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餐馆的灯光昏黄, 包间里只有两个电灯泡,两个像样的灯都没有。
这个时间,大多饭店都打烊, 只有这种小饭店还开着门。
薄浔不安的坐在桌前。
刚端上来的小鸡炖蘑菇冒着充盈的热气, 有些干扰视线,把对面父亲的脸遮挡成虚焦状态。
桌下,他感觉到俞烬的手背碰了碰他。
上课时俞烬也经常这么碰他, 意思是示意他坐端正。
薄浔直了直背。
“嗯……小浔,吃饭。”男人干笑了一声,夹了一筷子炖菜,朝着薄浔盘子里送。
“我从小就不爱吃茶树菇。”薄浔看着盘子里的黑黢黢的茶树菇,声音很低, “我印象中,我说过很多很多遍,但是你为什么不记得。”
“噢……”男人笑得更尴尬了。
赶忙把茶树菇夹走, 重新给薄浔夹了一块鸡肉,“太久没回家,很多事情都忘记了,是爸爸不好, 忘记了。”
给薄浔夹完菜, 意识到俞烬也在,又给俞烬也夹了些,“你也吃。”
俞烬乖巧的点点头。
“……你在学校过的怎样啊?和同学都挺好吧?”
薄浔明显不太喜欢茶树菇的味道,只是小口小口扒拉着米饭, “挺好。”
“……学习呢?该期末了吧?高三挺忙吧?”
“我高二。”薄浔纠正道。
男人的笑容更僵持了。
目光瞟向别处, 手揣进口袋里拿了烟盒, 最终还是没拿出来抽。
“这么多年没见你了, 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句话刚才见面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啊,已经说过了吗?啊哈哈哈……”男人挠了挠头,“嗯,妈妈每个月给你多少生活费,交房租够不够?我每个月工资都打给她管,也不知道她给你多少。主要是能汇外币的卡她有一张,每次就直接打给她,每个月我都有嘱咐她记得给你生活费……”
“我的卡也能收到外币,”薄浔提醒道,“只要想汇款,都是能汇进来的。”
俞烬喝汤的手顿了一下。
只觉得这对父子之间的气氛过分窒息。
而且很明显,薄浔和这个男人说话时,并不愉快,但似乎又没办法结束对话。
死寂中,俞烬放下勺子,先一步开口,声音柔柔弱弱的,“叔叔,我们明天就考期末考试了。”
“明天就考吗?”男人大惊失色,“我还以为还要过几天。”
说完,又转回薄浔,“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来看看你,现在也看到你了……对了,你能见到衍衍吗?能不能帮我转交一个东西?”
听到弟弟的名字,薄浔的捏筷子的手滞住。
“或者帮我寄给他也行。明天看完爷爷,我就得回去工作。后天凌晨的机票,老板只给了三天假。”
“不能让妈妈转交吗?”薄浔有点抗拒。
“她不让衍衍玩玩具的,所以才拜托你嘛。”一说到薄衍,男人也不结巴不卡壳,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薄浔没说话。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男人又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手提袋。
“麻烦寄给衍衍,直接寄到他学校就行,老师会帮他签收。”
“嗯。”薄浔应道。
这顿饭不欢而散。
从餐馆走出来后,薄浔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冲锋衣口袋里似乎沉了一下。
薄浔掏了掏兜。
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薄薄的红包。
借着路灯的光晕,薄浔打开。
里面躺着寥寥几张红钞票,和一张字条。
他没具体数钞票的数量,只是拿出字条,凑近眼前。
“只有嘱咐我好好学习。”薄浔失落的把字条塞回红包。
俞烬伸出手,搭在薄浔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回去吧,外面冷。刚才见你没怎么吃东西,家里有饭,回去再吃两口。”
薄浔沉默的点点头。
吃过饭洗过澡,哪怕在学校熬了一天,薄浔也不太困。
客厅里的暖光柔和舒适,他坐在沙发上,反复把玩着那个鱼尾狮摆件。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第一次从父亲那儿收到礼物。
说不开心是假的。
他记得小时候,只要母亲想打他,父亲总会助纣为虐。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如履薄冰的在他面前试探讨好。
“小浔,我把你弟弟的礼物拆了重新打包一下,这个手提袋太碍事了。打包好明天上学的时候顺便放在快递柜寄走。”
对着礼物出神的时候,余光里,俞烬拿着纸箱子和泡沫纸在茶几上摆弄着。
他赶紧过去帮忙。
拆开手提袋的时候,薄浔对着里面大包小包的东西陷入沉默。
最上层的是小黄人样式的爆米花桶和水壶,变形金刚玩具,下层是好几个抽成真空的毛绒玩具,几件纪念T恤和巫师魔杖。
薄浔捡起手提袋最下方的小票。
有好几张,肯定是跑了很多不同的商店购买的。
再对比他收到的那个,随手在机场购入的鱼尾狮工艺品……
薄浔自嘲的笑了一声。
“俞烬,你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去环球影城游玩,会不会是因为公司团建什么的?而不是专门去给小儿子买东西?”
