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以秋觉得自己浑身都碎了。
他七岁的时候被一条野狗咬穿过手掌,担心因此染上狂犬病,小小的他用火烧过的铁皮一点点刮干净了伤口处肿胀外翻的嫩肉。虽然后来才知道这样根本没用,幸亏那条狗只是饿,而不是疯。
十二岁时跟一群流氓抢地盘,他扑上去咬住了为首那人的喉咙,任凭钢管、拳脚、棒球棍雨点一样地砸在他整个后背。事后他躺了两个月,分分钟都在偷笑,还好那帮人里头没有哪个是要玩命的,否则只要运足了力气照着后脑招呼,他恐怕就得躺在盒子里了。
二十一岁时跟九爷出去办事,帮九爷挡过两枪。其中有一枪贴着股动脉穿过去,往右一点,他可能会永远二十一岁;往左一点,边家从此断子绝孙——虽然作为个纯基佬,他不介意有没有后,但是“站”不起来那可是生不如死。
然而以往所有的出生入死,都像是在此刻给他重新来了一遍。
他头疼,脖子疼,背疼,腰腹疼,腿疼。疼得百花齐放,疼得意识恍惚。眼前是无底洞似的黑,脑子里炸开万花筒,想要浅浅地呻吟一声,喉咙里捅进了带火的铁条,燥烈的血沫子从肺里往外泛。
我他妈在哪,这是干什么?
边以秋竭力想要找到自己的手指脚趾,却惊愕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死了?但是好像还可以呼吸。
他努力吸气,耳朵里的嗡嗡声渐渐小了,他忽然听到了滴答——滴答——
像是谁家的水龙头忘了关牢,不紧不慢地。一声,又一声。
柯明轩。
柯明轩——
他嘶哑地呼唤,声带颤抖收紧,微弱气流冲出口,只有他自己听见了这三个字。
一道白亮的光忽然划过,边以秋眯起眼睛,千分之几秒的瞬间,他看见了几乎令他心脏停跳的一幕。
柯明轩,那个俊美非凡、仿佛永远都在云端之上的男人,此刻近得几乎一伸手就能够到,然而整个人却被夹在扭曲变形的驾驶座和方向盘中间,以一个俯卧的姿势面向他。脸色灰败,双目紧闭。
一根手指粗细的钢筋从柯明轩的右侧胸膛冲了出来,笔直穿透了他的肩胛骨和前胸,黑红的血液在末端缓慢淤积,一滴一滴指向边以秋的左侧胸口。
心脏。
边以秋的心脏瞬间疼得要爆裂开来。
“柯明轩——”
那道从海上灯塔里投出来的光柱转瞬即逝,边以秋的视野重回黑暗,然而浓稠的血腥气正从他的喉咙和鼻端疯狂地蔓延开。
“柯明轩——”
巨大的恐惧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如同地狱里攀爬而生的荆棘,带着森冷的寒意一点一点将他血淋淋地心脏紧紧缠裹。尖锐地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即使四肢无法动弹无法反应,也能清晰地让他感觉到自己从内到外的颤抖。
他在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在四岁边映死的时候他没有怕过,六岁把水果刀插进孤儿院院长身体的时候没有怕过,七岁从野狗的嘴里抢夺馒头的时候没有怕过,十四岁被人从身后砍得皮开肉绽的时候没有怕过,二十一岁帮九爷挡枪的时候没有怕过,今天钱赢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死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怕过。
“柯明轩——”
他想抬手摸摸他,想要试探他的呼吸试探他的脉搏,想要确定他还活着!
可肌肉松弛剂还在作祟,脑袋受到剧烈撞击也晕得天旋地转。他拼着一口气无视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右手抬起来,却在抬到一半的时候颓然落了下去。
他碰不到他,摸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只能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用越来越颤抖越来越绝望的声音。
不知道叫到第几声的时候,耳朵边终于传来气若游丝地一声“闭嘴”。
他立刻住了嘴,牙齿狠狠咬在舌尖上,待那一阵凛冽的疼痛过去,他才相信刚刚那个声音不是幻觉。
“你没死,你没死啊……”
末了那个虚弱的气声落下的同时,眼泪也从眼角滑了出来。
几十年没尝过眼泪是什么味道的边老大,在此时此刻十分想抱着柯明轩大哭一场。
他没死,他还活着。太好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快了。”柯明轩在黑暗里艰难地扯了扯唇角。
“放屁!”边以秋急迫地喝止,忽然声音大了起来,“我同意了吗?!”
“……为什么啊……”柯明轩像是笑了,仍然是那个懒洋洋的语气,几个字轻得像阵烟,不用吹,就散了。
“我……他妈还没打赢你呢。”边以秋咬着牙发狠,攒足了浑身力气,把右手重又往上挣扎了几寸。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盖过了柯明轩那些微弱的动静。
“柯明轩!柯明轩!”
