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凡人,自然会生出私心。”谢长留低低道。
他对万事万物都是一副平静模样,3055曾一度认为他不会有任何明显的情感表达。
亦或者,谢长留根本没有这个东西。
而如今他坦然承认自己有私心,有偏袒,像是在承认3055反复说给他听的“双重标准”。
谢长留在骚乱中,看着赫佩斯痛苦难言的身影,生出了私心。
“谢长留阁下,还请您不要接近那个无礼的雌虫!”
“谢长留阁下,危险!请不要让恐怖分子接近您!”
“谢长留阁下!”“谢长留阁下!”
宴会厅内喊声此起彼伏,星网上讨伐赫佩斯的声浪绵绵不绝。
立场倒转,赫佩斯是被审判的亡命之徒,被忽略的谢长留如今是帝国被保护的受害者。
他伸手灵巧推开那些拦着他的军雌,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赫佩斯。宴会厅内喧嚷,但他只注意到那双猩红的眼,泛着血丝,憔悴痛苦。
越靠近赫佩斯,排斥的感觉便愈发强烈。谢长留不管不顾,只管单枪匹马杀进去,那些试图拦住他的雌虫被尽数挥开。
巴克尔在台上怒吼,宴会厅因谢长留的身份公开、赫佩斯动手彻底陷入混乱,中间甚至有浑水摸鱼的精神力攻击,全朝着赫佩斯而来。
红发军雌一动不动,只是站在中间呆呆地看着谢长留,朝他做口型。
不要过来。
S级的雄虫身份是枷锁,也是无上荣耀,谢长留的身份公开,必然会被强制带去中央区。
雄保会保护雄虫的手段很多,谢长留的实力强劲并不意味着能顺利逃脱包围圈。
“他在担心我。”谢长留对3055说,赫佩斯担心他的实力,担心他被强制送走,担心他受伤。
3055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下要如何回应谢长留的话,只好叹了口气,对谢长留说:“仙尊,你现在才知道啊。”
不管怎么说,谢长留有了保护赫佩斯的私心,而不是出于责任心,那也算是进步的表现。
小圆球在神识里浮动,对被围攻的赫佩斯送上了祝福。
谢长留的古板守礼重规矩闻名十六州,所有修士,连魔族都知晓他的性格。
如今在这个宴会厅内,重礼守法度的凌洲仙尊毫不犹豫大闹,一点情面都没留。
更不提风度礼仪。
谢长留一把抓过赫佩斯的手腕,将满脸颓丧的军雌从地上拉起来,低声道:“我说过,万事有我。”
凌洲仙尊重诺,说出口必然会做到。
“阁下是准备袒护一个对雄虫动手的罪犯吗?”巴克尔痛心疾首,对谢长留的行为举止很是不明。
奥斯尔德更是冷眼旁观,阴郁道:“谢长留,你又何必为了个死囚大闹呢?”
赫佩斯又是发疯攻击萨洛扬,又是发疯对自己的雄主动手,雄主还是S级雄虫,轻则拔去骨翅流放,重则判处死刑,总而言之没有活路可言。
这是规矩,也是法理。
帝国不可能容许这种情况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赫佩斯身体里属于他自己意识的那一部分沉默地注视一切,惶恐在心里蔓延,他被“对谢长留动手”这件事彻底惊住,理智被绞成乱麻。
参与宴会的受邀宾客逐渐后退,中央空出大片空地,军雌部队到达,朝中央的对赫佩斯举起枪。
“赫佩斯!松开阁下,不要试图威胁!”一名军雌用严肃响亮的声音警告。
赫佩斯看向被谢长留抓住的手,一时间分不清被钳制的家伙是谁。
枪口小心避开了谢长留,全部对准赫佩斯。
谢长留冷着脸看那些举枪对准赫佩斯的军雌,直接将红发军雌拉到了身后。
“阁下,您应该到我们这里来。”巴克尔站在台上朝谢长留鞠躬,朝谢长留伸出手。
“不必。”谢长留冷淡道。
包围圈在缩小,他的精神力却在这个时候彻底爆发,以他为中心,宴会厅的地面开裂,灯光闪烁摇晃,爆裂声四处响起。
直播被迫中断,宴会厅内所有灯光啪得一下消失,在场的虫控制不住颤抖,包围着谢长留的军雌部队更是被死死压制跪倒在地。
“任务完成,修为恢复。”冰冷的机械音在暴.乱中响起,谢长留脚下的地面又一次开裂,部分位置甚至炸出火花。
属于自己的意识重归身体,钳制消失,赫佩斯呆愣地看着谢长留,全然看不明白他。
“走吧。”谢长留抬眼看他,向他伸出了手。
赫佩斯伤痕累累的手犹豫地抬起,手指颤抖着停滞在半空。谢长留垂眸看他迟疑的手,毫不犹豫抓过他的手腕,带着他走出宴会厅。
厅外还有准备状态的军雌,然而谢长留的精神力死死压制威慑他们,动弹不得。
“去……哪?”被拉扯着往前走,禁锢束缚一扫而空,赫佩斯张张唇,半晌过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着开口。
“回家。”谢长留淡淡道。
赫佩斯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从谢长留口中听到“家”。黑发雄虫拉着他走在前面,承认了回那个公寓是“回家”。
他的心头涌上来的不是惊喜,而是紧张惶恐。赫佩斯希望在一个更加合适的场合,从他口中听见“家”这个词。
而不是在他意识到束缚难以解脱的时候,让他听见谢长留话语背后的明了。
