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地堡很安静, 特殊种植区的灯组根据各个植物对光线的需求变化，有亮有暗。
轻型战车在一阵明亮一阵昏暗的路上驶回了地堡。
杨桐将车放回战车库, 毫无犹豫的迈步回了杨旗的休息室。
医疗层很安静, 在这个时间点，就连值班的医生都拉了张薄毯在办公室里睡了。医疗层的温度永远适宜，杨桐在套间的外侧房间脱掉了自己有些冒寒气的外套，才悄声推开里侧的休息室门。
他下楼时杨旗刚拔了针头能安心睡一觉, 他想先看看杨旗的情况, 再下楼处理那些物资。
结果刚走到床边, 就听杨旗问他：“小恒走了？”
“老师, 怎么没睡。”杨桐在床边蹲了下来, “身体难受？”
杨旗道：“不难受。换了这个药, 副作用小了很多。你这个点下去, 是小恒找你？”
“嗯。他又送了一批柏舟给的物资回来。”杨桐说着, 从衣兜里摸出了清单, “这次给了很多吃的，还有很多书。”
杨旗见状, 伸手想要坐起来。
杨桐连忙握住他的手, 轻轻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您躺着, 我念给您听。”
听见前面的物资, 杨旗只是微笑。可听到后面那些书籍，杨旗眼中顿时异彩连连。
清单上列得很详细，主要是为了方便地堡这边核对。
闻柏舟与严峰准备的书册全是复数。除了每本五十册的各学科各年级的教材之外, 还有儿童绘本、历史科普、科学入门等等启蒙书籍。
每一本书都是至少十套起步, 有些化工类的启蒙，甚至和教材数量想当。
地堡里学龄孩子少, 但人并不少。只看数量也知道，这些书不仅仅只是给孩子们看的，而是给整个地堡准备的。
有些出版较早的启蒙类书籍里，还有出版社配套发行的教学光盘。另外一些近两年才出版的，也有扫描二维码进小程序查看教学录像的内容。
闻柏舟用老式电子储存器储存了那些教学内容。可考虑到地堡内部缺乏可用的播放设备，他又往里面塞了五十套平板电脑。
“小桐，这些你要尽快入库了。”杨旗说，“你记得地堡三楼，小阅览室旁边空着的那个大房间吗？把那些书，都放到那里去。”
那个房间杨桐记得。虽然说是大房间，其实也没有特别大。大概就是两个套间的大小。
只是地堡以前重新划分楼层资源的时候，有人说过物资库的地不够，想要把一部分干货放到那个房间里储存。可杨旗说什么也不同意。
他在里面放了一些书让人看，但……肚子都吃不饱的时候，哪里有那个闲心看书？
更别说寻找到的专业书已经交给了各个部门专设的资料室。那个房间里的那些书很多都与专业无关，又都是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有些很脏，有些缺页，看了也没办法改变生活，就更没人有兴趣了。
大人们不去，孩子们就更不会靠近。也就很偶尔的，会有人去找一些小说来看。绝大多数时候，那里是空着的。
所以杨桐一度也想，把那些书找个小房间放着，把大房间利用起来。
只是杨旗坚持，就保留了下来。
现在听杨旗这么一说，杨桐才忽然意识到，那里是杨旗一直为地堡保留的图书馆。
“明天可以拿一些肉和蛋出来交给食堂，让他们给大家补一补。书你现在就去，现在去，都弄好了尽快开放给大家。”
杨桐立刻道：“您休息。我马上去处理。”
老爷子早就做着准备，那么那些崭新书籍的来历，也没那么难编造了。
杨桐在地堡里忙着将新书都入库的时候，两辆重型战车再次在清凉地堡外的临时驻扎点停了下来。
律恒叫醒了闻柏舟，让他吃午饭。
睡得太久了，容易影响晚上的睡眠。现在补一补觉，恢复一点精神就好了。
闻柏舟迷迷糊糊地接过散发着热气的纸饭盒，怔楞了一会儿才揉了揉眼睛，问律恒：“我们现在在哪里？”
“清凉地堡的驻扎点。”律恒扫了他一眼，“手拿稳了，别烫着了。”
闻柏舟乖乖应了一声，才发现眼前的环境一些眼熟。
如果给眼前的废墟再加上半人高的积雪，地形看起来就很像是他们遇见那个老太太的临时驻扎点。
借着昏暗的天光，闻柏舟往驻扎点更里面瞧，似乎隐隐的能看见一些建筑物的影子。
他心中微动，突然想去看一看，看看那位老太太还在不在……
可他又有些犹豫，担心看见了老太太，会让律恒想起他的母亲。
律恒的目光本就落在他身上，见他面上犹疑，就开口道：“先吃饭。这里没什么危险。你坐车累了，可以带着芬里尔下去走一走。”
在叫醒闻柏舟之前，他们就已经下车在附近喷洒了驱虫杀虫的药剂，就算现在有动物苏醒，闻着药味也该暂时离开了。
闻柏舟双眼一亮：“可以吗？”
“可以。”律恒点头道，“先吃了饭，再下车。”
“好！”
