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血海将近的缘故,丰京城不及往日半分热闹。城中百姓惶惶不安,纷纷躲回家中收拾钱财,盼着老天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涟绛趴在观御背上,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道,最后落在观御鸦黑的发上。
周遭寂静无声,观御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响亮,一下接着一下踩在他的心上。
远处的太阳在这脚步声里渐渐埋入起伏的山峦。
他望着山尖仅剩的一点金边,感到有些难过。
“天快黑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头轻轻靠在观御身上,恍惚间似是回到小时候。
只不过那时的观御会带他爬上长生殿的琉璃顶,看天穹之上的神君布星。而现在的观御,只是沉默地背着他沿着长街往下走。
涟绛默默收紧双臂,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出神。
这条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让他感到恐慌,缓慢而滞后地意识到这条街也许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长风自街头汹涌而来,他眨眨眼,眼眶被吹得有些红:“你怎么知道我的脚受伤了?”
血海中妖魔邪祟凶猛,他护着灼华,退至丰京时小腿肚上已被划开近一掌长的口子。
而他不想让步重担心,为此特意捏诀遮掩。
观御避重就轻地答:“回去先将药抹上,这几日先别碰水。”
“哦,”涟绛应声,揉揉眼睛问,“那金家那边如何了?”
“父王将止戈押入神狱,答应金家家主待血海一事了结后严加惩处。”
闻言,涟绛搂紧观御脖子:“他们没为难你就好。”
观御将他往上托了托,垂眸望见身侧纠缠在一处的青丝白发时目光微顿。
“观御,”他也看着相缠的发丝,哪怕明知再无可能,也仍旧抱有期许地说,“等此事了结,我们便在人间买一座院子,种上石榴,好不好?”
这本是观御与他说的以后,但如今再提起,说话的人缄默不语。
涟绛在这无声的沉默里发笑:“不止是种石榴,还有桃花。你答应过我的,院里还要有池子,我要养很多、很多的鱼。”
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发梢上,比夜露还要晶莹。
观御望着血红的天幕,看着夕阳彻底消失在山峦间,而余晖透过灯笼架子,将脚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分割。
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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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重与丰京几位散仙将开裂的结界修补好时,涟绛刚好过来。
哪怕他刻意掩饰过,但眼神总归是难过的。
之前观御背着他回来,步重便觉得不对劲,心说怎么会轻易说睡就睡,还一直叫不醒。
而今见他眼下浓重的青黑,步重眼珠子一转,茅塞顿开——有的狐狸,比鸵鸟还要自欺欺人。
“情况怎么样了?”涟绛自城墙上伏首望去,城下的血海虽不及昨日汹涌,但依旧让人心惊。
步重微微挑眉,分一半烧饼给他:“丰京算是守住了。昨夜观御为周围的城池也布下结界,只要不出意外,城中百姓便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涟绛咬着烧饼,他虽然饿,却无什么食欲,于是只是慢慢地嚼着,状似随意地问,“财宝,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与那些吃人的妖魔没什么区别,你会不会杀我?”
步重扭头看向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他笑一笑:“随便问问。”
“你要是真敢吃人,”步重眺望远方,无意中专挑人疼的地方扎,“观御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还用得着我动手么?”
涟绛咽下烧饼,总觉得这饼太干,刮的嗓子发疼,于是说话声音都有些含糊:“这倒也是。”
“不过话说回来,九尾狐族自上古时起便是天神,就算我成妖入魔, 你都不可能会堕魔。”步重将酒递给他,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差点忘了,昨天观御离开前还特意嘱咐说你脚上有伤,要忌……”
涟绛在他说完前抢过酒壶,仰头便是一大口。
“你……”步重目瞪口呆,心道这人莫不是被夺舍了,以往分明最听观御的话,说东绝不往西,今日却……要说馋成这样,也不至于。
涟绛胡乱抹抹嘴,将酒壶还给步重:“改日去水中月,我请你喝埋了好些年头的花酿。”
“那花酿你不是最宝贝了么?平常我多看一眼你都不乐意,”步重不禁狐疑地打量他,“现在怎么突然舍得了?”
涟绛唔声:“观御不好这口,那酒留在天界也是浪......”
“公子!公子!不好了!”
他正说着,一个穿着修仙衣饰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来,攥在手里的佩剑只余一半。
“糟了。”他与步重相视一眼,俱是心沉。
即便那人气喘吁吁说不上话,两人大抵也能猜到发生了何事。
城北血海重扑而来,溘然间以及城墙之高。其间妖魔鬼怪撕裂结界,争先恐后地从那一指宽的裂隙间挤入丰京。
暗红腥臭的血水渗出墙缝,顺着城墙上凹凸不平的石纹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聚集在丰京城中——先是一滴、两滴,然后变成一滩、两滩,最后变成人影一样的邪魔,尖笑着挤入紧闭的房门。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响起,门窗应声溅上鲜血。
“他娘的!”步重攥拳,暴怒下将手中凤羽鞭甩出,硬生生将那趴在窗上的邪魔拦腰绞作两截。
涟绛避开飞扑而来的邪魔,持着软剑的手腕骨微微转动,猝然将邪魔劈开。
“快走!”他将受惊跌倒在地的人拉起来,脸色稍显苍白,“都快离开这儿!”
