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允凝不惯着他,说道: “想我们拿灵骨来换,起码得让我们见到人吧。”
“……”
结界沉默了一会,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不要拖延时间,把灵骨交过来。否则,听栖能否保住他兄长的命,可就难说了。”
听栖说道: “为什么要逃避这个问题,不过是让你给我们看一看我兄长是否真的有神魂尚存,不至于让你空手套白狼,你怎么就只字不吭?”
“难不成……”听栖漆黑的眼瞳转了转,说道: “你当真只是想将灵骨骗到手罢了。你根本没有办法找回我兄长的神魂。”
李寻呵呵笑了一声,说道: “我的神魂被重创,有别的方法可以代替灵骨来修补,可是你的兄长,可没有别的人可以代替吧?”
听栖反问道: “既然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那你为什么非要执着于灵骨,你早两百年就可以彻底杀死我兄长,然后再去找别的材料,何必冒着风险在莲间域主面前夺灵骨。”
李寻哼了一声, “乳臭未干的小猫崽子,你懂什么?天生灵骨在你身上简直浪费至极,你不会以为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能够提升修为的东西吧?”
听栖眨了眨眼,道: “呀,不是吗?放我身上,不论再怎么浪费,也都是我的,你猜你身上有没有长?”
“……”
千里之外的李寻铁青着脸,狠狠踹了一脚墙壁,怒得原地转了几圈,道: “一只死猫,凭什么这么嚣张?”
怪他曾经两百年也看岔了眼,这听栖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未曾想说起话来那就一个尖酸刻薄,气人得很。
关键是,他确实无法掌控听吟的行踪。
听吟寄生在他的魂灯里面,只有性命是互相关联的,李寻无法控制他的思想和行为,所以当听栖问到他如何证明的时候,他确实是卡壳了的。
不过……也不完全没有办法。
听栖在结界外耐心等着,片刻之后,众人便见面前多了一副虚幻的投影,投影之中的画面似乎是某个山洞,漆黑一片之中,有一盏静静燃烧着的青铜灯,有人走了过来,灰扑扑的鞋底入了镜,那人弯下腰将生了锈的青铜灯提了起来,随后放在了一处角落里。
微亮的光芒照亮了那一方小角落,听栖在看清时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地要往前冲去。
其他三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那是一只看似静静沉睡的橘色猫咪,体型比听栖原型大了一圈,如今静静地躺在角落,腹部雪白的毛发染着褐色的血,细看甚至还能看清破损毛发之下的鲜红伤口。
他和听栖的猫形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莫名像是长大一圈版的听栖小橘,只有细细盯着观察几许,才能从记忆之中找出一些花色上细微的差别。
不论是谁来了,大概都能看出他和听栖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听栖呼吸骤然急促。
画面之中传来了李寻的声音: “不是要我给你看看你兄长是否当真活着么?这个够不够?”
“……”
听栖眼眸泛红,手中无声攥紧了用来防身的匕首。
李寻慢条斯理地说道: “认得出吧?如果你兄长的神魂彻底湮灭,他的肉身根本不可能还能保持如今这副宛然如生的模样……这你总没有意见吧?”
可是无论那只橘色猫咪究竟有多么像是沉睡,四人都依旧能够察觉出那只橘色猫咪如今已经彻底了无生息。
橘色猫咪没有任何的呼吸起伏,身上的伤口依旧透着新鲜的红色,浑身凌乱的毛发还能看出打斗的痕迹和一些不易察觉的伤口。
像是永久凝固在了彻底死去的那一刻。
相允凝心里微沉。
按照小栖所说,当初那个情形,听吟必死。
听吟的身躯能够保存下来,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听吟应该真的入了魂魄道。
魂魄道修者认为肉身只会束缚自我,所以在亲手杀死自己的肉身之后会为自己寻找一处新的容身之所,一般都是用淬炼神魂的真火来炼制一盏适合自己的魂灯。
魂灯死,则神魂灭。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舍弃了肉身,换来了更加坚韧的神魂之躯,可终究还是留下了致命的弱点。
不过对比而言,只要藏好魂灯,神魂便永远能够拥有一个调息之处,彻底杀死他们依旧有难度。
听吟既然在那个时候修成了魂魄道,周围唯一的真火只有李寻魂灯里面的真火,那他如今赖以为生的栖息魂灯,也只有李寻的魂灯了。
难怪。
难怪听吟说的是除非找到新的魂灯,难怪李寻能够以此来威胁小栖。
魂灯作为魂魄道修者的“再生身躯”,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割舍入道的真火和魂灯后再次寻找新的,对于魂魄道修者而言必然是一种重创,相当于丢掉曾经的所有积累,再次让魂火经受新的煎熬淬炼,才能够重新锻造出一盏能够容纳修养神魂的魂灯。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听吟当真能够脱离出来,李寻大概率也不会让听吟在自己魂灯里面苟活这么久。
李寻道: “在座各位都是人精,能明白我的意思么?能的话就爽快点,把灵骨交出来。”
听栖深吸一口气,嗓音微哑: “可以,让我见他的神魂。”
李寻脸色一冷: “你真是执迷不悟,真以为我缺你那灵骨?”
