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看着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孔,看着那双专注得几乎令人心悸的黑色眼睛。美丽的日蚀金环犹如夕阳的倒影,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
他想说这种事情不用担心,他的身体并没有那么脆弱,生命正处于最好的时候,离注定分别的时刻还有非常遥远的时光,而你比我更年轻,更强大,等待着你的是光辉的未来,在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在你身边,他们能让你不至孤独,这个世界如此广大,不必让目光在一个人身上留驻……
他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最终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轻声说。
关于未来的映像不会到达他们的面前,在所有必将来到的来到之前。
落日的余光将天边的层云都染上了彤色,晴日傍晚的雪景确实美丽,云深和范天澜一边闲谈最近的工作一边在山顶上慢慢散步,直到残阳渐没入沉沉的暮色,他们才转而向下,沿着来时的阶梯道路返回。
“对了。”云深说。
“?”范天澜看向云深,发现他在羽绒服兜里摸了摸,然后摸出来一样东西。
“这是食品加工作坊最近试做出来的玉米麦芽糖,他们送了我一些。”云深把它们放到他的手上,语气温和地说,“味道那些孩子都很喜欢,甜度不算很高,你应该也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吧?”
范天澜把一层江米纸外包着裁剪过的干苞叶的软性糖块收到手心里,以他聪明的头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但当那个人过来拉住他的手的时候,那种违和感就被云深主动伸手那种肌肤相触带来的,比新收棉花还要温暖柔软得多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们下山的时候,塔克拉已经带着队员结束了今天的训练,坐在食堂里开始吃晚饭了。积雪和严寒并没有让预备队停止训练,他们要为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场面做准备,只是毕竟受到季节环境限制,一些野外训练项目还是暂停了。范天澜对时间把握得很准确,这次出门对云深的工作计划没什么影响,吃完饭之后他完善了自己的计划,略加准备就到教学楼去了。
除了验看交换机的使用情况,总结这次开发的经验教训,给那些年轻人应有的肯定和鼓励,然后就是阐述他们接下来的计划了——他说迟一点,也就是迟这么几个小时而已,当然为了表示安抚和激励,肯定会有的工分增加之外,他还带了一袋子玉米饴糖打算发下去。
他个人确实是觉得口味很不错的,至少外观比之前发那种甜菜的初榨糖做成的红糖块好多了。
看到云深的举动,终于知道之前那种违和感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范天澜瘫着一张脸去了活动室。
因为社会结构和生产力水平限制,以年龄划分聚居地的人口结构,三十岁以下的占了半数以上。经过这一年来的规律饮食和合理劳动,大部分人的身体状况都有了明显改善,这对需要大量人力投入的聚居地基础建设非常有利,但进入冬季后,多数室外施工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影响,一部分人不可避免地闲了下来。
云深当然不可能让他的人到无所事事的地步,就算被暴雪局促在室内的时候,仍然有工作分配下来让人们充实自己的工分卡,不过劳动强度大大降低之后,人们相对充裕的时间和精力该如何分配,在这之前他已经和其他人在会议上讨论过了。
学校是一个良好途径。已经建成的三十间教室当然容不下近万人的启蒙和进修,但他们毕竟不需要全日制学历,在教师组经过一番耗费脑力和体力的调查,对各大队的冬季工作计划和各处厂房的生产任务有了基本了解,制作出时间表再经过一番繁琐的计算后,总算向云深提交了一份将狼人和狐族都包括在内的授课计划,问题只在于教师组的工作强度会加大到一个让他们比较吃力的程度。