自热米饭表面已经有些凉了，但内部还有些烫。闻柏舟快速吃了饭，将纸饭盒揉成一团放进垃圾袋，有些期盼地说：“那我带芬里尔下去？”
“走吧。”律恒解开安全带，“一起去。”
闻柏舟戴好头盔跳下车，他四处仔细看了看这座临时驻扎点选择的小镇。
比起记忆里大雪覆盖的样子。没有了厚厚积雪遮挡，这个小镇破败得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绝大多数房子已经塌光，连断壁残垣都剩不下。唯有地基才能看出一丁点曾经的影子。小镇外面那座冬日里半塌的废墟，过了一个冬天，似乎塌陷得更厉害了。
融化的雪水凝结成了黄黑的冰块。有些挂在废墟的碎石块上，也有些支在裸露的钢筋上。
等到雨季到来，几场酸雨后，或许连这么一点废墟也再也不会存在了。
闻柏舟慢慢走到那座半塌的废墟前，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做足准备想要弯腰朝里看。
但芬里尔比他动作快得多，黑色大狗早已好奇地把脑袋钻进了废墟洞里，鼻尖煽动仔细地嗅闻了一阵。
它的搭载模块可以从味道里分析出许多东西，味道里没有什么危险，它就哼哼唧唧地缩回脑袋，偏头去蹭闻柏舟。
闻柏舟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有些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它的脖子。
几个月前他们给老太太挖出来的那个睡洞还在，甚至漏风处还能看到一些白色泡沫纸的碎纸片。
可人没了，里面也没有骸骨。
她是离开了这里，还是……如愿以偿的曝尸荒野，将肉身还给大地了？
闻柏舟一眨不眨地垂眸看着，眼里有些难言的悲伤。
律恒看着他，低声道：“不用难过，她只是走向了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闻柏舟说，“我也不是难过，我只是……”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些唏嘘。
可到底在为了什么而感慨，他又有些说不上来。
各种心绪在他的胸中激荡。他看着没有人、没有骨、也没有血迹的废墟睡洞，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早已预知的答案。
这答案不尽如人意，却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渺小与宏大。
闻柏舟缓缓起身，转头看着律恒，正要说些什么，叶驰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了过来。
“你们俩在这儿呢啊！走了，上车。这里不能久待！”
两人顿时抬步向叶驰走去，律恒问：“怎么了？”
“归耀发现了几张蛇皮。像是蜕的皮。”叶驰语调极快，见他们靠近了立刻转身大步向战车走去，“有一张皮很大，像变异蟒。我们还是早点撤。”
“很大的变异蟒？”律恒眉头微皱。
“对，很大。”叶驰说，“比我胳膊粗。”
他这个表述让律恒瞬间想起寒冰季彻底来临之前，他在峄城荒野里撞上的那一窝蛇。
当时几百条蛇一起窝在一个半塌的废墟里，似乎是想抱团抵御寒冬。
律恒回了地堡就报告了这件事，开春后杨桐就安排了人通知沿途的补给点，也在沿途上喷洒了驱虫杀虫的药剂。
这么算来，那一窝蛇往清凉地堡这边来，似乎也不让人意外。
律恒沉吟着问道：“皮呢？”
“归耀喷了药收了起来。”叶驰说，“通知沿途地堡吗？”
律恒颔首：“去清凉地堡。”
“好。”叶驰应道。
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已经抵达了车边。
律恒让闻柏舟先上车，自己去叶驰他们车里看了一眼归耀收起来的蛇皮。
那条蛇很大，脱下来的皮几乎有半个成年男性宽，蛇皮布满了黑纹，像极了他当时遇上的那只。
“是我们遇到的那窝蛇吗？”归耀问。
“看起来很相似。”律恒说，“我们往清凉地堡走，路上保持警惕。”
连生点了点头：“我们赶快过去，最好尽快离开蛇窝的生活范围。但我就不明白，那么冷的冬天啊，最冷的时候都得零下一百度了吧，这些蛇怎么活的？”
律恒摇了摇头：“变异了，估计有别的活法。我们加快速度。”
他确定完蛇皮，快速回到了自己的战车里，发动战车解除了辅助驾驶模式，朝着不远处的清凉地堡飞速地驶去。
……
清凉地堡是峄城下属管辖的地级市里的一座小地堡。
地堡里绝大多数是当年从清凉镇逃难出来的幸存者们的后代。地级市里只有两条地铁线路。他们就依托了最靠近清凉镇的那个站点，慢慢地驻扎了下来。
