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川的话题没开始多久, 便已接近中午时分。
已经听过了这一块但还想听的巴毅看见天色,只能不舍地先去李爷家的厨房为两人准备午饭。
孩子们不愿意离开,眼巴巴地想留下来继续听,父母见状只能将午饭送至李爷家。
得知温山眠在这, 热情的巴尔干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
而当他们听孩子说, 这位陌生的哥哥也能识字时, 更是纷纷露出了惊喜和欣慰的神情。
惊喜大约惊喜在能认字本身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很特别的事。
而欣慰则欣慰在,最近这么几十年下来,李爷终于有个能共通的人了。
这不, 他们还远远未进屋呢, 就提前听见了李爷开怀的大笑声。
哪怕没孩子在这的巴尔干人路过, 都少不了得探个脑袋好奇一番。
那平日里总臭着脸没正形的李爷今天是怎么回事呀?
人们在那歪七扭八的小院里挤着凑热闹, 父母们则高高兴兴地选择多回家跑了一趟。
在给孩子们送饭时, 还多带了点别的吃的过来,乐呵呵地说要分享给客人。
所以到最后巴毅其实也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因为内院的小桌上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
连那张载物的大桌子都是开食馆的人家送来的。
“来!客人您开心吃啊!”那人麻利地刷刷两下便将一张桌子拼起, 连滴汗都没掉,脸上堆满了笑容。
温山眠在他们殷切的注视中只得:“……谢谢。”
“没事儿!”那人爽朗道, 然后目光落向内院里的小孩们,随口掐着声音问了句:“你们和客人在干什么呀?”
“在看大报!”孩童们立刻答。
“还有讲越川!”
“越川?”
人们好奇的视线一落过来,温山眠就:“……”
偏偏巴毅这会儿还不在内院。
也就好在李爷脾气犟,坚决不许他们那么多人一块儿挤进自己的小院子。
否则那些听孩子们零碎间说起越川就是客人家乡的人们, 少不了是要放个耳朵进来听的,眼睛都已经牢牢扒在温山眠身上了。
最后是李爷挥着拐杖赶人,才勉强给了温山眠一段相对清静的午饭时间。
但也只是相对而已, 因为还留下了一群孩子们呢。
温山眠其实不大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话, 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起初是因为在末海和初到越川时的环境太压抑, 让他没有沟通的欲望,大多时候都只用一双眼睛看。
后来则是因为和阿一、先生渐渐熟悉之后,阿一有教过他,食不言寝不语是礼仪。
温山眠不知道什么是礼仪,但他天生话少,对这条执行起来倒是十分容易。
久而久之自然成习惯。
前一天在巴毅家吃的那顿板蒸肉,就大多是在巴毅漫长叙述间入的口。
而这一天在李爷家吃饭,即便大人被赶走,剩下的孩子们随便囔囔两句也能让温山眠赶不及吃东西。
所以他其实是有点困扰的,但好在李爷够欢腾,且并未在吃饭期间缠着明显不欲多说的他继续讲,而是一口一个“小笨蛋”和孩子们打得火热。
待午餐结束,才又拉着温山眠要他讲越川的事情。
孩子们也期待地在旁边看着,蹦蹦跳跳着童音说:“越川!越川!”
温山眠:“……”
就在他顺着那一个个问题,和一双双好奇的眼预备将昨天给巴毅讲过的再讲一遍之前,收碗的巴毅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温先生,和您一起的秦先生好像没吃早饭来着。”
他说这话时温山眠正被四五个孩子嬉闹着,牵着披风和手,围巾上只露一半的脑袋幽幽转过来:“嗯?”
巴毅:“……您今天上午出去之后,我有上楼敲门问过需不需要早点。”
那时巴毅担心时间过早会打扰到客人,声音放得很轻。
“当时是那位秦先生回答的我,我先问的他,然后他说他不用,但您用。”
所以温山眠回到客栈时,才会那么正好撞见热乎乎的早点。
他一愣,巴毅接着道:“我当时还问过午饭呢,但那位先生说他也不需要……他就这么不吃可以吗?”
