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灼在服务区的卫生间里洗了脸, 额前的刘海儿挂着水珠。
从个人角度出发,其实言灼很想和秦渡凉谈一谈六年前分手的原因,倒不是要论出个结果, 而是给对方一个交代。
可是今天秦渡凉的话,分明就是已经知道了。
按理说事已至此, 时至今日,既然能向前走那为什么要回头复盘一场碾压局。可是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就是不能瞑目。
显然,秦渡凉是这样的人。
言灼最后往脸上泼了一捧凉水, 抬头,秦渡凉递过来几张纸巾。
他接过来:“车开过来了?”
“嗯。”秦渡凉说, “忽然就不堵了,停在外面车位,吃点东西吧。”
“好。”
近些年, 高速服务区修建得越来越好了,更有当地特色的同时又宽敞明亮,像个商场。
由于堵车严重, 很多人在这个服务区里休息,有些挤。
秦渡凉的手掌很自然、很轻地扶在他后背,路过一个章鱼小丸子的窗口,他问:“吃吗?”
“好。”言灼说,“那我去买点咖啡。”
人多就免不了排队, 秦渡凉在这边排着, 眼睛看着那边卖咖啡的小门面。他总是不自觉地把言灼还当做那个怯生生的孩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不敢动这个,不敢问那个。
言灼呢, 自打从成都回家之后,他那几天几乎是水米未进,最后决定做个成年人去面对。
他是想向秦渡凉坦诚的。
因为说到底,他不想自己在秦渡凉心里是一个出尔反尔,毫无真情的人。
“谢谢。”言灼接过两杯热腾腾的咖啡,有些烫,但是人太多太忙,服务员没能给他两个纸套防烫。
当秦渡凉看见言灼把卫衣袖口拉到掌心,隔着卫衣的袖子握住两杯咖啡的时候,他就知道,没完全长大。
秦渡凉直接徒手把两杯都拿过来:“你要个纸套呢。”
“他们太忙了,就算了。”言灼迟疑着,“这个,烫,我拿吧,我袖子长。”
“我茧厚,不怕。”
言灼呛咳了两声:“哦……”
那些茧……嗯,他知道的。
倒也不必青天白日的,啊不现在是晚上。倒也不必人潮拥挤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两个人在服务区停车位附近的公共桌椅上分着吃了一盒章鱼小丸子,因为接下来还要开车,吃太饱会犯困,所以就这么稍微垫一下。
吃完之后回去车里,在服务区给车加了油,换言灼来开。
高速的车流还是很慢。
秦渡凉说:“可能前面有货车故意走得很慢,12点下高速的话,就是元旦了,不用交过路费。”
“哦——对哦。”言灼恍然,“难怪。”
所以有时候并不完全是车多拥堵,而是有人剑走偏锋。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一刻。
秦渡凉和他聊了聊工作。
“西甲电竞是什么比赛?”
言灼回答说:“FIFA Online,就是那个……足球的游戏,西甲嘛。”
“哦!”秦渡凉想起来了,“西班牙甲级联赛,国家德比是吧?”
言灼点头:“对,解说不了西甲联赛,解说一下西甲电竞还是可以的。”
“总有一天能去的。”秦渡凉靠着座椅头枕,瞄了眼自己这边的后视镜,“右边这个闪远光了要超车,给他超过去吧。”
“好。”言灼应着,慢慢减了些速。
好像两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拉长这段旅程。
中控杯架里的两杯咖啡都还热着,散发着幽幽的香味。然后一辆黑色的休旅车从他们右边超车变道过来,到了他们的正前方。
当这辆休旅到他们车前之后,两个人同步笑了声。
因为它车屁股上贴了标。这年头车屁股贴车标的很多,只不过前面这辆,贴了一个“此生必驾318”,旁边还贴了个“实习”。
言灼:“挺好的,虽然实习,但还是想去川藏线318。”
秦渡凉:“挺好的,这叫既有梦想,又有自我认知。”
“你跑过吗?”言灼问。
“没有。”秦渡凉说,“车队不让摩旅。”
言灼:“因为太危险了?”
秦渡凉:“因为怕我在路上忽然找寻到了人生的真谛,不回来了。”
“噗。”言灼笑了笑,“说真的。”
“我在骗你吗?”秦渡凉反问他。
终于,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车流又一次彻底不动了。
这条高速上的车主们纷纷熄火,就剩五分钟了,这过路费,不交了!
他们被堵在后面,言灼也熄火了。
有人在放小烟花,秦渡凉说:“下去看看?”
“好。”
夜风冷了很多,秦渡凉把两杯咖啡都带了出来,他的那杯递给他。言灼捧在手里捂着。
小孩儿拿着仙女棒在转圈,还有几个稍大些的烟花,放在了应急车道的线上,大人们在看表倒数,距离新年还有四分钟。
秦渡凉说:“我去问问能不能跟他们买两根。”
说完,秦渡凉把手里的咖啡递给他:“拿一下。”
片刻之后,秦渡凉真带了两根仙女棒回来。
“我以为不会给呢,那明显给孩子玩儿的。”言灼说。
“我给钱了。”秦渡凉说。
言灼和他交换咖啡和一根仙女棒,问:“给多少?”
“二百。”秦渡凉老实交代。
言灼抬手就用仙女棒敲了一下他脑门:“二百?你二不二啊!”