结界一寸寸碎裂,破口也越来越大。
守在阵前的散仙和修道者抵抗不及,五脏六腑都在这抗争中暴裂开,以至七窍流血。但他们无一人后退,哪怕众人深知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涟绛也未曾见有人后退半步。
他在这负隅顽抗的景象里难以控制地发颤——凡人拜神、求神,但能救他们于水火的从来都不是神佛,而是千千万万个自己。
“涟绛!”步重高声叫他,语速飞快,“这血海不对劲,我们先撤再说!”
他循声抬头,见赤金羽翼遮天蔽日。
丰京外围奔涌的血海畏惧凤凰金芒,狂啸着在步重面前停步。无数邪魔从血海中爬出,胆小者颤着喉咙嘶吼恐吓,胆大者露出满口獠牙纵身扑向步重。
见状,他瞳孔骤缩,想也不想便将手中软剑掷出。
利剑疾速划开血海,“当”的一声插入城墙。
在这刹那的响声里,剑芒覆满城墙,竟将血海逼退几厘。
步重诧异不解:“它们怎会惧你!?”
“不知道,先送城中百姓离开!”涟绛答得飞快,身形翻转间已然割破掌心。
他趁血海尚有忌惮之时捏诀结印,掌心湿热粘腻的鲜血印在丰京冰冷的地上,血光里他的脚下狐影遽然显现。
步重扭断扑上前的邪魔脖颈,余光瞥见涟绛脚下猩红的影子,顿然惊叫:“涟绛!”
——他竟想以法相驮城强闯血海!
“你他娘的!”步重飞身而下,意欲加以阻拦,“没了法相护身,你会死的!”
涟绛并未理会他,掌下法印已成。
“涟绛!”情急之下,步重挥鞭甩向他的胳膊。
但凤羽鞭尚未近他身,钉在城墙上的软剑便猛然抽离,泛着寒意的剑刃与凤羽鞭相撞,震开翻腾的气浪。
步重一时不备,被推开数米远,再开口时难免咬牙切齿:“你!”
脚下大地遽然开始震动,步重一惊,断声再抬首,眼前赫然是庞大到难见全貌的九尾狐法相。
它几乎穿城而过,步重仰颈,也只能瞧见它微微躬起的背脊。而城墙之外,九条尾巴大肆舒展开,竟将血海尽数挡住。
但血海也不甘示弱,邪魔翁拥而上。它们泄愤似的撕咬着狐尾,被甩开后再次不甘心地扑上去。
“涟绛...”步重声音发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执拗地撑地而起,将丰京驮于身上。
法相虽只是虚影,但却是以神魂所化,因此痛意半分不少。
一座城池压在身上,饶是天神,也难以消受。但涟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唯独脸色愈见惨白。
他能感觉到后背被血濡湿,尾上钻心的疼几乎让他失去意识。可他捏诀强撑着,半分不敢松懈。
“蠢猪!”步重暗骂,脚下步履却不停。他心里又急又疼,意图规劝涟绛放弃:“一群凡人而已,生死本就是常态,你不必......”
他话才开了一个头,涟绛便抬眸看向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隐约有几分失望。
“涟......”他稍有恍神。
“他们拜神、求神,”涟绛收回视线,额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他却眼睛一眨不眨,任由双眼被刺得发红发疼,“但玄柳不应,天神不应。”
巨大无比的九尾狐影驮着丰京城从血海的包围中厮杀而出,涟绛唇色煞白地跪倒在地,却仍撑着膝想站起来。
“涟绛!”步重难免慌乱,撑开羽翼将涟绛护住,急声喊他。
丰京城随法相远去,失去城墙与结界的抵挡,血海顷刻间将两人团团围住。
涟绛没什么力气,四肢百骸都泛着疼。
他有些想观御,以往每回觉得痛时都会想观御,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可是今日,他越想越觉得疼,甚至连风擦过耳畔都觉得疼。
“金曜?”头顶传来步重惊异的声音,紧接着是金曜喘息难平的说话声:“快走!你们快走!我伯父、伯父......”
刺眼的白光于天边乍现,缚神链落下,然后收紧,将金曜牢牢捆住。
“走!快走!”金曜气急,疯狂挣扎却无济于事,只好一个劲儿地朝着两人喊。
涟绛眼前一阵阵眩晕,他不知道法相去到了何处,不知道丰京是否得以保全,也不知道血海为何突然卷土重来。他在混乱与疼痛中抬头,与云端睥睨众生的玄柳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