就像是沙漠穿行,一步之遥便有一汪湖泊,惊喜之际,才发现那只是幻象。
大喜过后便是大悲,绝望便格外叫他崩溃。
他的脚步踉跄,却还是稳稳跟在谢长留身后,盯着谢长留的背影晃神。
他要怎么面对谢长留?赫佩斯难以遏制地想到,明明那无数次的重启已经告诉他既定的结局,他却在谢长留日复一日的陪伴下险些忽略自己被既定的命运。
短暂的自由仿佛是虚假的梦,那一霎脱离囚笼的心动受到了最惨烈的教训。
阴影枷锁从地面升腾而起,丑陋而狰狞地缠住了他的脚踝,让他奔向前方的动作一滞,他低下头,只能看见黑影里被囚禁的自己。
谢长留的身影被隔绝在牢笼之外,他惶然四下张望,摔得头破血流也看不见前路。
过往享受过的甜蜜被尽数打破,露出嶙峋干枯的内壁,反复提醒他这才是现实。
他尝试打破禁锢一百零三次,在痛苦里用尽全身力气打破那扇困住他的门。
自杀,同归于尽……赫佩斯尝试过一百零三次结束一切的惨烈手段,却只能是折磨自己。
这是第一百零四次,在他尝到自由的滋味时,将他从高处彻底打落。
欢欣鼓舞又如何,不过自以为是,他照旧要被规训成被需要的模样。
他甚至被操纵着,将尖刀对准谢长留,用来斩杀流亡军与异兽的精神力攻击险些落在他的雄主身上。
赫佩斯的内心在混乱的思绪中被惶惶不安侵袭,淋漓的血在掌心干涸,仿佛暗红苍老的锈斑。
他要如何和谢长留解释说明?谢长留会看出来吗?
赫佩斯费力跟在谢长留身后,直到坐进悬浮车,所有的喧嚣消失,他的耳中才听见更多声音。
心跳声震耳欲聋,过往藏在玩笑与不着调下的真心在这样痛苦的时刻,被他自己意外挖了出来,血淋淋赤.裸裸,让他看得真切明白。
他仿若站在风雪飘摇的山谷间,寒意彻骨。
赫佩斯猛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同谢长留分别,即便是如此畸形的情况中,他也不愿同谢长留分离。
他爱谢长留。
何其奢侈的字眼,他爱着谢长留。
那些茫然犹疑,随性轻浮下的压抑怯懦都有了来由,纠结不言的矛盾也找到了原因。
胸腔内浮起层层叠叠的痛楚,赫佩斯颓然地靠在座椅上,泛着血丝的浅灰色眼瞳看着谢长留。
干涸的血迹被温热的鲜血重新覆盖,他的掌心血肉模糊,伤口皮肉狰狞外翻。
他全然不觉疼痛,只余下向谢长留解释的强烈愿望。
要和谢长留解释,他想,他并不想那么做,他是有理由的。
然而对上谢长留那双平静淡然的漆黑眼眸时,他只余哑然,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悬浮车自动驾驶,从停车场驶离,刺目的日光倾泄而下,透过车窗,将车厢内照亮。
赫佩斯不适地眯起眼,周身的腐朽阴沉被一扫而空。
明亮日光下,谢长留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手。”谢长留取出车内的急救箱,对他说。
赫佩斯的手瑟缩一下,像是没听见谢长留在说什么,那双泛红的浅灰色眼瞳一眨不眨看着他。
“啧。”谢长留皱了皱眉,牵过他满是血的手。掌心皮肉翻飞,被他自己搅得极其严重。
谢长留拿起消毒用品和绷带,赫佩斯像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握住了他的手摇摇头“雄主,我自己来吧。”
“我来。”谢长留言简意赅道,话里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赫佩斯说不清谢长留现下情绪的来由,却能敏锐感知到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谢长留在生气。
赫佩斯有些茫然地松开手,任由谢长留替他消毒包扎,动作细致温柔,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不适。
所有的伤口被细心处理后上药,包上了绷带,连最后的结都是精致对齐的蝴蝶结。
谢长留总是如此,做事妥帖细致,只要做便是尽善尽美,从来不会出错。
赫佩斯低着头看他清隽白皙的手,通红眼眶内,一滴泪却因重力坠落,轻轻砸在谢长留的手背上。
眼泪滴落的那一刻,那只手轻颤了一下。谢长留沉默地看着手背上的眼泪,在看见赫佩斯阴郁模样后震颤的心溢满了复杂的情绪。
明了私心后,如今的他突然有了准确的形容词去描述那些复杂的情绪。
那是酸涩。
他在尚未学会如何理解动心的意思时,便无师自通学会了心疼。
谢长留抬起手屈指,用指节轻轻拭去赫佩斯眼角隐约的水光。低缓的男声在寂静的车厢内响起,他问道:“为何哭?”
赫佩斯抬起头,压抑的眼闪避他的目光。内心细密的痛楚愈发晦涩难懂,他伸出手,猛地抱住了谢长留,声音颤抖压抑:“我只是……只是……”
谢长留轻轻搂住他,心中却产生一股冲动。
“赫佩斯。”他用低沉的声音喊道。赫佩斯抬起头,迎面而来的不是谢长留那张淡然的面容。
而是一个轻飘飘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