“干嘛,过年啊。”秦渡凉挨了一下子,“真是大了,又顶嘴又动手。”
言灼失笑:“我看是你小了,两百块买两根烟花。”
“我小吗?”秦渡凉歪头看他,“我比你大,一岁。”
他在“大”和“一岁”之间故意顿了一下,不过言灼不吃他那套,靠在车身喝咖啡。
秦渡凉摸出打火机,然后抬腕看表。
十一点五十九分三十五秒,防风火机“咔”地被他掀开,又“哒”地合上。
反复几次后,他擦下砂轮,火苗跃起,言灼把仙女棒搭在火苗尖上。噗呲一声,在黑暗中炸出一团金色的小花。
周围的人忽然大喊:“新!年!快!乐!”
秦渡凉也点燃了自己的这根,然后和他用咖啡碰了个杯,“新年快乐,言灼。”
“新年快乐……”
言灼看着手里的烟花,它燃放的时间很短,可能十秒左右。
零点一过,那些蹲守节假日免过路费的司机已经动了,但要轮到他们这一截动,还得有一会儿。
言灼在烟花燃尽的时候,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小姑的事,和我们……分手的事。”
“分手第一年的时候,光恨你了。”秦渡凉的语气很轻松。
“第二年觉得不对劲,去查了公司的账,查到你小姑是明昼的员工,觉得蹊跷,但在集团里问谁都问不出,我妈把消息堵得很死。”
“第三年,我想办法偷偷查了我妈的流水,她给言素心打过一笔25万,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万。”
“那年我去你学校看过你,你在咖啡厅里打工。”
“我妈给我的解释是,你姑姑病了,你拿了钱跟我分手。你觉得我信吗?我只能信了,否则她会把你小姑从国内的项目调走,怎么办,你姑姑的病受不了搬家重新找房的舟车劳顿,也不能骤然换生活环境。”
“你们需要明昼的工资,你们没有存款,小姑以前给了老家不少钱吧,你们还有房贷,不可能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小姑也不会甘心放弃她在明昼的项目。换个公司?不会有公司要一个不健康的员工。”
“所以我没去找你,因为我当时还没赚到什么钱。”
“那时候,我妈没有降小姑的工资,她的项目还是她的,的确,那时候……我们分手是最好的解法。”
“当时你笃定地告诉我你不是Gay,应该是唯一让我死心的办法吧,也对,比起说什么不爱了,直接否认性取向,让我没话说。我当时确实也被你那套连招打懵了。”
秦渡凉又和他碰了一下杯,一仰头,喝光:“接着,第四年,我去达喀尔了,你应该知道,赚了个赞助,医院躺了一个月。”
“第五年,你姑姑被调走了,我妈果然很谨慎,我查不到了,你也毕业了,我紧接着要去MOTO GP,就没有什么时间了。”
“不过还好,你开始直播,也开始做解说了。后来,北非拉力赛开始了,紧接着又要去曼岛TT,再后来,勉强算功成名就,我就回来了。”
“准备回来找你。”
“刚巧,你直播说你爱过我。”
“走了,车道动起来了。”秦渡凉拍拍他,“我知道你也辛苦了,你带着你姑姑换了不少医院,对吧,你还得自己打工,一开始搞不懂那些大医院的流程吧,挂号、检查、复检、加号、住院……”
“对不起啊,没能帮到你,主要是,我也不能帮你。我当时帮了你,你们在我妈那儿,你决定的分手,就前功尽弃了。”
“哦对了,还学了做饭是吧,那年超市那个烤蒸一体的烤箱是我买的,雇了服务员通知你中奖的,辛苦你了。”
“那个烤箱定价5200欸,我夹带私货了。”
“你很了不起,言灼。”他夸奖似的,摸摸言灼的头发。
身后几个自驾的年轻人,估计是在整蛊自己的朋友,几个人大声地唱周杰伦的《烟花易冷》:“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嘭。
远处的夜空炸开烟花,视野中亮起一瞬,又转瞬即暗。
如同言灼和他在一起的那段短暂时间。
重新上路。
果然,零点一过,到了元旦,车速快了很多。
那些话,秦渡凉说起来平铺直叙,轻言细语。可他越轻描淡写,言灼越觉得那一字一句,让他觉得,自己好似是初学心肺复苏的医学生手下的假人模型。
那些话……
一下一下,因为是假人所以没有顾虑地按下去,因为是假人,所以不用害怕按断肋骨。
好痛,痛得受不了。
他本以为秦渡凉那样恣意潇洒的人,早该把自己忘了,就像发动机的燃料废气,被远远丢在身后。
他希望秦渡凉忘了自己,又不想秦渡凉真的忘了自己。
言灼两只手抓着方向盘,他觉得没办法再开车了。
原来这六年他过得度日如年,原来秦渡凉也不好过。
他先打了双闪减速,然后打右闪,慢慢靠去最右侧车道,进了下一个服务区。
秦渡凉没阻止他。
停车后,言灼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秦渡凉没追,只是不远不近跟着。
言灼跑去货车停车位的灌木丛旁边蹲下来,抱住膝盖,埋头大哭。
秦渡凉就走进旁边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了包烟,买了瓶热牛奶。
然后等他。
区区哭一场,比起六年,可太容易等了。
如果说言灼听着那些话,一字一句,腐骨烂心。
那么秦渡凉说出的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在说——
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