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鸟鸣清越, 霜花结窗。
淡淡的日光盖在眼睑上,成了薄薄的一层微红。
带着熨烫热意的手臂横在腰间, 耳畔起伏着轻缓的呼吸声,程思齐伸手胡乱摸了摸,就被抓住手腕, 擦着腕骨亲了一下。
“辰时了。”
低沉微冷的男声贴着脸侧响起,含着点磨砂般的嘶哑, “再不起,日头都要晒屁股了。”
唇瓣擦过手腕内侧, 湿软微痒。
程思齐被激得手指颤了颤,睁开眼, 一个猛翻身, 反擒拿,将搂着他的人压在了身下。
纱帐垂散着,透来的光明明暗暗, 刮在无厌清俊端正的眉眼上,如玉似画。
“闹什么?”
无厌扶了下程思齐的腰,正要就着这个姿势坐起来, 身上便是一重。
程思齐蹭到无厌颈窝, 拱过来点, 眼睫轻轻刷在无厌的脸侧, 低声道:“今日咱们医馆不开张。我去城西的商行置办东西,你在寺里好好敲木鱼,等我去下聘礼。”
“你就不怕被方丈打出来?”无厌道。
程思齐不在意道:“了慈方丈他老胳膊老腿儿的, 哪儿打得过我?况且他凭什么打我?隔壁木匠家的七姑娘不就嫁了他光明寺的小和尚?风俗又不禁,还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歪理真多……”
无厌听着程思齐振振有词的说法,无奈笑了笑,循着记忆与感觉在眼前一片茫茫的漆黑中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又是好一顿磨蹭,无厌才将程思齐哄下床。
两人洗漱完,无厌换上一身灰扑扑的僧袍,将已然黯淡如普通木珠的佛珠挂在颈上,出门去城外的光明寺。
而程思齐则走到前院,支开医馆的窗子,放出闷了一夜的尘气,顺便喊来街边的大娘买几个包子,塞给无厌。
“又是肉馅的……”
包子塞进嘴里,无厌略一皱眉。
“这些日子你都瘦了,要吃点肉。”程思齐把无厌送出门,“更何况色戒都破了,还在乎吃不吃肉?”
这边说着,不时有邻居开门,也有小贩经过,都笑着同无厌与程思齐点头。
“小师父,你家小哥说得对,你看这俩月你下巴都尖了,得多吃点!来,大娘再给你俩包子,路上带着吃,热乎的!”隔壁摊子的大娘不要钱,硬塞来热包子。
在摊前等着买包子的老木匠喊道:“无厌小师父,等会儿我闺女也上山去看她当家的,赶牛车,你别费劲爬山了,我叫那懒丫头出来,咱们一块走!”
“好,谢了王大叔!”
程思齐快声答应了,又给无厌披了件斗篷,免得山上风冷。
没一会儿隔壁木匠铺的七姑娘出来了,盘着头,一脸温柔笑意,裹得严严实实,肚子挺着,能看出有些日子的身孕了。程思齐一身传承自无厌的医术,给七姑娘切了个平安脉,目送几人坐着牛车出城。
热热闹闹的院子眨眼静了下来。
他换好衣裳,关了铺子,快步出门。
晕白的天光渗过薄云。
融融春色伴着炊烟晨雾散在街头巷陌,行人稀疏往来,包子馄饨的香气热腾腾地扑在一片片掠过的衣摆上,是个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的清晨。
程思齐边打量着街边的景致,边掐指算了算钱袋的钱。
“攒了这么久,可算凑齐了。”
他叹了口气,眼前晕开浅浅的白雾。
无厌和他来到这座凡人聚集的燕北城,已经是半年有余。
那一战,毁了无厌的丹田,也让程思齐自己失去了最后一丝恢复修为的可能。一朝自仙沦为凡尘,两人意外地没有太多落差,也没有过多思虑,随意选了一个凡间小城,便安居下来。
当修士时,凡间的钱财挥手即来,还要嫌弃多了无用。但如今成了凡人,无厌和程思齐便被吃喝拉撒处处用钱的困难难倒了。
花光身上不多的银两后,无厌便只好去城外光明寺挂单,帮人念念经,做做法事。
光明寺人少得可怜,好不容易来一个正经和尚,方丈焊死了大门也不让无厌走,算是给了无厌一个营生。
后来攒了点钱,两人就在城里开了间小医馆。偶尔来人看病抓药,也算是一笔小收入。
程思齐不甘吃软饭,便让无厌教他医术。
修道的天才,自然到哪里都能算得上天才。没多久程思齐便挑起了医馆的大梁,还混了个小神医的名头,天天坐在门槛上,和对门药铺的老大夫对着面互喷对方庸医。
后来不知怎的,硬是把老大夫喷服了,砸了无厌家大门两宿,哭着喊着要拜师。
最后还是无厌把老头儿好说歹说地哄了回去,又关上门狠狠揍了一顿程少宗主的屁股,这事儿才算平息。
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小日子,从前修仙时半点儿看不上,如今寥寥算来,却也甚是有滋味。
很多时候程思齐都有些恍惚,觉得修真界的那些事都已经变得过于遥远,乃至虚幻缥缈。曾经的天资纵横,或是艰险杀伐,亦或血溅满门,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了。
“哎,程大夫来了!”
耳边突然响起的喊声拉回了程思齐的神思。
他一转头,便看到了布庄的大门,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过了小半个燕北城,到了城西布庄。
布庄老板娘笑道:“程大夫,又来给无厌师父扯布做衣裳?上回裁的那几尺缎子,做袍子还合适吧?开春了,是得做点新鲜衣裳。”
一听老板娘说起上次的布,程思齐眉间闪过一丝尴尬。
那铺了满床的雪白缎子,全被他一个不小心裁成了雪花片,袍子没做成,还挨了无厌一顿打屁股,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上回挺好,”他打着哈哈进门,笑道,“这次要点好布料,还有红绸,我们下月十五成亲。老板娘到时候也来喝杯喜酒吧。”
“哎呦,要成亲了?”