边以秋的手在黑暗里竭力伸出去,穿透生死名利骄傲坚持,一寸寸接近他的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他怎么也够不到,甚至倾尽全力,也无法看清。
好像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有几秒钟,柯明轩的声音在死一样的黑暗里艰难浮现。
“好……我等着你……”
边以秋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睡梦中惊醒。眼睛虽然已经睁开,意识却还沉浸在梦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恐惧深深纠缠,拔不出来。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缓缓吁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从梦境之中脱离出来,却再也没有睡下去的欲望。
床头柜上的手表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他起身走出卧室去厨房倒了杯水,然后去了健身房。
左诚早上六点起来上厕所,路过健身房听到里头传出的动静,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去了洗手间。
七点整,左诚把早餐端上了桌,边以秋也已经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从卧室走了出来。
其实左保镖也不会做饭,他所谓的早餐无非是两个白水煮蛋,加一袋面包,然后再倒两杯牛奶。
七点半,两个人准时出门去公司。
早高峰的主干道堵得天怒人怨,左诚开着炫酷的迈巴赫如同龟爬一般在绵延数里的车流中艰难前行,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瑞德中心。
八点五十五分,边以秋出现在玖安集团办公室,助理早已经将今天新鲜出炉的晨报规规矩矩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看报纸是他最近刚养成的新习惯。
这些天Z市最抓人眼球的一条新闻莫过于梧叶山军火走私案,主流媒体铺天盖地的做了好几期专题,从国家安全说到勇士风采,从公民责任说到城市风景,枝枝节节全拿出来做文章,随便一个相关的关键词都能发散出一大篇。
这样,就没什么人注意到同期的另一条小小新闻。
破获走私案的那一天,梧叶山国道还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人当场死亡,两人重伤。
这条新闻只在某一家媒体的副版占据了微弱的两行,这还是因为这家纸媒的发行量太小、印厂太偏,而没有被及时追回销毁。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起交通的发生地点、事情经过以及最终结果。
主要责任方是货车司机,不仅疲劳驾驶,还涉嫌超载,所以才会与迎面而来的添越相撞。而车上装的是满满一货柜钢筋,在事故发生时因车体歪斜而倾倒,好死不死地噼里啪啦全往添越砸了过去,而其中一根直接穿透了副驾驶的挡风玻璃……
坐在副驾的那个人,若不是因为手中的报纸有那两行字,几乎要怀疑那场车祸和那个叫“柯明轩”的人都只是他的一个梦。
因为从他在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这个人的任何消息。
何叙告诉他,是一个路过的司机打的120,他和左诚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并没有见到柯少爷。他们也问过当夜的急诊值班医生,另一个伤者在哪里。医生的回答是“没有”。
对这个回答,边以秋是不信的。同一个事故的伤者,120不可能不一起送过来,就算是已经断气了,尸体也会运回医院让家属认领。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来医院把柯明轩带走了,并彻底地抹去了他的一切痕迹。
电话转到了秘书台,和晟的前台拒绝一切约见。边以秋站在君临天下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对面形态张扬的“和晟传媒”四个字,玻璃与空气隔绝了他试图寻找的所有努力。
你知道他就在那里,却永远无法进入。
卧室的衣橱里,有柯明轩的衣服;浴室里,有他的洗漱用品;书房里,有他的书和电脑;厨房里,有他喝水的杯子;床头柜里,还有他们用了半盒的套子……
只有人消失了。
不知生死。
边以秋给楚奕打电话,在柯明轩的所有朋友中,他能联系上的,又跟柯明轩关系亲近帮得上忙的,大概只有楚奕了。
可惜楚奕告诉他,他也还没见到柯明轩,只听说伤得非常严重,已经被柯家送往最好的军区医院接受治疗,让他放心。并承诺如果有柯明轩的消息,会及时通知他。
边以秋伤得不算严重,但出车祸时因为肌肉松弛剂让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进行自我保护,造成浑身上下多处撞击伤以及脑震荡,看着十分吓人,所幸并没有伤到内脏和筋骨。
他知道自己还能活着,是因为柯明轩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扑过来,挡下了那根差点贯穿他心脏的钢筋。每每想到那个画面,边以秋的心脏就痛得几欲窒息。
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等了一个星期,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水深火热里煎熬。他让何叙帮他重新买了手机,补了电话卡,连睡觉都放在枕头边,然而楚奕那边却迟迟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最后他实在没法再等下去,无视所有人的阻拦坚持出院,直接去了楚奕家里。
陆霄开门的时候看他头上贴着纱布,胳膊打着石膏,叫了一声 “秋哥”,眼泪都快下来了。
可他专程跑这一趟依然没有任何结果,柯家在这件事上做得滴水不漏,柯明轩所有发小朋友公司下属都无法前去探望,连在哪个病区哪个病房都没人知道。
不过楚奕对他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柯家到目前没有任何动静,那说明柯明轩肯定还活着。”
边以秋接受了这个近乎于安慰的说法,回家后开始老老实实养伤。并让何叙老孟密切注意阮成杰的动向,以及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周明。
石膏还没拆他就开始去公司,因为这套房子,这个家,家里所有的摆设以及生活的痕迹,都在提醒着他,身边少了个人,让他痛苦万分又无计可施,他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里,才能让自己稍微好过点。
很久之后边以秋想起这段日子,都觉得这大概是他这一辈子最勤奋的时候。
助理敲门进来说会议五分钟后开始。边以秋放下报纸,起身离开办公室,将手机留在了办公桌上。
他没有想到会议结束之后,手机上会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显示的都是同一个名字,梁子岳。
他立即回拨过去,响了几声之后梁子岳的声音传来,没有任何客气的寒暄和问候,直接就是一句:“你想不想见柯明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