什么态度啊?
你不缺就不会跟我废话这么多了。
听栖撇了撇嘴,心里诽谤道。
相允凝沉声说道: “两人。”
李寻道: “灵骨我不要了,我现在就彻底杀了他兄长的神魂。”
听栖脸色骤变,可是还没等他喊出声来,就见相允凝按住他的肩膀,随后冷冷道: “你不会。要做交易就诚实一点,本座没有时间看你耍人。”
他眼眸一抬,眼神冰冷无比,道: “人死不能复生,可生人却能死绝。”
“……玉石俱焚,小栖没的是哥哥,你没得,可就是命了。”
若非听栖兄长在他手上,否则要杀死这么一个跳梁小丑,对相允凝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就算李寻再难逃,相允凝也能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李寻终于变了脸色。
见那端嚣张的声音消了声息,听栖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偏过头看向相允凝。
李寻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根本不能杀死听吟的事实,彻底吃了一个哑巴亏,憋屈得几乎咬碎牙。
他抓住了小栖的弱点,相允凝同样也拿捏了他的弱点。
这么想要灵骨续命,李寻当真有表现出的这么不在意么。
沉寂半晌之后,李寻阴沉道: “可以一起进来。但我要你现在就把灵骨给我看。”
“进入结界之后再往前走,走到一处墓碑的地方,你兄长的魂火会在那个地方,交了灵骨,你才能拿走。”
“……”
可是从坏东西体内的灵骨,如今已经彻底消散得干干净净了,没有任何一点残留。
装也不可能装,李寻既然这么执着于听栖的天生灵骨,肯定能够分辨得出天生灵骨真正的模样。
听栖说道: “顾息体内的天生灵骨已经消散了,你让我们先进去,我当场生剖给你。”
所有在场各位脸色齐齐骤变。
相允凝低声道: “小栖?!”
李寻难以置信道: “消散了?!”
“对,”听栖坦然道, “你不会不知道天生灵骨离体之后很快便会消失的吧。”
“你说的那个地方就算不远,我们过去也要时间,顾息体内的天生灵骨之所以能保存这么久,完全是因为经受了渡化吸收,而我若现在剖出来给你看,看完才走过去与你交接,灵骨早就散完了。”听栖耸了耸肩, “就算我想把天生灵骨给你也没办法了。”
“……”李寻咬咬牙, “行。你先剖,剖完我再带着魂灯找你。”
听栖爽快道: “可以。”
相允凝按在他肩上的手骤然收紧。
听栖把相允凝泛白的手抓了下来,轻轻捏了几下,示意他不要担心,又给旁边脸色冰冷的两位护法姐姐眨了眨眼。
他有数,不至于这么傻。
只要让李寻出现在面前,相允凝一定有办法把他反制住。
到时候不像他们现在这样被动,谈条件也有把握了。
四人走进了结界之中,往李寻所说的那个方向走去。
不知在黑暗之中摸索走了多久,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道昏暗的光亮,走上前去,才发现那道光亮是墓碑上静静摆放着的灯散发出来的。
听栖很谨慎,没有直接上前去碰那盏灯,而是说道: “你在哪?”
李寻不知感受到了什么,整个人莫名开始急躁了起来: “你管我在哪里?先剖了再说。”
“……”
听栖手里的匕首倒转刀尖,对准自己的腹部。
啪地一声,听栖的手被人骤然抓紧。
听栖的眼神盯着远处,精神高度紧张,小声说道: “别担心,我有数的。”
有数?
到时候有数到剖完他自己的天生灵骨,也算有数吗?
来人轻轻掰过听栖的脸,强行让听栖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低声说道: “小栖,我教过你捕猎教过你自保,从来没有教过你自伤自剖灵骨吧。”
哪学的,什么做派?
