八卦图,开弓张弦,箭尾轻拨,倏然一声,八道小箭疾若流光,已整整齐齐钉入八方卦象之中。
御剑在旁拍了两下手掌,笑道:“不愧是‘小飞将’,这一把落羽射枚,省了许多买果子的钱!”
屈方宁骄傲地一扬头,尾巴都要翘起来了:“那当然了,名师出高徒嘛!”
宋老四瞧着那八枝直没至翎的箭,吸了两下鼻子,差点哭了出来。屈方宁好心地安慰了几句,拿了个红姜梅子放到他嘴里,哄道:“伯伯,吃啊!别哭!”
宋老四嚼着梅子,一看那小傻儿,已经轻车熟路地在摸他的桃子了。只是他怀里很有些累赘,这么弯腰一摸,酥饼立刻滚落了一枚,糖箭儿也掉下来了。他可急死了,一边急火火地捡着地下的,一边还思想着摸几个大桃子呢!
屈方宁瞧得也乐了:“你捡!我看你能吃多少!”
小傻儿好不容易捡利索了,抱着一手零碎跑开几步,两只无神的眼仁看着屈方宁不放,原地琢磨了片刻,居然摸了一个小桃子,伸手递向了他。
这可是了不得的殊荣,御剑和朱靖喂了他好几天,也没有这样的礼遇。不料屈方宁很不识抬举,皱了皱眉,嫌道:“谁要啊!你手那么脏!”他越是嫌弃,小傻儿就越要给他,简直是追着他给。屈方宁烦他不过,勉强伸出两根手指,捏鼻涕一般轻轻拿住那个桃子。小傻儿见他一脸嫌烦,高兴得要命,尖叫连连,还上前来撩了他几下。
御剑看得兴致盎然,道:“这孩子跟你投缘!你把他捡回去养算了!”
屈方宁一边推着小傻儿的额头,免得他碰着自己,一边利落地顶嘴:“这能要吗?你怎么不捡!”
御剑靠在桥栏上,迎面吹着些小春风,惬意之极,道:“我捡了你一个,就够烦的了!还敢要第二个!”
屈方宁这下不答应了,手势和言语一齐扑上来:“我怎么成捡的了!”
御剑心道:“倒也不是我亲手捡的。嗯,是屈沙尔吾送我的。”这话却不能出口,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好,不是捡的。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屈方宁一听,这也好不了多少,还有点不高兴。一转头瞟到一个伞摊子,又去看伞了。
朱靖原本拾了一枚成熟多汁的桃子,剥掉了皮,想要递给小傻儿,此时却说什么也递不出去了。听他们言语中提到甚么“捡了你一个”,诧异地想:“喻大当家跟他不是亲生兄弟?”心中的不安几乎冲破胸膛,烦躁难言,却不明其故。
屈方宁挑挑拣拣,没甚么合心意的,随手抽了一把白油纸伞,张了开来。这一把伞面更是潦草,上面稀稀拉拉绘了几笔花瓣儿,说是蔷薇也可,说是山茶也可。御剑瞥了一眼,见伞上题着两句诗:“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心中一笑,将他的脸凑着伞比了一比,道:“像你。买了!”
见他双手抱着伞还呆呆的,一指伞面,道:“你看牡丹花里藏个小猴子。”
屈方宁被迫接受了这个礼物,更不高兴了,索性也趴桥栏上了。放眼望去,春熙轻淡,云翳绵绵,丹阳湖碧波荡漾,静影沉璧,绿得莫可名状。两岸垂杨娴静,一双蝴蝶正从微风中翩翩飞过。
他痴痴地看了片刻,道:“大哥,这就是‘春来江水绿如蓝’么?”
御剑见他乌黑的眼睛里水光闪动,几乎也被春风吹皱,应道:“是啊。明天一早,再带你来看江花。”一伸手,把他向怀里揽了揽。
朱靖虽已走得远远的,但二人的对话就跟长了腿般,自己走进耳朵来。听到这一句,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兵荒马乱之间,御剑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几个字。
“看,江花!”
他那时不明白,江花有甚么特别的呢?有甚么可看的呢?然而现在,却似乎明白得太多了。
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可笑到了极处,恍恍惚惚,抬腿便走,只想走到荒山野岭,九霄云外,再也不用回这宣州城来。
但连青石桥也没走完,便见人群一阵骚动,向桥西一处指指点点,孩童们更是一溜小跑,呼朋引伴地挤过去看。
他一抬头,便觉眼前一黑。
城中远处,脚步如大地之鼓,正在走动的庞然大物,赫然是四头肥头胖脑、模样喜人的……白象。
一名冠簪明珠、腰绾玉带,颈中戴着璎珞玉锁,身披一袭雪羽鹤氅,望之贵气逼人的青年,正在一队气势凛然的带刀侍卫环簇下,向他急匆匆地迎面走来。
虽然未曾谋面,朱靖几乎立刻就知道此人是谁。若是杨晏在旁,早就掩护他逃之夭夭。但如今他一个人无遮无掩,站在大街上醒目之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此人是冲自己来的。因此也耻于逃走,但实在是不好意思,不等他走到近前,脸上早红了一片。
眼见他走到近前,连鹤氅下露出的玫瑰连枝绢黄袍都看得清清楚楚,更是尴尬,只得强作平常色,道:“晋……王殿下,幸会。”只是声音难免有点不自然,咳了一声。
晋王梁惜全不曾想他会主动开口说话,当即生生停住脚步,样子比他还要忸怩,脸比他还要红,声音比他还要不自然,颤声道:“朱……公子,别来……无、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