温山眠回想起自己从山上接过包袱回来,将人头蝙蝠交给巴毅,再将其他送上楼时,先生靠在窗边垂眸看巴尔干,未曾同他说话的样子。
他当时还有点儿郁闷。
虽然只分别了一会,但温山眠也是想和先生说上那么两句话的。
却又因为担心被抓住而不敢主动开口,犹豫片刻后闷声下了楼,如今听巴毅一说,才:“……”
良久,转过头,低声道:“没事,他有自己的食物,他不吃别的。”
“哎?”巴毅愣了愣:“是从你们越川带来的吗?”
耳边冷空气呼呼地吹,温山眠的耳尖却热热的,心脏乱跳地点头:“嗯。”
是从越川带来的。
“哦哦。”巴毅应了声:“原来是饮食习惯啊,那没事了。”
孩子们就等他这句话呢,立时再度叫起来:“越川!越川!”
李爷也混在其中,拍拍手没点形道:“越川!越川!”
喜欢的人给人带去好心情,午后阳光下,温山眠的眉眼逐渐柔和下来:“……想听什么?”
*
人类对新世界的好奇大概真的是无穷尽的。
温山眠这天在李爷家,又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仅李爷和孩子们,哪怕是前一天晚上已经听过一次的巴毅,再听温山眠说起越川时,也依旧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人类好像总是对视线可及之外的世界抱有一份好奇。
而温山眠在这样的注视下,也渐渐开始觉得自己的讲述非常值得。
他像是将那清晨大雪之中、海浪席卷之中、暗夜油灯之中的越川与越川人传达到了巴尔干。
而他人希冀憧憬的眼神更是让温山眠看见了曾经决定翻山的自己,由此为他的这一段路程增添了与众不同的新意义。
好像他不仅仅是自己来的,还带上了越川和越川的风景与故事。
到最后,这座随心所欲的小木屋里喧闹淡去,就只剩下了温山眠清浅的讲述声。
而无论是巴毅还是孩童,亦或者是李爷,都已听得入了迷。
待温山眠话音结束,还沉浸在其中,良久未能回神。
时间不知不觉走向黄昏。
巴毅见温山眠显然已经说累了,却在孩子们的目光下不太好意思拒绝,开始重复之前说过内容的样子,便主动提出要带他离开。
李爷不知在想什么,这次倒是未做阻拦,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木椅上。
巴毅于是顺利将温山眠带离。
两人再次穿过左侧住宅区。
不过这次是离开,速度不同于白天来时目标精确的急匆匆,走得相对缓慢。
巴毅在内心回味了许久温山眠刚刚说过有关越川的话,看了眼夕阳下的巴尔干,问说:“温先生之前是说过不打算在巴尔干停留太久吗?”
“嗯。”温山眠应声。
“您的不停留是想回去越川,还是想……往那海图里大岛的方向去?”
“去海图上的大岛。”温山眠的话音里没有任何犹豫。
他看见了完整的大报,上边不仅列举了荣誉猎魔人的名字,并且写得很清楚,瞭望塔正在召集世界各地的猎魔人前往。
越川也好,巴尔干也好,地处都过于偏僻,所以才会分别晚了一年以及近一年才收到大报。
而胜利距今已过去一年半,温山眠相信距离中心岛更近的地方,那些猎魔人肯定早早就收到消息并自行前往了。
他想同那些猎魔人会面。
尤其想和能推翻亲王,杀死亲王的猎魔人相见。
一想到这点,温山眠就十分期待。
“那是打算从巴尔干出发吗?”
“嗯。”
巴毅:“……”
见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温山眠偏头:“怎么了?”
巴毅叹了口气,朝眼前那片海洋的方向看去。
今天白天已经不太下雪了,蓝马哈鱼的光芒渐渐从岸边消失。
巴尔干附近的海洋于是也逐渐蜕变回和越川一样死气沉沉的暗色。
但即便如此,海岸边也像昨夜和今晨一样,有三三两两的巴尔干人在附近徘徊。
他们还是那样眺望着沉寂的大海,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客人,不瞒您说,您这个想法恐怕是难以实现了。”半晌,巴毅轻声道。
“为什么?”