所以两辆战车停在他们地堡外面时，清凉地堡的人非常意外。
外地的战车几乎不与他们这种小地堡往来，通常只与城里唯一的大地堡交换沟通，而后大地堡会支援他们这些小地堡。
精心修缮过的大门拉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警惕地看着他们：“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峄城01号地堡的人，之前在附近的临时驻扎点修整。在那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连生说，“你们地堡的负责人在吗？我们想直接与他沟通。”
开门的人闻言，迟疑了半天才说：“你们等着。”
随后大门一关，直接将他们关在了门外。
闻柏舟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一瞬间有些震惊。
叶驰看着他的表情就笑：“外面有些小地堡，过得不太好，对人很警惕的。而且也不是每个城市都像峄城那样，有着很完善的电力设施。他们活得难，警惕心就更高一些。”
他估计自从闻柏舟到了2099，接触的几乎都是握着资源的大地堡和被大地堡庇护着的城市。所以会以为大家都和峄城差不多。
闻柏舟恍然点点头：“这里与其说是地堡，是不是更像是峄城的补给点？”
“差不多吧。发展大了，人多了，就是地堡了。”叶驰说，“就沿线的那几个小地堡，也差不多就这么来的。”
他们闲聊着，归耀与连生就背对着他们，警惕地看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等了好一阵子，清凉地堡的大门才再一次的打开。一个瘦削的中年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才说：“你们好，我是清凉地堡的负责人。”
“您好，我是峄城01号运输队的律恒。”律恒伸手与他握了握，“是这样，我们刚刚在贵地堡外部的驻扎点休息，在驻扎点里发现了几条蛇皮。”
他说着话，身后的归耀就将收起来的那一块蛇皮拿了出来。
中年人看着那粗壮的皮，面上是止不住的惊愕之色：“在、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那个驻扎点。”律恒说，“所以希望你们保持警惕，进出多加小心。”
“明白了明白了！”中年人一叠声地道，“你们会去通知大地堡吗？”
“会。”律恒点点头，“我们这就走了。你们注意安全。”
中年人没出言留他们，那么大的蛇皮实在是把他吓着了。
那么巨大的蛇，就在附近的驻扎点里……不！或许已经闻着味，到了清凉地堡的附近。那蛇那么大，一张口就能吞下一个小孩。
他甚至怀疑，那条蛇在野外环境里能长得那么大，是不是吃过很多的地面人？
越想越是可怕，他关闭了大门，招呼着人全地堡开始检查。
而律恒他们回了车上，也没有第一时间上车。
几人拿着杀虫药剂绕着车喷了好几轮，又在车边等待了一分钟，才上车赶往这座城的大地堡。
如果那一窝蛇真的来了，也唯有大地堡才能组织起人手驱逐，或是干脆杀灭。
这座城的大地堡负责人认识律恒，几人没费什么心就把这事告诉了负责人。
负责人看着那么大的蛇皮，心里也很畏惧。
“律队不如带着人在我们这里休息一阵子？”负责人说，“现在外面有蛇，你带人赶路，不安全。”
“我们拿了它的皮，就算已经喷药处理，也不适合留在你们这里。”律恒礼貌的拒绝了他的提议，“我们带着皮走，那一窝蛇如果循着味来了，也追不上车。”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负责人连忙道：“那你们开车要小心。弹药都带好了吗？”
“您放心。”律恒说，“我们走了。你们加强警戒。”
负责人将他们送到地堡地面，紧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往下。
那么大的蛇，身边一定跟着许许多多的小蛇。
地堡里各个出口都需要排查，还有通发换气的系统，都得看看有没有蛇藏在里面！
大地堡已经给他们的车喷洒过药剂，几人回了地面直接上车，一步不停留地往泽城赶。
闻柏舟有些紧张地问律恒：“蛇会追着皮的味道来找我们吗？”
“不知道。”律恒坦然地说，“在野外变异的蛇，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当初他们整个运输队撞上那个蛇窝还能全身而退，纯粹是因为天气太冷，那些蛇似乎不太想动弹。