所以这段时间也是让他们扩充人员,适应新教学模式的机会。毕竟明年春天确定会有相当数量的新人口加入,现在不过是一种过渡。
除了年纪太大的老人和年龄太小的儿童,聚居地的每个人都要学习。但学习之外也是需要娱乐的。
所有宿舍当初建设的时候就加入了冬季因素,因此每一栋的楼下都会有一间分成两半的活动室,里面的设施经过几个月的逐步添加,显得相当丰富。活动室内部的安排大同小异,静的那间一侧墙边立着存放刻印书籍的书柜,柜前固定的长桌长椅便于阅读,象棋,围棋和其他棋类的棋盘位于另一侧,而闹的那间以住宿者的需求来定,牌桌和木制麻将桌都很受欢迎,就算需要的工分比较高,他们也乐意没人凑一点向木工大队定制,而以预备队成员为主的这间活动室里,一边仰卧起坐板,吊环,单杠,哑铃,跳绳之类的运动器械和器材都有,另一边不顾三十平米的有限空间,并排放着两张台球球桌。
有不少人就围在那两张球桌边,时不时发出一阵喧哗的笑闹。作为一项比较受欢迎的室内运动,球桌的使用权是要排队才能得到的,怎么把正在台上的家伙在规定时间内轰下去就成了另一种乐趣,不过球桌得分如果超过了记录反而可以延长一局。
范天澜来到的时候,球杆正轮到一个人的手上。
“总算到我了,没有搭档,你们谁来?”那头银灰色的短发在他同族的五彩缤纷旁并不算如何显眼,但那种轻佻而漫不经心的声调,一手将球杆斜搭胸前,另一手插在兜里的不正经姿态比他的发色好辨认多了,“不过,输分太多的家伙,明天给我只穿一条短裤到女工宿舍下面蛙跳。”
一片不客气的嘘声。
塔克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说完了吗?一边跳一边要喊口号,至于喊什么……”他摸了摸下巴,“就喊‘我的胸肌大,比你们都大’吧。”
……这耻度实在是破表了。原本跃跃欲试的其他人顿时缩了大多数,只有几个不服气地看着他。
“你说输多少才算多?”
塔克拉拿下球杆,“五十分。”
在大家的水平都比较菜的时候,要输到这种程度还是不容易的,又有人说道:“别光说你赢的事,输了怎么算?”
塔克拉一手撑在球桌上,挑眉看着说话的人,“我给你五十个工分,随便你怎么用。”
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了,犹豫的人又多了起来,塔克拉很是愉快地地看着他们纠结的表情,“怎么样?决定了就快点,别婆婆妈妈,你们下面那根是没萎吧?”
再说一次,当了队长级人物,他拉仇恨的能力仍然无人能出其右,看到有些人只差一步了,塔克拉正打算再加点油,背后突然被人啪地拍了一掌,他反应极其迅速地倒转球杆往后一捅,空的,接着他回过头。
“……”
范天澜面无表情地从他身后出来,“舍规第七条,禁止赌博。”
“赌博?有吗?你看见谁赌了,我帮你罚?”塔克拉一边用毫不在意的口气说,一边斜着眼睛狠瞪对面那几个在范天澜出现之后就缩得跟只鸡崽似的家伙,居然没给他提醒!
他胡搅蛮缠的本事范天澜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至于低俗玩笑……一群血气方刚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低俗是不可能的。范天澜走到球桌对面,拿起了另一根球杆,“要打的话,我当你的对手。”
塔克拉哼了一声,“你才玩过几次?”
“三次。”范天澜说。
塔克拉把脸转了回去,正面看着这个身上隐隐散发着不爽气息的对手,“三次?”
范天澜没有回应他的质疑,球桌中央的台球已经重新被框成了三角形,他一手按到桌缘,微微压低身体,“打不打?”
“怎么不打。”塔克拉嗤了一声,不问对方就选择了己方开球,他走到母球前,球杆横上台面,矫健如猫科猛兽的身体伏下,脊背拉成有力的弧线,然后手臂用力将球杆向前一推。
晚上去接云深下课的时候,塔克拉向他控诉了年轻上司的凶残,以及这种不留余地的行径对他和正常队员的身心伤害,云深微笑着听了一路,临末才说:“他是队长,对自己的要求当然高一些。”
塔克拉仍是不忿。
“好了,”云深笑道,把手探进了衣袋,“不用那么在意,吃糖吗?”
