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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泥土

无名之雨 娜可露露 2884 2024-04-05 11:56:02

奚微从来没想过,钟慎私下对他是什么看法。

只有在意别人眼光的人才总纠结:他们喜欢我吗?讨厌我吗?觉得我做得对吗?我是不是过分了?……诸如此类的敏感心理,跟极端自我型人格绝缘,奚微无所谓钟慎怕他敬他还是欣赏他,但也的确没想到,竟然是讨厌他。

——边花他的钱,边讨厌他。

扣一顶“欺男霸女资本家”的帽子,默认他经常为难人,让钟慎全家不得解脱,以至于盼望他赶紧结婚,断掉关系。而他给的钱,据说还不够精神损失费。那钟慎的精神损失未免太多。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奚微摆脱钟慎抓他的手,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能生这么大气,胸口堵得紧,“那就断了吧,以后我不为难你。”

奚微把玉坠放进大衣口袋,脸色冷酷骇人,转身往电梯走。钟慎又追上来,很没分寸地抓他手腕,喃喃道,“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奚微猛一甩手,“别跟着我。”

可钟慎竟然不松,手掌像锁在他身上似的甩不脱,奚微忍无可忍反手推了一把,厌恶至极:“滚!”

“……”

电梯门缓缓打开,奚微快步进门,按了几下关门键。

那一瞬间钟慎好像什么都忘了,还想跟进去,追逐奚微是种生理本能。

但电梯即将闭合之际,背后猛地砸来一个东西,肩上的钝痛迫使钟慎清醒回头——袭击他的是一打系在一起的木头衣挂,哗啦散落地上。

下一秒,电梯下降,奚微消失了。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兄妹二人。

“你在干什么?”钟念把哥哥拦下,恼怒道,“你追他干嘛?既然他说断,那就断啊!”

“……”

“爸妈天天催你你都不开口,现在终于有结果,你却还想去求他?你有没有骨气?!”

钟念还没成年,正因没成年,小女孩的世界格外黑白分明。可她眼前的哥哥却不黑也不白,是一片沉默的灰,让人恨铁不成钢。

“来之前爸跟我说,他担心你被名利场腐蚀,贪图荣华富贵,不舍得离开奚微了。妈说不会,你不是那种人……可你看看你,你住着他的房子,开他给的车,是不是我们不找你,你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钟念站在门口,突然撸起衣袖,露出自己的左手手臂。那里赫然有一道丑陋的疤,长近十厘米,伤口愈合多年也没消除,可见当年伤得多重。

钟慎好似被烫了一下,僵硬地转开目光。

“你是不是不记得这道疤了?还有妈妈的心脏病,也不记得怎么来的了?”钟念边说边把自己气哭,可她哥竟然没什么反应,不肯附和一句也不认错,倒像是印证了爸爸的怀疑:一催他和奚微分开,钟慎就百般推脱,恐怕早就被奚微的权势套牢,在娱乐圈大染缸浸染得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面对妹妹的质疑,钟慎却一声不吭,捡起地上衣挂,回屋关门,态度像默认。

钟念瞪着眼睛哭,越想越气,见他突然从客厅的茶几底下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红色小盒子,递给她说:“别哭了,回去吧。这是给妈买的生日礼物,告诉她明天我有工作,不能回家陪她过生日。”

“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钟念推开他的礼物,“妈不会要的,她嫌你的钱——”后面似乎是“不干净”的发音,但临时收住,改口说,“反正她不会要!你现在跟奚微断了,明年再送。”

钟慎却说:“这是我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们先别管了。”

“……”钟念愣了下,惊呆,“你想怎么处理?他都让你滚了,你还要处理什么?”

钟慎不解释,指着大门道:“你自己坐地铁回去,不用我送吧?”

“你——”钟念气得脸通红,“你还想去找他!你就那么喜欢钱吗!为了钱不要尊严?!”

“……”钟慎一哽,默然看着妹妹。

钟念才十四岁,她能懂什么大人的事?说的这些话无非是家长教的。可见父母平时对他有多不满,是天天念,夜夜念,让妹妹学得倒背如流。

钟慎视线一低,后知后觉地扫了眼钟念的穿着。

她今天穿校服来的,脚下是一双洗到发白的旧鞋,价格不好估计。钟慎已经很久没买过平价衣物,没概念了。

钟念还在哭,见他不反驳哭得更凶,鼻涕眼泪一团糟,愤愤道:“你就那么愿意被人包养?可你自甘堕落,能不能为家人考虑一下?”