之后回了地堡，他虽然上报了这件事情，却也不是很担心。
因为冬天太冷了。
能把天地淹没的雪，十几分钟就能把人冻死的温度。在寒冰季里，地堡里的人几乎不会再离开地堡。
就连土地处理区的人，在温度最可怕的那段时间里，也被杨旗勒令呆在地堡内，不允许再去特殊种植区查看植物。
所有的植物全靠着地面供暖与灯组供暖挺过的最严酷的冬天。
所以他原本以为，那些在废墟里抱团取暖的蛇，根本活不过这个冬天。
可现在看来，其他蛇活没活着，不知道。可那条黑纹巨蟒，或许真的活了下来。
能在零下一百度里安然存活的蛇，做出什么律恒都不会太意外。
“这两天你不能开门，我们就小心一些。”律恒说，“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蟒蛇进不了车。就算有小蛇钻进车里，也成不了气候。”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喷洒杀虫驱虫药剂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几次停车休整，也是各自解决了三急问题后，迅速地回到车内喷药。
吃饭睡觉更是完全不下车，每天在就在车里翻来翻去的过。
两天后，他们进入了隔壁省的范围。
这里距离发现蛇皮的清凉镇驻扎点，有超过一百公里的直线距离。
这样远的距离，让闻柏舟忍不住松了口气：“应该赶不过来了吧？”
“理论上，应该确实过不来了。”律恒低声说。
他们这一路与之前的行车作风完全不一样。
之前在闻柏舟无法开门的时候，他们为了保证安全，速度都开得很慢。等五天时间过去，才会拉足了马力开始狂奔。
但是这两天，虽然他们依然没敢开得特别快，但速度却也比以往快得多。
理论上来说，只是一条变异蟒蛇的话，确实不该追上他们。
闻柏舟放松地仰倒在沙发背上：“希望它没有追过来，都是脱掉的皮了，那就是不需要的。动物也要断舍离啊，不能为了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远离家乡。”
律恒听得有些好笑：“累了吗？”
“还行吧。我很能坐得住。”闻柏舟说，“我以前画画很投入的时候，就是睡醒了就坐在那里，从早画到晚，吃饭也会忘记吃。”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吗？”
“嗯。”律恒点点头。
他伸手打开了战车的抓地模式，同时又将外部检测系统全部打开后，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又顺手去解开了闻柏舟的安全带：“我去后面铺床，你把饭拿出来热一下？”
“好。”闻柏舟点点头。
他看着律恒动作灵活的从驾驶座翻去后座，芬里尔乖巧地紧贴着车门给他让出一个落脚的空隙。
闻柏舟鼓励地拍拍狗头：“我们芬里尔最乖了。来，帮我把背包拿来，我找一找今晚的饭。”
芬里尔低头将背包叼给闻柏舟，闻柏舟接过包，埋头寻找着喜欢的自热米饭口味，没有注意到黑色大狗疑惑地转过了头。
“……恒哥，你吃什么味道？”闻柏舟头也不抬地问。
“随便。”律恒说。
“汪呜？”芬里尔凑到了闻柏舟身边。
“宝贝，你也想吃饭吗？”闻柏舟摸摸它，把背包内部展示给它看，“你要吃什么味道？”
芬里尔却说：“我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汪~”
“什么？”
“嘀——嘀——嘀——”
车内的报警系统突然传出敏锐的警报声：“警告！警告！感应器被覆盖！警告！警告！”
闻柏舟猛一回头，就见前车窗上，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出了一大块黑色的物体。
它们紧紧地贴在车窗上，车内的光让闻柏舟清楚的看见了那些黑色物体上的细纹。
“警报——警报——”
警告声不绝于耳。
闻柏舟却莫名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蛇吐信子的声音。
“嘶……啊……”
那黑色的物体缓缓扭动，蛇信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明显。
“嘶……嘶……”
他看见了一条细细的蛇信，与蛇信之上血红的眼睛。
那条巨大的蟒蛇攀在车窗上，与闻柏舟隔窗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