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手轻抚上温山眠的脸庞。
是熟悉的温度与触感, 温山眠心下一动,旋即缓缓放开耳朵去倾听。
这是猎手的习惯,打猎次数多了,无可避免会出现晕倒在山上的特殊情况。
而熟练的老手都知道,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 再苏醒时直接睁眼是大忌。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 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必须从外表上保持此前沉睡的状态。
先用除了目光以外的其他五感去无声地观察四周,直至确认周围情况, 才能将眼睛睁开。
但是, 晕倒?
伴随这个字眼在脑海中出现, 温山眠的记忆一点点复苏。
与此同时, 那只抚摸他脸侧的手也渐渐伸向了他的耳垂, 爱不释手地在上边揉捏,旋即问道:“身上还疼不疼?”
直至听见这熟悉的声音, 温山眠才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并非是船舱内的木板, 也不是夜晚的天,而是深黄色的草制屋顶。
他所躺的地方貌似是一张厚厚的平席, 却竟然一点晃动感都没有,平稳至极。
……即便是再风平浪静的时候,这种感觉在船上也是不可能的。
对温山眠来说,这种独属于大地的安定感简直久违又不可置信。
以至于他的大脑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眩晕, 像是在后知后觉地模拟此前一个月的生活环境。
他迟疑:“我们登陆了?”
秦倦就坐在他脑袋后方,细长的睫毛垂下,眼底带着一抹不同于之前的餍足感, 看着他道:“嗯。”
温山眠顿了顿, 旋即意外地抬眸四处观察起来。
漫漫无期的一个月海洋生活之后, 这是一间……给人割裂感极强的屋子。
密草编织,用材不如木头。可要说其简陋,却也不尽然。
因为温山眠身上盖着的是一层舒适至极的软绒被。
身侧高一些的、靠墙的床阶上还放着精致打磨到发亮的鹿角架。
室内所有的光线只靠床头的几颗石头提供,它会发亮,就那么垒在一起,提供光源。
而除此之外比较显眼的,就是那草打造的屋墙了。
本是深黄,却被人用鸟羽装饰起来,在墙壁上构成神秘的图案。
图案并非胡乱摆造,有其暗自的规律在,故而自带别具一格的风味。
叫人视线落上去后,即便看不懂,一时也不舍挪开。
这就是这间房子让人感到意外与矛盾的地方了。
它存有许多看上去功效性不大,却极度耗时的物品,属装饰性质。
而荆棘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是没有装饰屋子的闲心的。
越川首先就没有,温山眠上一次瞧见这样的装饰品,还是李爷家的倒吊黑草,和巴毅家的黑色流苏。
可这第一是翻新后的巴尔干才有的那么鲜少的几项,两家加起来也没有这一间屋子里的装饰多。
其次让人意外的是颜色。
温山眠自小看多了纯黑、近黑的物品,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地方里瞧见这么多不一样的色彩。
被子为灰白,鹿角架为浅棕,石头是莹黄,墙壁上鸟羽的颜色更是五花八门。多到温山眠有些甚至是第一次见,喊不出名字。
可他虽是第一次见这些颜色,却不妨碍他对这个房间有一个整体观感。
包括那墙壁上五花八门的鸟羽在内,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就一个字,暖。
像是被人从冰寒的大海,托送进了一间拢着火的暖屋,连空气都是舒心的。
温山眠试图坐起身来:“这是之前看见的那个岛屿里吗?他们放我们进岛了?”
像云朵一样的被子里竟传出了类似空气挤压的声音,是真的柔软至极,让温山眠一时间都不敢乱碰,起床的动作都僵持在一半。
秦倦伸手按向他的肩膀,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接住了他的后脑,把人安安稳稳地放回床榻,以及同被子一模一样柔软的枕头里。
“砰”地一声空气鼓胀响,温山眠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被丢进了云间。
“身上还疼不疼?”秦倦再问了一次。
温山眠敛眉:“……疼。”
大概是这环境实在是太舒服了,以至于在一开始的时候让温山眠把身体的发热感给忘却了。
而这会儿完全清醒之后,该找他的不适自是一个不落地上了门。
秦倦的眉头皱起:“晕过去之前的记忆还剩多少?”