真该叼回去好好教训一顿。
听栖嘴里还在说道: “……别动我呀冰冷鱼,你看我的。”
然而当他的眸光落在来人的脸上时,整个人都骤然凝固了。
他瞳孔微微方法,神情近乎一片空白,本该脱口而出的“我肯定不会伤到自己的”卡在喉间,彻底消了声息。
兄长分明是只橘猫,可偏偏爱穿白的,最喜欢一圈狐裘围拢在颈间,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天然带笑,可是眼睛里的神情却总是严肃而挑剔的。
他对外界警觉惯了,身后是安然酣睡的阿弟,因此从来都不敢放松。
可是如今,那双桃花眼静静地垂下来,看着自己的眸光晦涩难言,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听栖第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之下,听栖依旧能够看清听吟的脸,那张他永生永世都忘不的脸,他午夜梦回才敢见一次的脸。
听栖最萎靡的那段时间里幻想过很多次自己死后下黄泉,是不是就能见到站在黄泉路上等着自己的兄长,是不是就能像从前那样,兄长走在他前面,领着他往前走,随便往哪里走都行,只要前面是兄长。
狐裘白衣的人掰着听栖脸的手微微一顿,转而叹了一口气,说道: “哥哥说话是不是语气太重了。太久没见了,一时生气,没有掌控好语气,哥哥的错。”
听栖红着眼眶,没有说话,也不敢动作,像是生怕眼前的人一碰就散。
可是事实上,听栖没敢动作,那轻轻碰着自己的手,也在逐渐发凉虚幻。
听栖喉咙滚了滚,他喃喃地说道: “……兄长?”
听吟嗯了一声,拿过听栖手中的匕首,看也不看地随手丢掉。
寒铁匕首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无人问津。
听栖感觉自己的胸膛快要爆炸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那种酸胀的感觉,如果不是现在形势不对,听栖可能真的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崩溃。
他的兄长,流着同样血脉的亲哥哥,诀别两百年后,再次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就好像老天给他开的玩笑一样,让他感受过剖去心肝的滋味,又恍然在梦醒时分发觉一切都还在他身边。
他曾以为那次坠落悬崖下的那一眼对视便是永远,原来世事竟然如此无常。
如果他早一点发现不对,如果他当初折返回去,是不是就能找到兄长了?
听栖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痕,可是他不敢闭眼,不敢放手。
然而没等听栖怎么回味,他却忽地察觉了什么异常。
兄长抓住他的手,触感开始虚幻了起来。
听栖瞳孔剧缩,他骤然看向听吟,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可是听吟却没有给他机会。
他垂着眼睛,看着自己阔别已久思念已久的亲阿弟,却只是抬起食指,轻轻抵在了他的唇边。
听栖开始颤抖起来。
他挣脱开听吟的手,嗓音颤抖: “兄长,你……”
听吟微微笑了一下,打断道: “没事的。”
听吟轻轻抱了一下他,轻声说道: “你身边有这么多人喜欢你,爱你,保护你,兄长看了真的很开心,回去之后,可以帮兄长好好谢谢他们吗?”
听吟雪白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虚化起来,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还是正常人的模样,可是就这么一会功夫,听栖便已经有些抓不住他了。
他伸出去抓听吟的手,穿过了他的掌心。
听栖的肩脊陡然一塌。
他拼命地想抓住听吟的手,眼前模糊不已,甚至有些看不清楚兄长的脸,他哽咽道: “哥……哥哥,兄长,你想干什么?你不能这样。”
相允凝第一时间放出妖力,可是听吟如今是神魂体,他不知对自己做了什么,如今整个神魂都在弱化虚幻,普通的妖力根本无法阻止。
就在此时,众人脚下的大地猛然一阵颤抖。
听吟见橘白青年脚下不稳,下意识伸手抓着他的肩,可是下一刻却如同无物般穿过了他的肩膀,呼吸几乎一顿。
他想为小栖做很多很多,可是真正做完做到的,还是远远不够。
他如今想和李寻同归于尽,便接不住护不住小栖。
……多可笑啊。
听栖的手最后还是被人接住了,相允凝扶稳听栖,神色不明地看向远处。
大阵无声从地面上升起,将五人彻底笼罩在其中,相允凝脸色微沉,却并不慌乱,苍白骨刺骤然出现在手心,一次次强悍地撞击在阵法内壁上面。
林枫和姬无笙也同样没有闲着手,那大阵在三人的突破之下不一会儿便已经开始出现了摇摇欲坠的征兆。
远处,一道略显狼狈的身影缓缓出现,他手里提着一盏微亮的青铜灯,灯里的火焰逐渐黯淡,却微而不灭。
李寻沙哑道: “想就这么同归于尽?就不怕我逼急了,连你弟弟也送下来给我陪葬!”
