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车在日暮余晖中远离,陈劲东收回视线。
他按照段弘俞说的找了个箱子把显眼的药物给收整起来,把明显不适用的丢进垃圾桶,一边收拾一边回忆段弘俞还说了什么。
直到听见“吱呀”一声,他回头,看见卧室门后蹑手蹑脚探出一个脑袋。
“三水,你不睡了吗?”
吴淼摇摇头,走到陈劲东身边坐下。
陈劲东给他搬了个矮凳子,吴淼也不挪地儿,就靠在陈劲东身边。
陈劲东就不劝了,感受着自后背来的重量,他连动作都放轻不少。
“东东,你好臭。”吴淼嗅了一下,直白地说。
“刚刚在外面没忍住抽了两根。”
“我喜欢他。”
“嗯?”
“他说有时间还回来看我,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就像是他的弟弟,我们真的很像对吗?”
陈劲东点点头,又摇摇头。
“三水,你和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吴淼觉得陈劲东在撒谎,他把脑袋抵在陈劲东肩上,说:“他说我们一样。”
“嗯?”
“他说我们经历过一样的事。”
陈劲东皱眉,吴淼却不看他,有些机械又执着地说:“我刚刚没睡着,你做的排骨太香了,我的肚子一直叫,但我不能起来,我怕我起来会舍不得让他走。”
陈劲东默默无言,吴淼还没对谁如此迅速又直白地喜欢。
“那让我走你就舍得吗?”
吴淼不回答,攥着他的胳膊,有点用力。
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你的蒜香排骨真的好香啊,整个房子都闻得到,我的肚子咕咕叫,你闻到了吗?东东……东东?”
“嗯?”
吴淼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以后也要吃……我一直一直都要吃。”
陈劲东就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
“那你去盛,该吃饭了。”
吴淼在地上赖了一会儿,实在饿了才爬起来,他小跑着进入厨房,夸张地哇哇叫,陈劲东看着他的背影出神,露出个寡淡至极又显眼的笑来。
药瓶都被收纳,陈劲东起身要去帮忙,视线一歪却瞥见桌上一个不太显眼的东西。
他凑近一看,发现是张银行卡,卡上覆了一张纸,藏在抽纸盒旁,不太容易叫人发现的位置,除了一串密码,还有一行小字。
——费用方面不必担心,可以给他最好的治疗。
“你吃醋了?”
等车到了酒店,下车后,段弘俞便询问起秦旸异样状态的原因。
他们叫的车是不相熟的司机,憋了一路,直到下车才方便询问。
没等秦旸回答,段弘俞又解释:“在他眼里,我和三水哪怕有着相似的面孔,也绝对是两个不同的人,他只是感激我——”
秦旸忽地抱住段弘俞,闷闷说:“我知道。”
“段弘俞……”高大的身影微微弓着,他轻轻唤,却又说不出口。
秦旸敏锐地察觉到,对段弘俞来说,吴淼可能是他悲惨境遇的第二个复制品。
所有在吴淼身上经历的一切,或许都曾在段弘俞身上留下过更深刻的印记。
他头头是道地指出药物相克,只是交谈便清楚吴淼药不对症,段弘俞不是专业的医生,他能了然这一切必然是因为他服用过相同的药物。
寒天雪地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个小镇一到夜里,路上便没什么人,街灯都不太敬业。
秦旸便在这儿冷风天里把段弘俞紧紧搂在怀里,隔着口罩,吐息都显得闷沉厚重。
小陈挑的是镇上最好的住宿,但仍是不尽如人意,好在空调地暖足够给力,一进屋子人就暖和了。
见秦旸和段弘俞安全回来,小陈与另一位助理松了口气,他们来确认是不是明天一早就走,秦旸看段弘俞的意思,见他点点头。
这番确认后,小陈二人就火速去安排第二天的行程,秦旸与段弘俞则吃着盒饭晚餐,等吃得差不多了,秦旸才问:“他跟你透露了吗?”