“我刚才真的开心了好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从父亲手里收到礼物。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薄浔又自言自语道。
俞烬把礼物全包好,收到快递箱里,柔声安慰道,“小浔哥哥,别伤心,我也给你买。”
“我不是要这些。”薄浔觉得俞烬会错意。
“我明白,你想要的不只是物质,更多的是偏爱。所以他有的你也必须有,我现在就去问代购。”俞烬坚持道。
见薄浔还是低着头,目光呆滞,又弯下腰,试图从下往上探头看着薄浔的脸,“别人都可以不偏爱你,但是我心里小浔哥哥永远是最重要的。”
“他们不爱你是他们的损失。”
“你为什么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喜欢小浔哥哥的人。”
薄浔死死的咬着牙,没接话。
奇了怪了,他愈发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变得脆弱。
以前父母差别对待就差别对待,他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是每次俞烬一哄他,就莫名觉得委屈,而且越想越委屈,似乎以前受过的不公平全从记忆里翻涌出来,疯狂的攻击着他。
一开始和俞烬在一起,冰释前嫌的时候,薄浔某种程度上是出于心软。
担心自己如果因为监视事件拒绝俞烬,会让俞烬凄惨的经历、糟糕的性格雪上加霜。
可是现在。
是他开始离不开俞烬了。
“和代购说过了,年前应该能收到快递。明天期末考试,该睡觉了。”
俞烬说完,把快递箱拿远,避免薄浔再看见,催促着薄浔进了卧室。
“不准再想这件事情,你应该现在开始想想,今天晚上做梦会不会梦到我。”
-
期末考试最后一门是语文。
写到文言文的时候,薄浔突然顿了一下。
手里的水笔骤然抖的厉害。
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刚才理顺的思路瞬间乱成一团。
脑子里的弦像是突然断掉,陷入宕机状态。
薄浔看了看窗外。
阴风怒号,乌色的云层隐天蔽日,加厚玻璃都被吹的哐哐作响。
似乎是血缘之间存在着难以触摸的纽带,突然就有一瞬间的意识,意识到,有亲人不在了。
眨眼的瞬间,泪水划过脸颊。
“啪嗒”一声落在卷子上。
刚才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古诗词,顿时模糊不清。
“考场里不要东张西望,否则按作弊处理。”
监考老师在讲台上的声音很冷,像是运行的机器。
薄浔没再看窗外,看回自己的卷子。
完蛋。
写不出来了。
他翻到作文题那一面。
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汉字,完全无法在脑内连续成句子,更读不懂要写什么。
喉咙里哽的厉害。
薄浔不断的掐着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是在考试,振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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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响起收卷的时候,监考老师路过薄浔的位子,看见干干净净的作文题,不禁蹙眉。
但还是迅速收走了考卷。
出了考场回到班,薄浔转过来自己的桌子,呆滞的坐在座位上。
他甚至不用打电话话去确认。
也不敢去确认。
感觉到轮椅停靠在身边时,薄浔才稍微回神。
看向俞烬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
感觉俞烬愣了片刻,像是突然读懂了。
“小浔,是不是…”后面半句话,俞烬没说出口。
“嗯。不在了。”
薄浔呆滞的接道。
“那一瞬间我有感知的。”
“当时在写文言文大题,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心脏空空落落的,像是突然被剜了一块儿,延迟了好久才感觉到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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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教室后,薄浔一路推着俞烬来到无障碍洗手间。
确认门锁死后,薄浔突然跪在轮椅面前,猛地拽过俞烬的领口,凑上去疯狂的朝着那双薄唇索吻。
他的亲吻毫无章法,像是逼着俞烬回应一样。
他的力气很大,其实蛮力状态下,俞烬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或是反抗。
还没亲吻两秒,突然尝到一股咸水。
是泪。
还有血的腥咸,是俞烬的血。
“小浔。”
感觉到脸颊捧上来一双手,轻轻地抚摸过下巴到耳后。
薄浔颤抖的更厉害了,几乎在地上跪不稳。
“亲一亲我啊。”薄浔握上脸颊上的手,好让自己贴的更紧一些,又转过头,不断的亲吻着俞烬的手掌心,哀求一般的低吟。
“让我感受到你的存在啊……”
还没说完,额前落下细碎湿润的亲吻。
薄浔微微分开唇,呼吸是身躯都是抖的。
感受到带着血腥味的唇舌进入口腔。
薄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死死地环绕在单薄的背脊后,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俞烬身上,像蟒蛇一样,狠狠地汲取着里面的体温和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