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而不暗。
一株参天巨木伫立在连绵雪峰之上, 四面的烟波浩浩荡荡汇聚而来,锁于山顶峰峦, 折射出幽幽凉凉的无边月色。
檐上终年的积雪被开门的动静一震,簌簌而落。
“没想到是无常佛。”
林空鱼目光微露复杂,看向程思齐手中的神像。
眼前是一座幽静小院, 好似佛堂一般,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枯槁而又沉静的气息。细细去闻, 仿佛还有经年累月不散的沉沉檀香,厚重而不失空灵之意, 沁人心脾。
神像叩门而开。
无厌朝里探了一圈神识,没感应到什么特殊气息, 便对林空鱼偏了偏头, 笑了声:“林师侄知道这无常佛?”
“略知一二。”
林空鱼看了肩头上坐着的林冬一眼。林冬本在拨弄林空鱼的鬓发,但在接触到林空鱼的目光后,却像是吓到一般, 收了混世小魔王的模样,怯怯地朝后缩了缩,抱着林空鱼的脑袋, 吧唧亲了口。
柔软的触感碰在脸侧, 林空鱼浑身一僵, 慢慢垂下了眼。
“无厌前辈想知道无常佛的究竟, 可以。”
林冬突然开口,稚嫩的嗓音颇有些男女莫辨的清脆,容貌也精致, 模样憨态可掬地笑着,“但要拿什么来换?”
他漆黑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微微眯起,“不如就说说你们天隐寺来劫界的目的?”
“我们天隐寺没有目的。”
无厌难得地说了句大实话。
确实。
如今的天隐寺还在虚空之中漂着,都不知漂到哪儿去了,从始至终对这一切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有关劫界的事,天隐寺是不会掺和的。来掺和此事的,只有他无厌。
林冬撇嘴:“无厌前辈这么不实诚,那便算了。不过同为劫主,我忠告无厌前辈一句,你有秘法变小,但最好尽快长大。”他向后滑到林空鱼背上,扒着林空鱼的肩头露出一个笑:“不然,时间可不够了。”
说罢,林冬拍了下林空鱼的肩膀。
林空鱼便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一般,对无厌和程思齐淡淡一颔首,驾着座下白犀和林冬转身,飘然而去。
“这算是他乡遇故知?”
程思齐掂了掂怀里的无厌,迈进门内,挑眉道。
无厌笑了声:“以前或许叫故知,现在只能叫宿敌了。天机宗的灵主怎么来的,你听说过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窄小的庭院。
院中只有靠墙的角落有两棵枝叶零落的枯树,斜斜地探出一点枝桠,颜色焦黑蜡黄,与万年长青的昆仑万木格格不入。
一口水井靠着厢房,程思齐便挨个儿开门仔细查看,边点头。
“玄剑宗的风闻堂查过。”
程思齐用袖子盖住无厌,免得他沾上一身灰尘,开口道,“天机宗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有底蕴,隐藏也更深。或许自始至终,八大仙门都没有搞清楚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灵主是他们在九世之前便开始培养的。”
东厢房空空荡荡,只有几口落满灰尘的大箱子,程思齐翻看一遍,带上门出来,继续道:“按理说极致道路的劫主往往都是诞生在大劫之前,其他时候灵界大道齐全,规则极强,本身便会压制其他极致之路,所以几乎无人可以修成。”
“但灵主不同。”
程思齐微皱起眉,“在林冬之前,没人知道灵主该如何修成。所以便是妖主魔主尽皆陨灭,也无人去针对灵主。这藏锋之道,天机宗比我们更懂。九世轮回,看破虚妄的极致道路,我也很想领教。”
说着,程思齐的眼中燃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热切,但意外的,却并没有升腾起战意。
他已藏锋入鞘,首先便是要磨掉剑修的那一丝疯癫战意。
玄剑宗所知,和天隐寺的消息相差无几。无厌埋在程思齐的袖子内点了点头,道:“他们来此,目的恐怕不简单。我们要尽快了。”
“嗯。”
程思齐应了声,拍了下无厌的小屁股,转身走向主屋,“就算以前给我当过陪练,我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只是我方才看着林空鱼似乎有些奇怪,像是要说什……”
话音未落。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门转动声打断了程思齐的声音。
两扇窄长的木门缓缓向内打开,一股阴寒之气如毒蛇一般瞬息扑来,几乎刹那便要咬断程思齐的咽喉。
突然,一只肉乎乎的小手伸出来,轻轻一拍,屋内便似有梵音一响而震。
那阴寒之气遇到天敌一般,眨眼便被这无形的音浪彻底扫荡清空。屋内的冰寒顿时回温,桌上烛火不点自亮。
“有点意思。”
无厌略有思索,问:“是什么?”
程思齐将视线从那根亮起的蜡烛上挪开,看向屋子正中央,道:“是一口棺材。”
说着,他走进屋内,反手关上门,围着那口霉痕斑斑,看起来十分古旧的棺材转了一圈,沉吟道,“缠着锁链,有点像那什么孕子宝册上的生子棺材。”
“但很旧。”
程思齐摸了下棺材盖,没感应到什么。
“开棺。”
无厌突然从程思齐怀里跳了下来,正好落到旁边的桌子上。
主屋并不宽敞,狭窄得只容得下一口棺材一张桌子一张床,连个转脚的地方都没有。无厌说着,轻飘飘拍出一掌,毫无烟火气,棺材上的锁链却刹那化作了细灰。
没了锁链束缚,本就破烂的棺材盖便摇摇欲坠地向着两侧滑开,露出了棺材内的东西。
棺内没有肉糜婴孩,也没有尸骸白骨,却是一块无字的石碑。
石碑两尺见方,灰白残损。周身笼罩着那种奇异灰雾,散发着一股悠远亘古的气息,一看便是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老物件。
“无字碑?”