温山眠抬眸,在软乎乎的被子里仔细想了想:“……我记得那个人想撞我的刀,然后我把人拦住了,之后,之后有听见很尖锐的声音。”
“哪里来的声音?”
“……天上吧。”到这,温山眠便想得有点儿费力了。
他只记得自己受到了攻击,旋即为了能登岛,挟持了头鸟上的人。
却不料那人竟在一瞬间爆发了死志,直接用脖子去撞他的刀刃,这完全超乎了温山眠的意料。
他挟持人是为了能登陆,并不是为了伤害对方,所以当即便收回了刀刃。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而越是紧急发生的情况,人在当下处理时就越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与脑力。
把架在人脖子上的刀往外抽的同时,摁住对方的脖颈,这一系列动作便已经让温山眠的身体凉了一半。
而当他抬眸看见鸟背上其他人的刀刃继续向他捅来,大脑下意识想飞速运转时,却不成想一口气直接没提起来,整个身体冰凉至极。
然后眼前的最后一幕,就是紫黄相间的天空了。
天为紫,夕阳为黄。
“是您让他们放我们进来的吗?”思及此,温山眠的声音还有点失望。
连带着语调都不如方才那么有底气了,垂下眼眸,声音小小的。
像是一腔热血想独自闯荡番事业,却最终功亏一篑的失意小孩。
秦倦听出了他的委屈,笑了:“是我的话,你现在身上就不会疼了。”
他也不会想把温山眠带进这破岛,中心岛明明有大把的医生。
温山眠眼睛一亮:“那就还是我自己--”
但也不对,他挟持失败,明明就晕过去了。
以他晕之前鸟背上的人对他的敌意,这些人后来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放他进来?
“等下自己问当事人吧。不过,”秦倦说着,垂首在温山眠干燥的嘴唇上轻轻咬了咬,他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你的衣服是我换的。换的时候觉得手感比以前差了很多,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肉养回来?”
草屋外传来脚步声,温山眠:“?”
房门被人拉开的同时,床上的温山眠已经完成了,掀开被子看下面,猛盖上被子,脸通红却佯装无事坐起的全过程。
下一秒,门框处便探出一个圆脑袋:“哒哒?”
那是个女孩,眼睛很亮也很大,睫毛长密,头发直黑,被剪成了利落的短发。
圆润的脸颊一边被画了一道方形的白纹,身上穿着颜色十分复杂的衣服。
衣服颜色为灰白,额头两侧还一边挂了一只长长的白色鸟羽,在空气中随着她的脑袋轻轻晃荡。
“……小孩?”温山眠连忙将少儿不宜的画面推掉,轻咳:“是、是她救的我吗?”
人晕倒后,是秦倦接住的,进来的一路也是秦倦抱的,他没给别人。
但关于温山眠能进来这件事,确实是这个小女孩的功劳,也算是温山眠自己的际遇。
秦倦遂颔首,与此同时,那个小女孩也端着一个草盘走了进来。
看见草盘上的东西后,温山眠更是睁大了眼睛。
因为这草盘上放着的,是一颗颗色泽莹润的……水果。
颜色实在是太丰满,导致温山眠看了好半天才确认,这确实是水果没错,而且已经被切好了。
一种是外皮赤红,内里发白的,切成瓣瓣船状,看着十分脆口。
而另一种则是淡绿色的小果子,一颗颗水当当的。
小女孩伸脚从床下边勾了个矮凳出来,然后把果盘往床边的石阶上一放,说:“哒哒。”
温山眠:“啊?”
他眨眼,小女孩也眨眼。
两人对眨五次后,小孩生涩地从嘴里挤出了个字眼:“次。”
顿了顿后又艰难地卷起舌头:“吃。”
秦倦:“你晕过去之后,她让船只靠岸,我把你抱进来。之后她有让人给你准备药,但看来用处不大。”
药是秦倦喂的,人类在他的目光下撒不了慌。
小女孩端来的药是真心想治疗温山眠,不过结果似乎不怎么样。
然后现在,她又端来了一盘色泽可人的水果。
许是因为身体高热多日,又睡了一觉,导致极度缺水。
所以温山眠眼下即便是病中刚醒,看着水果也十分有胃口,再加上那诱人的颜色,潜意识就想拿一个来吃。
但是……
“你为什么救我?”温山眠好奇道。
小女孩像葡萄一样的黑色眼睛同他对视,然后用力地把餐盘往他面前再推了推,发音清晰:“吃。”
温山眠回想起此前鸟背上的人所说的异语,又问:“你会说我们的语言吗?”