塔克拉高兴地接了过来,他对甜食既不喜好也不讨厌,但这毕竟是云深给的,所以他随手搓开外层的包装就丢进了嘴里,然后……他被粘住了。
今晚很多人都觉得腮帮子很累。
恰好的是,第二天狐族的参观项目就是食品加工作坊,和之前一样,他们是在干了一些不算繁重的活计之后在人类带领下过来的。在最开始休养的那两天里,无事可做让年龄大些的狐族总是感到惴惴不安,在那天被那位卷发的宿舍管理人带着去铲了一个小时的雪之后,他们反倒安定了下来,即使撒谢尔的人迟迟不到也没那么在意了。
在这栋足有两层楼高,面积宽阔得像一座仓库——也差不多相当于仓库的大屋里,他们排队去看了好几种粮食的加工过程。从小麦磨粉,花生榨油,马铃薯切片,红薯制条等初加工工间开始,莱尔带着他们一路走下去,那些已经属于青年的狐族还勉强维持着矜持,孩子们的表情就明显多了,他们的嘴半张着,眼睛闪闪发光,不停地转头看来看去,如果不是来之前受到了同族的指教,可能有些活泼的孩子还会试着走近去看得更仔细点。
人类的粮食实在是太多了。
这里的空间如此宽广,在劳动的人也是数以百计,每一刻生产出来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原料却源源不断像是没有终结,而在房子中间那一根根超过成年人合抱粗的方形柱子居然有一半是烟囱,看了这个,他们才知道为什么这栋位于聚居地建筑群东北角的建筑为什么整天都冒着烟气,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还有人以为是失火了呢,毕竟他们住的人类房屋中没有任何火灶和土塘的痕迹。比较奇怪的是有些食物的加工明显是用明火直烧的,然而他们看到了火光却没看到火源。
莱尔轻轻笑着解释,“在外面呢。”
贴着这个作坊的一侧还有成排的火室,这些孩子在这里看不到而已。
“为什么要放在外面呢?”
“这个嘛,有很多原因,首先,你看这里有七八种食物正在处理吧,如果将燃料放在室内的话……”
提拉无语地看着他的族人摇曳着尾巴,又乖又听话地跟在那个人类背后,他还没见到这个人类出手一次,他的族人却已经快要被他收服了。这个男人不仅耐心细致地回答他们的各种问题,还把他们带到一处香气特别甜美的地方,让他们观看人类如何将磨碎的玉米放进一口大锅中,慢慢加温加粉煮熟,而已经熟透的那一锅已经被倒进了一排小水池,而水池中已经澄清的米粥则被倒入一个钢铁制成,内层衬着非常细密的棉纱的巨大无顶圆罐,有人站在凳子上用圆形的木盖从上往下压,将有点像泛白的清水一样的糖液从最低下的小孔中挤进大木桶,最后回锅熬煮。
询问过那些正在工作的人类之后,莱尔笑着让狐族们上前亲手把那些黄褐色半透明的糖浆从锅里舀出来,送到另一处加工台上。
提拉不喜欢糖,只是站在后面看着他的同族们兴高采烈地去做这些没有一点技巧的事,而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另一个同族走到了他的身旁。
“听说撒谢尔的人后天就要来了?”
“没错。”提拉说。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给他们带的队?”对方小声问,“会不会是斯卡·梦魇,还是那名药师?”
提拉迟疑了一会,“……我不知道。”
撒谢尔带队的人是修摩尔。
上次他来到人类的聚居地,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这半年发生的事不少,实际上,托某些人的福,这位借壳重生的狼人先祖自回归以来的日子过得既悠闲又充实,以至于不得不为各种状况忙碌的斯卡每次看到他都怒向胆边生,既然混饭吃的魔剑布拉兰已经回到了撒希尔部落,修摩尔于是也被塞了一群狼崽子之后赶了过来。
虽然听过不少同族描述,实际见到人类聚居地的变化还是让冰山阁下感到非常新奇的,对他们完全不隆重的招待也毫无意见,不过当这批狼人来到那栋将要在此度过一个冬季的建筑前,看到出现在门口空地上的一个雪像时,修摩尔停下了脚步。
“这玩意,看起来好像有点像……斯卡啊。这是斯卡吧?”他转头问身边的一个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