“因为巴尔干现在根本就没有能通往那些大岛的方式呐。”
温山眠愣了愣:“岸边的那些船……”
“都是阿方索那小子的,他倒是想造个能离开巴尔干的船,但是吧,这事儿压根就没有那么简单。”
“上次出去的船就因为在海上控制不好方向,半路差点被风吹得迷了道,回来的人那叫一个惊心动魄。然后七天前,我们才派了第二艘船出去,目标地和那些大岛相比或许都不算太远,但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回来,这么多天呢,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我们也是后来才发现,这短程渡海和远洋啊,它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儿,阿方索那小子也愁着呢。”
温山眠听见,皱起了眉头。
*
“哎,巴子来了?那刚好,你得做个心理准备啊。”
从李爷家出去绕半圈,和面朝大海的酒馆背靠背的某间昏暗的商铺里,一个浑身瘦成干柴的鸡窝头男人正蹲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金属中间。
他看见走进来的巴毅,连他身后的温山眠都没来得及给眼神,一双眼就直接发光道。
这就是之前巴毅说的武器制造师了,名字叫大青。
他们说好傍晚要再来确定一次血仆的事,所以一离开李爷家,巴毅便带着温山眠直奔这里。
“啥心理准备?”巴毅刚进里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接了他这么句话,有点懵。
温山眠则站在他身后朝里边看去。
之前站得远,这商铺又比较复杂,面积小东西多,还做了很多隔断,他们饶过了不少障碍物才进入里屋。
导致温山眠也是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大青面前还放着那死了的人头蝙蝠。
这东西本就生得可怖,死后更是吓人。
整个脑袋诡异又青紫地大张着嘴,带毛的翅膀萎在身后。
不过有点奇怪的是,在这男人这待了一天后,这人头蝙蝠竟变得没什么味了。
“这东西啊!”大青抓着头发站起身来囔囔道:“我在这想了一天终于想到要怎么处理了,但我丑话说在前边啊老巴,这事儿咱巴尔干可是前无古人后不晓得有没有来者,要不小心搞错了你可千万不能怪我--哎这哪位?脸好生呐,是他们说的那个客人?!”
温山眠听着他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一段话:“……您好。”
内心再次认识到了巴尔干人的热情程度。
巴毅却是皱起眉头来:“你小子行不行啊,还没开始呢后事就先说上了,这东西多珍贵不用我说吧?你要不行和我说,我换人啊。”
大青转了转手里的工具,他脸颊过瘦,导致颧骨和黑瞳都十分明显:“嘿哟,你换谁?你能换谁啊?我跟你讲,这事还真就只有我行,你知道这玩意为什么非得荆棘纹完整,完整之后要怎么处理吗?”
“……我知道我还把它送来给你?!”
“你知道了你也得送过来给我!这玩意为啥要荆棘纹完整?因为它得顺着荆棘纹把周围的血管全部剥离下来,完整剥离下来!一点都不能断!现在巴尔干的情况就是孙老夫人都搞不来,这事儿就只有我行,你懂不?”
孙老夫人就是巴毅的岳母,也就是前一天夜里客栈突然出现的老太。
“夫人”和李爷的“爷”一样,纯粹是年纪大后的尊称。
巴毅:“……”
来之前他就和温山眠说过了,大青是在孙老夫人之后,巴尔干最好的武器制造师。
孙老夫人的手指已经断了,所以在手巧这方面,巴尔干现今的确是没人比得过大青。
“但我不确定最后一定能成功,这个得先说好。首先送来的时间晚了,这东西要乘新鲜的,越早剥离成功率越高,其次嘛,我也是第一次,不能保证的。”大青嬉皮笑脸道。
巴毅看上去不太满意。
血仆皮是太珍贵的东西,他们多难才能拿到一张。
而且即便温山眠说了给他,在巴毅心里,这皮还是和温山眠的关系更大。
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东西,如果做失败了,内心多少有点负担。
可大青却似乎并不把他的犹豫放在眼里,对这血仆皮显然已经势在必得。
而且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已经开始进行第一层剥离了,只是还没剥离到关键位置而已。
仿佛刚刚的询问不过是走个场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大青看来,这血仆皮给他做,做废了是增加经验,做成了是喜事一桩,怎么都是好。
而不给他做连这点时间都错过了,才是平白浪费呢。
只见他视线直接略过思索的巴毅,完全不将他的纠结放在眼里,视线落在温山眠身上说:“客人,这是您猎的--”
温山眠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大青突然眼睛一亮,视线落在他腰间的刀上,爆出一声咋呼的惊叫:“好刀!”