女孩:“吃。”
温山眠:“……”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旁边的秦倦看着那盘水果倒是挺满意:“吃点儿吧,看着比你之前吃的好看多了。”
温山眠:“……”
可以吃,但倒也不用这么说。
温山眠最后看了眼小女孩真诚的眼睛,以及她脑袋两侧纯白的羽毛,还有身上灰白色的鸟羽服饰。
其实这女孩黑色的眼底有种莫名坚定的力量感,而这服饰又在同一时间将她衬得童真又美好。
温山眠于是试着摸了一颗浅绿色的小圆球--他天然对绿色有好感。
放入口中,软皮一破,甘甜的果水便立刻缠上舌尖。
见他吃下去了一颗,小女孩于是又推了推果盘,像是在催促他快点吃后面的。
温山眠本来就喜欢甜,这果子的颜色还好看,身体对其欲望又高,一颗颗吃得都有点入迷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内心一开始的疑问。
这小女孩为什么要救他?
温山眠把问题问出口,女孩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歪着脸露出了一个纠结犯难的表情。
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水果是很好吃,但一次也不能吃太多,这是猎手的习惯。
所以三颗之后,温山眠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耐心地等待面前纠结犯难的小孩。
就见许久之后,她才好像终于找到了方式一般,眼睛一亮,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里木塔。”她说。
“嗯?”温山眠一愣,待小女孩又重复了一遍,才迟疑地指指她道:“你叫里木塔?”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拍着自己胸口又重复了一遍:“里木塔。”
旋即她又张开双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好像要将屋子之外的东西也全部包容进去,旋即道:“摩斯塔达。”
温山眠:“……你叫里木塔,这里是摩斯塔达?”
从温山眠的口中听见了两个熟悉的词眼,里木塔似乎很满意,笑起来:“嗯!”
旋即,她笑眯眯地指了指温山眠,歪头道:“哒啦?”
温山眠停顿了半秒。
他其实还是听不懂,但却不妨碍他会意,对方应该是在问他的名字。
虽说初见时便产生了剧烈的纷争,现下内心也有不少疑惑,但不论如何,安静的住所和端来的水果以及自我介绍,都是友善的开端。
仿佛是在为温山眠拉开这个岛屿的新篇章,他于是给了里木塔一个和善的笑容:“温山眠。”
然后指了指身侧的先生:“秦倦。”
里木塔的目光对上秦倦,对他有好奇却又显然被畏惧盖过,只低低喃了一句:“今卷。”
温山眠听见后一愣,还没来得及笑,就听见里木塔紧接着冲他欢脱道:“瓦萨面!”
温山眠顿时垮掉:“……”
“瓦萨面哒哒!”
“……”
苍天绕过谁。
*
自我介绍结束后,草屋外便传出了一阵异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放在了地上。
里木塔转头,旋即很快便应声跑了出去,头顶柔软的鸟羽在空中划出弧线。
也不知是这果子太好吃了,还是眼下的环境着实比船上舒适太多。
温山眠吃完那几颗水果之后,总觉得身上似乎清爽了不少,总之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他一向不是惯着自己身体的类型,发现好一点后,便立刻试图从床上走下来。
说到这点,其实之前他是非常不好意思的。
里木塔估计比阿地也大不了两岁,温山眠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小的小孩照顾过。
别人坐在下边,他却穿着里衣坐在床榻上,那场景别提多叫人难为情了。
如今稍稍好了一些,里木塔也出去了,他自是要起来穿好衣服,回头再好好和人家交流的。
一个月的航海让温山眠的头发长长了不少,他此前在船只上因为身体不适,都没有好好观察过。
现在终于抵达了安稳的陆地,才发现头发已经能从脑后的脖颈延伸到肩部,柔软地垂下了。
与此同时,额头的碎发也渐渐能遮眼,需要往后抓或者往旁边撇。
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温山眠:“……”
他下床下得很艰难,大腿根部有一种难以言喻酥麻感。
伸腿下床的时候险些觉得里侧的大腿是木的。
这种触感他之前起身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有一点,可那时温山眠却没太在意,只以为是生病造成的无差别发热。
如今大幅挪动腿脚,这触感几倍增强,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于是抬头不可置信地朝先生看过去,然后果不其然地发现--
先生身上的纹路退了。
有这一现象摆着,此前秦倦餍足的情绪便渐渐变得不太对劲。
温山眠伸手一摸光洁的脖颈,旋即不可置信道:“您,您是不是咬了?咬得哪里啊?”