“……”

“妈妈从来不好意思跟学校的同事谈论你,爸爸当一辈子警察,奖章挂满墙,以前处处受人尊敬,可现在因为你,在亲戚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过激的言辞堪比刀锋,往人心口里刺。钟念抱着激将的念头,期望哥哥迷途知返,跟自己保证今晚就跟金主断干净,从此重新做人。

但重新做人比重新投胎还难,钟慎脸色一白,沉默几秒说:“对不起。”短短三个字,竟好像把他的灵魂掏空,再说不出别的句子了。

僵持半晌,钟慎勉强找回语言能力:“你先回去行不行?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好!你待着吧!”钟念用力一抹眼泪,丢给哥哥一个失望透顶的眼神,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

晚上九点多,奚微开车回到了明湖畔。

他本意没打算回家,一时火气上头没想好去哪儿,本能帮他选了一条最熟悉的路线。

停车时夜色正浓,湖畔有人垂线夜钓,奚微降下车窗,冷风和雾倏地吹进来,鼻腔嗅到熟悉的潮湿,他解开衬衫顶上的衣扣,缓缓吐出口气。

已经不想再回想,但刚才听见的那番话实在令人难忘。气性过后,奚微又突然觉得,钟念的态度有点奇怪。

按理说,钟氏夫妇一个是警察,一个是教师,品性不至于太差。姑且当他们人品欠佳,那也要讲最基本的道理:强迫是强迫,自愿是自愿,两厢情愿的包养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欺男霸女,除非——

钟慎无颜面对家人,编了一套“被强迫”的谎话,导致家人态度偏激,把问题都推到奚微头上。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解释?

难不成奚微真的欺过他、霸过他?七年前没发生过这种事吧?奚微一点也想不起来,倒是记得钟慎一开始就乖巧得很,虽然笨拙但一直努力讨好奚微,是个非常敬业的情人,否则奚微也不会在初夜失败后还留着他。

算了。奚微默然望着夜色,心想,他没必要给钟慎找解释。回顾过往七年,钟慎在他面前一直戴着面具,面具下那张脸什么模样,他从来不了解。既然不了解,想来钟慎在背后骂他也不算稀奇,哪有员工不骂老板的?他见过太多了。

只是没想到,他之前觉得钟慎的心机不高明,做事总露痕迹。现在再想,这反而是钟慎的高明之处,扮猪吃虎,连他也蒙蔽了。

奚微按了按眉心,烦躁不减,下车走到湖边。

他终于后悔,情人不该养这么多年,不论有没有感情,同一个物件在身边摆太久,容易形成习惯,丢掉的那天主人难免心里不适。

七年实在漫长,长到连这片湖钟慎也陪他看过无数遍。

有一回,是两年多以前,奚微庆祝二十七岁生日,夜里从众星捧月的酒宴上回来,发现钟慎在湖畔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钟慎手里捧着一罐泥土,告诉他,是在附近挖的,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那天奚微喝了不少酒,醉意醺着夜色,他施施然下车,拽住钟慎的衣领亲了口对方,嘲讽道:“一罐破泥,你糊弄谁呢?丢进狗窝里小白都不要。”随后一扬手,把玻璃罐扔进了水里。

湖岸边水浅,钟慎竟然立刻翻过围栏,趟进水里把罐子捞了回来。

上岸时他身上沾满了泥水,脏污不堪,只有玻璃罐被他洗干净了,又递给奚微。

钟慎说:“等我说完‘生日快乐’再扔行吗?”

奚微漫不经心:“我今天听腻了,不差你一句。”

他真是喝醉了,拿到手里又想扔,钟慎早有预料,牢牢按住他的手,有点难堪地说:“这个礼物有用意的……”

奚微好奇听着。可能是见他醉酒,没平时严肃,钟慎也敞开了说:“我不想送你用钱能买到的东西,你也不稀罕。”

“所以你就送了个一文不值的?”

“不,你不觉得泥土很特殊吗?”钟慎说,“在中国神话里,女娲造人用土;在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造人用土;在圣经里,耶和华造人也用土……”

奚微笑笑:“你想给我造个人?”

“……”钟慎噎了下,语塞。

浓夜里他的面容浮上一层窘迫和忧郁,大约是终于认清自己不适合玩浪漫那套,奚微也不买他的帐,认命地放弃煽情,用普普通通的语气说:“我只是觉得,很难找到和你之间的牢固联系,你是你,我是我,从来都不是‘我们’。”

“所以呢?”

“但追溯到千万年前,我们来自一捧泥。”钟慎的手指沾染湖水的凉,帮奚微打开玻璃罐,“这是我们。”

“……”

“生日快乐,奚微。”

那是奚微印象最深刻的生日礼物,各种意义上。但他实在太醉了,第二天醒来时不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梦。

装着泥土的玻璃罐搁在他收到的无数礼盒之上,钟慎不知所踪。

他发消息问:“你昨晚对我说什么来着?”

钟慎回复说“没什么”,似乎出于某种隐晦心态,不想再重复一遍。

奚微也没刨根问底,左右不过是钟慎讨好他的一个节目。钟慎编排,他给奖励,一如他们一直以来的模式。

但今天突然忆起往事,竟然有了不同的感触。

——你是你,我是我,从来都不是“我们”。

即使追溯到千万年前,创世神手里也不止一捧泥。

分道扬镳是人间平常事,称心的摆件丢了,换一个新的便是。

奚微回到车里,恰好手机响。屏幕上显示“贺熠”。

巧了,如果贺熠不打电话来,他都忘记今晚约了人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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