这一声把原本还在犹豫的巴毅给喊得心肝直跳,皱眉看了大青一眼:“你别犯神经啊。”
“这怎么是犯神经呢!”大青一边说,一边从他那乱七八糟的乱木间直接跳出来,视线一直在温山眠的刀上没转开过:“客人,您是哪里来的刀啊?这刀可真好!是您老家人造的吗?您老家有这么厉害的武器制造师吗?能不能取下来给我瞧瞧,这刀柄做得也太精致了,让我看看刃,让我看看--”
“大青!”巴毅有点生气了:“你平时和我们就算了,和客人别太过分!”
他也曾经是猎魔人,所以非常明白,对猎魔人来说,武器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就好像李爷那样喜爱文字的人会将书本珍藏、制造师们普遍不喜欢别人动自己的工具一样。
对猎魔人来说,武器是私密的,绝不可能轻易让别人触碰。即便分享,也只会同自己认可的人分享。
果然,温山眠在大青直接蹲在他面前想瞧刀时,果断向后退了半步,侧过身体,浅色的眼底透着无声的拒绝。
大青视线下意识追过去,温山眠继续后退。
他不给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且身上流露出的稳健气息显然不是大青能犟得过的,落下的掌心连刀柄都遮掩住了。
大青试探几次未果,只能恋恋不舍地低下了乱七八糟的鸡窝头说:“好呗,那你说说这皮怎么办嘛?”
巴毅沉默良久,最后大概还是考虑到了巴尔干确实没有比大青更好的人选,这才看了温山眠一眼说:“交给你处理吧,但你得一万个小心。”
“那肯定啊,我当然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我能处理好。”看刀无望,大青拉着裤腿无趣地往板凳上一坐,开始赶客:“那你们走吧,明天晚上再来,或者我有进展了让人去通知你。”
巴毅说:“行。”
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大青愣了愣,抬起头来:“干嘛?”
巴毅往前走了一步:“除了这个事儿,还有个事想问问你。”
“啥?”
“阿方索那船,客人他想知道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没法远洋。”巴毅说。
大青眯了眯眼睛。
这件事,巴毅之所以带着温山眠来问大青,而不是直接去找阿方索,是因为阿方索这个人不会说话。
他是天生的哑巴,所以即便当时他提前了不少时间回到了巴尔干,巴尔干人对温山眠的出现也还是有那么点措手不及。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阿方索在表达什么。
而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两度见到温山眠,都选择直接跑路的原因。
连巴尔干人都很难明白阿方索在说什么,温山眠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巴毅告诉温山眠,其实这样不会说话的阿方索的船出现在岸边时,对巴尔干人而言,是挺梦幻的一件事。
人们起初的时候只以为这哑巴大汉是在海岸边锯木头玩,还玩得没日没夜。
只要走近海岸,就能听见那“咚咚咚”的伐木声。
直到那木头一点点构成船,跟着连码头都被阿方索造出来,然后他们亲眼看见阿方索试图用船渡去海湾,才渐渐明白他是在做什么。
巴尔干的情况并不像末海一样特殊,他们和越川一样被血族统治了数百年,而被这样集体统治过的人,一般是没有“渡海”的念头的。
所以阿方索的船,就是巴尔干人第一次见过的船。
普通人不知道阿方索是怎么造出那能在海上漂的工具的,也更说不清他造船的每一个部分用意何在。
只知道这船好用,但无法远洋。
至于为什么不能远洋,旁人不懂,也听不明白阿方索的解释;或者就算一知半解,也不知道该具体怎么去表达。
所以当温山眠询问起来时,巴毅怎么想,都觉得或许只有同为工匠,且对这件事比较了解的大青能试着说上一说。
“所以这位客人,是想渡船去大岛?”大青通过巴毅那句简单的话语,很快就猜到了温山眠的用意,一双黑眼盯着温山眠看。
温山眠也并不回避,直视他探究的眼睛,坦荡承认:“是。”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存稿箱是瘦瘦……它,它不剩几章了QAQ!
救救救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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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1-05-04 22:40:24~2021-05-06 18:1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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