秦倦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刚吃下食物里最好吃的一部分,整个人都是舒展的:“明知故问。”
温山眠:“我是不可置信……”
秦倦落向温山眠的腿根,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
他将小孩一路抱回来时,温山眠身上因为之前的战斗已经很脏了,还沾上了别人的血,很难闻。
里木塔似乎也这么觉得,于是便紧接着端来了水,还附带毛巾。
秦倦自然不可能让其他人做这种事,于是自己上手。
可纹路实在是太烫了,让他觉得温山眠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引诱他。
下边隐隐露出的血管更是仿佛被撕出夹心的甜品,流动着,勾人着。
然而温山眠在长期的热病之下,脖颈处的血变得滚烫不说,皮也极薄。
他于是在擦拭的过程中,瞄中了另一块温度偏凉,病后也依旧很有肉感的部位。
就是腿根了。
秦倦舔了舔唇,弯眼道:“味道还挺不错。”
温山眠发现了新岛屿,他也发现了新大陆。
还忍不住留下了点毒液做标记。
温山眠:“……”
他回想了一下先生咬时的样子,和里木塔聊天时好不容易褪下的红晕,这时候又蹭蹭升了起来。
温山眠咬牙收腿:“下次不可以了。”
秦倦用“不可能”的语调说:“好的。”
温山眠:“……”
心情难以言表,于是拉了拉自己被换过了的衣服。
虽然是换过的,却不是当地人的服饰,而是温山眠自己的舒适睡袍。
关于这点,温山眠还是觉得很舒心的。
即便这里人的东西再舒适,贴身的衣物也总归还是熟悉的好。
“我晕倒之后,您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温山眠下床去角落里换好衣服后,回头问秦倦道。
秦倦吃饱喝足,难得不在他换衣服的时候闹他,只说:“嗯,你不是希望我什么也别做?”
温山眠愣了愣,旋即弯起一点唇角道:“嗯。”
是这样没错,但是他没想到他晕过去之后,先生竟然也愿意继续遵守他的意愿。
“谢谢您。”温山眠于是道。
秦倦不需要他的道谢,目光只朝他有点别扭的腿根看去。
然而他还没说话,温山眠就率先警惕道:“但是不可以。”
秦倦:“……”
他眯眼看向温山眠,旋即扬了扬眉角道:“胆子大了不少。”
语调听不出褒贬,只在说完之后,起身走到温山眠身后,垂首在他额侧一亲。
他宽阔的肩膀顺着这个动作滑下来,手也顺着这个动作从温山眠的大腿往下边去,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道:“但这方面我不会让的,做好准备吧。”
说完,秦倦便松散地牵起了温山眠的手道:“走了,出去透透风,他们这里的景色还不错。”
不知秦倦是真的觉得景色不错想带温山眠出去看看,还是他已经提前预见了外边的动静。
因为就在秦倦这句话音落地后没多久,草屋外便传来了里木塔的声音。
“瓦萨面哒哒!今……哒哒!斯帕帕!”很清脆,还附带了一阵脚步跑的声音。
应该是在让他们两出去。
……好吧,温山眠当时在听见这句话时,内心其实并不知道里木塔到底是在说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叫病患出门其实是最低的可能。
他是等到被先生牵着走出去,站到草屋外看见里木塔的脸,以及外面的场景时,才确定里木塔是在叫他出来。
与此同时,目光也深深地被面前的景象所吸引。
作者有话要说:
强迫症犯了,想把前15章改成整整齐齐的越川镇……
我还挺喜欢越川这个名字的,呜。
哒哒是哥哥的意思,不知道有木有看出来,前面的异文之后也会破译出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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