无厌和程思齐都皱起了眉。
虽然棺材里的无字碑看着平凡普通,没什么价值,但那能恢复神识的灰雾却用处极大。
无厌让程思齐准备好玉瓶,便慢慢将神识探过去,想将那几缕灰雾拉扯出来,送入玉瓶。
起初两缕并无异样。
但就在摄取最后一缕灰雾时,无厌的神识不小心扫到了那石碑的表面。
无厌只觉耳中轰鸣一声,仿若天崩地裂,眼前陡然被无尽的血红淹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
在这漫天的血影之中,无数模糊的身影凌空驾云,乘风御剑,朝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天穹前仆后继地冲去。
法术的宝光遮天蔽日,规则拨动,虚空四陷坍塌,淋漓的血水如雨般瓢泼而落。
尸横遍野,万里血流。
星辰轰然陨落,无数巨大火球缠绕着雷电坠下。
这场景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留下的悲壮与震撼,却令无厌微微一怔,向来坚定无比的心神竟有些恍惚。
“怎么回事?”
察觉到无厌的异常,程思齐忙出手抱住他向后退,警惕地扫了一眼那无字碑,担忧地握住他的胳膊,要查探一番。
“没事。”
无厌反手按住他的手,正要说话,眼前却忽然金光大盛。
这光芒突如其来,却又辉耀万千,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刺眼无比。
在这金光之中,咔咔的响声不绝于耳,仿佛有什么在不断碎裂。
只有短短一刹,光芒散去,原本躺放在棺材内的石碑,却忽然站立了起来。
一颗残破黯淡的舍利子漂浮在石碑前,而石碑上却显现出一行金色大字。
“英灵碑?”
撑在身前临时阵法散去,程思齐看向石碑,微露诧异,“还有半颗舍利子。难道是这个什么无常佛的?”
他看了眼手里的神像,一半面目狰狞,一半慈悲和善。
无厌闻言突然道:“你看那半颗舍利子,是不是有莲花虚影?这股气息……和天隐寺的莲法真传很像……”
“有。”
程思齐凑近看了眼,确认舍利子内似有一株大半凋谢的莲花虚影,回道:“你确定这是天隐寺的莲法真传?可无常佛这个名号,若真是天隐寺佛修,八大仙门不可能不知道,那些道藏也不可能不记载。”
无厌沉默片刻,同程思齐描述了一番他触动石碑看到的景象,猜测道:“我看到的,难道是万万年前,灵界和劫界开战的一幕?无常佛死在劫界,变成了如今模样?”
“他愿为灵界战死,死后却成了劫界之人,甚至还深谙劫界生存之道?”程思齐摇摇头,“我感觉不对……”
一大一小皱起眉,正陷入沉思之中时,无厌却忽然一偏头。
“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股莫名的气息便突然降临。
原本紧闭的房门突兀地出现一圈淡淡的涟漪,一层灰雾率先涌入,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片深紫色的衣角。
这衣角上纹绣着星斗图案,嵌了光彩陆离的灵气宝石,奢华而稳重。
高瘦的身影从虚无中迈出。
“是你唤醒了英灵碑?”来人微微抬起头,看向无厌。
他戴了一面暗金色面具,看不到半分容貌,只有一双深黑色的眼瞳,在看到无厌时射出了强烈的光彩,其中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痴迷。
程思齐看得想拔剑,但到底按捺住了。
无厌悄悄摸了他一下,正视来人,回道:“是我。”
“好,好!”
那人突然大笑起来,一挥手,周遭景象陡然变化,定下来时,却是来到了一片广阔无边的石台。
无数紫衣人侍立台上,更有几个如无厌一般的小孩正在奔跑,欢笑着追逐一颗花球。
几人的突然出现令石台上一静。
“我就是本峰神使。”
戴面具的深紫衣袍男子突然开口道。
周围的紫衣人训练有素般恭敬地跪伏下来,几名小孩也停止追逐,或仰慕或厌恶地看向神使,神色之复杂,令程思齐微微一愣。
神使却一直牢牢地盯着无厌,道:“你是第一个,一入神殿,便唤醒了英灵碑的神子。而且唤醒的,还是无常佛尊的英灵。从天资上,你已经远远高于这些人了。”
他随意点了点那几名孩童。
然后转头对着无厌眯眼一笑,道:“所以我决定,助你尽快长大,更进一步!”
无厌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旋即便听那神使挥手召出一个卷轴,一边展开一边道:“此法名为神交双修,你今夜便到我房中来,我亲自……”
“眼下不该动手。”
无厌稚嫩的嗓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无奈又好笑,“但你非要找死,惹这小狐狸精。”
手掌在眉心轻轻一拍,一个金色的封印瞬间破除,无厌的身形立刻抽长。
他摸了把程思齐炸毛的狐尾,亲了口程思齐气鼓鼓的脸颊:“不醋了,我打死他,换上衣服,这个神使你当。”
“神交双修,请少宗主教我。”
作者有话要说:程思齐:给老子死!
无厌:求生欲极其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