看见李寻终于出来了,听吟便冲他笑一下了: “是吗?你确定?”
听吟松开听栖……或者说,他如今已经无法被活人触碰了,他不过是一个脱开了活人怀抱的魂灵,迎着李寻的方向朝他走去,说道: “你不会看不出来,你的所谓暗杀阵法,在莲间域主的手下,一点作用都起不到吧?”
“你为什么会被逼得现出身形,又为什么要提着自己的魂灯过来?”听吟道: “我还以为你的魂灯起码能够挨得住普通火焰的炙烤呢。没想到这么不堪一击。”
李寻把魂灯放在山洞里这么多年,和听吟相处得十分安详。
这是他的魂灯,也是听吟的魂灯,这么多年来听吟不是在魂灯里借着他的真火修炼,就是外出试图寻找听栖的痕迹。
听吟这条苟延残喘的命全靠李寻的魂灯养着,他作为副魂魄,完全不像李寻一样能够触碰魂灯亦或是使用魂灯其他的功能。
因此即使他曾经拿玉石俱焚威胁过自己,李寻也从未想过他真的会在这个节点,将魂灯所在的山洞一把火烧掉。
若非他及时发现,魂灯早就彻底湮灭在了这一场火之中。
李寻恨得一口银牙咬碎。
他在无尽地之中精心寻找到的一处绝佳藏身之处,离这里十万八千里,若非听吟当真疯到如此,根本不可能会暴露,到时候他想和相允凝玉石俱焚的时候,起码还能仗着相允凝找不到魂灯,从而躲回来修养调息。
然而这一条退路,如今也被听吟完全堵死了。
可以说,只要听吟在这里,他的魂灯便永远无法彻底安全。
李寻当真恨。
“……”他神情阴沉,说道: “既然非要这么撕破脸皮,那我们就试试吧,我就算活不了,那你们也别想走出无尽地。”
李寻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对上莲间域主和他座下两位护法魔头的胜算有多渺茫,可他既然敢真正赌一把,那就是有底牌的。
无尽地方圆百里荒凉没有人烟,灵力稀薄,他设下了无数个陷阱大阵,就等他们过来。
相允凝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一毛不拔,想在他手下完成交易,特别是拿走听栖灵骨的交易,想想也知道难如登天。
没有完全的准备,怎么可能会独自前来面对他们?
他们有所准备,李寻当然也有。
这么多陷阱大阵,就不行不能把他们逼到弹尽粮绝退至悬崖边。
他们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只病弱的虎有可能真的可以咬死他们?
听栖脚下的地面骤然开裂,他有些难以站稳,被相允凝抬手揽在了自己怀里,沉声道: “小栖,变猫。”
听栖变作人形,落在李寻眼里,目标便格外清晰。
整座大阵之中从一开始的禁锢,已经逐渐运转到了攻击步骤,纷纷扬扬如雨般的箭矢朝着他们四人精准射下,听栖早在第一时间就撑起了防护罩,林枫血气弥漫的长剑完全出窍,和姬无笙一同破坏着阵法纹路。
这陷阱大阵一日不除,他们就一日不在被消耗。
就算相允凝是千年大妖,也不可能没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听栖自己的伤还没好完,就这么站在大阵里面,就是明晃晃的箭靶子,还说什么自己有把握呢?!
不把小猫抓进自己怀里揣着护着,相允凝便一刻也不能心安。
然而听栖却并不那么想。
他被护在相允凝的怀里,看着兄长神魂黯淡,看着林枫面色冷厉,手中长剑挥舞得几乎只剩残影,看着相允凝一手按着自己,一个人顶住半边的如雨箭矢。
听栖真的做不到当一个废物,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躲在相允凝的怀里。
更何况,李寻如今已经彻底疯了,不要命了。
李寻不知做了什么,兄长的神魂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他却只是身形边缘有些微微的虚幻。
他们已经闹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必然无法善始善终。
听栖从相允凝的怀里挣扎着出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有贝壳项链和鳞片,不要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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