这次找来,秦旸希望能从吴淼身上了解林峰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如果涉及违法事项,他便有办法把林峰给送进去。
现在网上针对的声势虽然浩大,但对林峰来说并不致命,他填上空缺甚至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最多声名狼藉,可这并不能解秦旸心头的恶气,尤其是在知道林峰可能曾在段弘俞身上做过什么以后。
光是想想,秦旸便觉得牙根发痒。
“没有,我没跟他聊这些。”段弘俞摇摇头,有些抱歉地说:“秦旸……我不太想把他牵扯进来。”
他知道秦旸调查出这一切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但……
“现在的安定对三水来说很难得。”
秦旸有些意外,看着段弘俞良久,又觉得应该。
他曾听无数人说过段弘俞的坏话,说他冷血无情、暴躁专横,但无论哪一个词放在段弘俞身上都不适用。
段弘俞有最柔软的灵魂和心脏。
“……好。”
秦旸将段弘俞抱进怀里。
段弘俞歪了歪身子,把脸靠在秦旸肩上,盯着窗外的黑沉,段弘俞惊觉他们居然已经可以如此自如地亲密。
他不再觉得亲近是一件难事,反倒和呼吸一样自然。
他伸出手,秦旸就一定会接住。
他想要慰藉,秦旸就会比他更快敞开怀抱。
手脚被暖气熏得发热,冷涩的麻木感渐渐褪去。
温暖让肢体的感官更加灵敏,段弘俞闭上眼,轻声说:“秦旸,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秦旸敏感的神经一下竖起来,全身心都在抵触抗拒,他隐隐意识到这是段弘俞要做最后的剖白,但……原来到了这一刻,坦白的人变勇敢,听众却会胆怯。
“你可以不告诉我。”
“不,”段弘俞摇摇头,“我不想让你从别人的嘴里听说。”
秦旸十指微蜷,视线定定地看着几米外的窗面。
他能看见段弘俞模糊的、素净的一张脸。
“我母亲的婚姻并不幸福,他们在一起只是我母亲单方面的爱慕。”
“她生病前是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她掌握家里所有,包括段章岚。”
听到段弘俞的称呼,秦旸又敏感起来。
他很早就听说段弘俞与他的名导父亲不睦,但没想到已经不能用简单的“不睦”来形容。
“段章岚是一个在事业上很有野心的男人,所以他拼了命地往上爬,我母亲能为他提供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段章岚出身草根,无权无势,想要在影坛杀出重围,靠的肯定不止作品和运气。
“所以我的童年很幸福。”
这个节点又让秦旸敏感起来,他忆起一件事,一件发生在苏家的事。
苏家是段弘俞的外家,家中从政,但二十多年前地位最高那位没看清局势牵连一众人,从此衰微。
一个奔着利益来的男人,一个已经不能再为他提供利益的妻子……
顷刻间,秦旸就明白了接下来的一切。
“段章岚觉得受到牵连,要与我母亲家割席,那时候他已经是名声响亮的大导演……感情瞬息万变,利益才是永恒,我很早就清楚了。”
秦旸想搭话,但说不出一个字,他只能握住段弘俞的手试图渡过去一点温暖。
“我母亲强势惯了,她……十分偏执,要掌控段章岚的一切,段章岚反抗不了,所以转而厌恶我。”
“够了,”秦旸一吸气,他能感觉段弘俞的情绪已经不稳,不想再知道下文,但段弘俞摇摇头。
“秦旸,你让我说完吧。”
他恳求,拉着秦旸的手。
手指勾连在一起,像掐住秦旸的心狠狠捏揉。
“他讨厌我、打压我,我很不服气,那时候年纪小,希望被他看见,所以他越不想让我干什么,我就要干什么。”
“他骂我拍的片子都是哗众取宠的下九流,我就拿着它们去参加段章岚都没拿过的奖项,他越反对,我越要争,秦旸,我是不是很犟?”
秦旸吻在段弘俞的额头代替回答。
“我开始只是想争一口气,后来才发现原来当导演的魅力无穷,所以我拍了一部又一部,停不下来,在这过程中,我认识了林峰。”
秦旸又不想听了,他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想堵住段弘俞的嘴。
整个人像被架上了油锅,噼里啪啦地沸腾。
“他很优秀,是我见过的演员中非常优秀的一位。”
这评价让秦旸醋意横生,他一吸气,段弘俞笑了笑,挨着秦旸,说:“但现在不是了,他比不上你。”
“谁稀罕和他比……”
段弘俞收敛笑容。
“他领悟能力很强,仿佛是天生的演员一点就通,我从未遇上这样的好苗子,所以在他的主动亲近下,我和他自然地走在了一起。”
秦旸胸腔憋闷着,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我没接触过亲密感情,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爱,但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不像寻常的情侣,相处模式有很大的问题,所以我尝试纠错,可我很快发现都是徒劳,”段弘俞说:“他从来没打算好好与我相处,所有的亲近都是一场精心的报复手段。”
秦旸眉心微蹙,“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报复你?”
段弘俞平地扔下惊雷:“他是段章岚的儿子。”
“什么?!”秦旸几乎失声。
段弘俞懈怠了周身,秦旸陷入莫大的震撼,还没等他反应,突然听见段弘俞痛苦的一声干呕,杂乱的神思陡然间回收,秦旸第一反应是找出垃圾桶将段弘俞紧紧扶住。
什么七七八八的关系都在此刻被甩在了脑后,段弘俞双手发冷,抓着秦旸的袖子吐了个昏天黑地。
仓惶间,连秦旸都觉得后背发麻。
像被打了一闷拳,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