老板娘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那敢情好,这喜酒我喝定了!”
燕北城不大,街坊间都是相熟。
程思齐买了布,又去毛皮铺子收了早就定下的鹿皮和活雁,便算是备齐了聘礼。
寻常百姓家都不讲究,东西筹备好了,又来了几个热心的邻居,热热闹闹赶着车就送上了光明寺。
和尚娶媳妇,去年木匠家的七姑娘让大伙见识了一番,今年轮到和尚结契,男子成亲,又是给燕北城的老百姓开了个眼界。
如今连凡人修仙,灵气复苏都能接受,老百姓们看两个男子成亲,也没什么排斥。
反而轮到成亲当天,来了许多街坊帮忙,挂红绸的挂红绸,贴喜字的贴喜字,对门药铺的老大夫也溜达来,提笔写了副恩恩爱爱的对联。
“嚯,程小子,你跟老夫交个实底儿。”
半路上,老大夫把新郎官拽到墙角,神神叨叨道,“你俩男子突然成亲,是不是你那个,啊,就……男男生子的神药,搞出来了?”
“搞搞搞,以后搞!”
程思齐忙得晕头转向,随口应着把老头儿塞到席上,便又赶紧着套上大红花,屁滚尿流地赶在吉时之前迎亲。
迎亲只是从隔壁厢房,迎到正房。
无厌换了身红色袍子,一抬手将快步跑进来的程思齐抱了个满怀,低头亲了亲,抹去他额上的汗,低笑道:“知道当新郎官的坏处了?累了就偷偷歇会儿,还早。”
门外闹哄哄的动静不断。
卖包子大娘在喊着要醋要盐,水又放多了,怕赶不上开席。
木匠王大叔和老大夫哈哈笑着高谈阔论,被旁边的老大娘训斥,小点声。幼童们的嬉笑声从窗下飘过,有布庄老板娘在分喜糖。
程思齐听着外面的沸声,把脑袋塞到无厌怀里,有气无力:“我再也不想成亲了……”
无奈地拍了拍程思齐的后腰,无厌把小粘糕背起来,一出门就迎来一片哄笑声。
“这么大人还要背!”
“程小大夫又去撒娇喽,羞不羞?”
小孩们把鞭炮点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炸响,大红的碎屑随风扬满整个小院。
几名年轻汉子起着哄敲起锣鼓,还有个小少年鼓着腮帮子吹唢呐,喜庆欢快,热闹非凡。
高堂上无人座,只在一边放了一块无字牌,另一边放了一串佛珠。
熟悉的邻里围在一旁,喜婆望了眼外边的日头,高喊:“一拜天地——!”
喊到半截,脸色一板,“哎,无厌师父,赶紧把程大夫放下来,这不合规矩!哪有背着拜堂的……”
“好好好大娘!”
没等喜婆念叨起来,程思齐就赶紧滑溜下来,拉着无厌的袖子转身拜下。
“二拜高堂——!”
朝向空荡的座椅。
无厌俯身下拜,鼻尖有那么一刹那,似是闻到了熟悉而悠远的佛香。
但他目不能视,神识也已渐渐消散,再不能捕捉什么。
“他们还差我好多贺礼。”
程思齐望着那块无字牌,低声道。
两片袖子轻轻擦过,旋即便有手指缠上来,握紧了彼此。
察觉到对方手心不知何时都是出了湿滑的汗,程思齐勾了勾无厌的手心,无厌反过来捏了捏他的手指。
潮潮的,有些黏腻,但却意外地踏实。
有小孩子凑热闹,将花纸撒过来,仿佛彩色的光,落满两人的头顶与肩膀。
一同历过生死心魔,一起经过杀伐无常,如今沾着一身烟火市井气,亦是寻常。
喜婆继续道:“夫妻对……”
话音未落,大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年轻和尚满头大汗一脸焦急,鞋都跑掉了,脸憋得通红,呆了呆,才大喊一声:“小、小七要生了!流、流了好多血,程大夫……程大夫!”
“程大夫救命啊!”
所有人彼此对视一眼,当即锣鼓一丢,朝着木匠家就冲了过去。
堂也没拜利索,程思齐和无厌顶着大红花守在七姑娘的产房门外,进去隔着帘子切了脉,抓了药。
王大叔急得直发晕,坐在板凳上照着七姑娘家的小和尚一顿批。小和尚乖乖站着,老实挨训,还要给岳父大人递茶。
等到那一声响亮的婴啼响起,稳婆抱着新生儿贺喜,所有人都已是又累又饿。
于是,半夜三更,喜宴重开。
两三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的街坊顶着晨曦微光各回各家,三三两两地讲着这门亲事和七姑娘的大胖小子。
无厌和程思齐关了门,认命地拿起扫把清理一院的狼藉。
程思齐成亲当天天不亮就被喊了起来,清理完后便是腰酸背痛,累得半点不想动弹,一屁股坐在一地鞭炮红屑上。
鞭炮的火气犹存鼻尖。
天光大亮,从院墙的四面倾泻而下。
程思齐怔怔望了一会儿由暗转明的天空,然后迎着初升的朝阳与万千霞光,把来扶他的无厌拉下来些,仰起头,轻声道:“来,夫妻对拜。”
微凉的唇瓣碰上来。
无厌顿了顿,倾身半跪下,扶着程思齐的后颈,任由他的唇舌在口内嚣张肆虐了一番,然后抬手揽住他的腰臀,将人抱起来,闭着眼笑了声:“礼成,送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