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所住的高楼层，褚一平双腿都在打颤，公事包挟在腋下，慌乱地掏出钥匙，插了几次，才顺利把大门打开。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什么声音也没有，褚一平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模式，却发觉手机早就进了水，开不起来。

“奸商，防水全是假的！”走进客厅后，褚一平把手机跟公事包往沙发上一丢，开口就喊：“恒9、恒9！”

但屋里没人答应，这让褚一平莫名觉得恐慌。

“恒9！”

褚一平先到恒9的房间，没看到恒9，接着冲进自己的房里，才发现自己的床边有一团小小的黑影缩着，缩得好小好小，几乎没有存在感。

褚一平怕吓着恒9，只敢缓缓地接近，他在看不见的黑暗里，见着那个他好在意的人，摀着耳朵，蜷曲着身体，揪着床单，孤单可怜地随着雷声一颤一颤地，颤抖着身躯。

褚一平缓缓来到恒9身边，在雷声落完与下个雷声响起之间，轻轻喊出了恒9的名字：“恒9……”

恒9听见声音，抖了好大一下，擡起头，看着褚一平。

恒9的眼里全是害怕，泛着泪光，抿着嘴凝视着褚一平。

褚一平能感受到恒9的情绪，想起恒9说过的那句话：“不好意思，公司说产品本体必须有弱点设定，比较容易获得客户同理心。所以我……很怕打雷……”

这哪里只是怕而已？

这是恐惧，对于雷声到来的那刹那间，无法压抑的极度恐惧！

褚一平突然好恨这些限制、这些设定！明明能够让恒9不用担心受怕的，但不管是现在的雷声，还是自己对于作为人工智慧体的恒9的质疑，都让他讨厌起自己来。

一切都是真的。

害怕是真的。

喜欢是真的。

对他的心意是真的。

对他的爱，也是真的。

要不然没有一个人会在你还没醒来之前，就提早起床，穿起围裙，在厨房里一边为你煮咖啡，一边为你的总汇三明治仔仔细细切除土司边。

而且那个总汇三明治还有五层那么高，并且每天思考着变换花样！

黑格尔说，人性的选择和自觉，都不是出于意志的理性，而是出于偶然的动机，以及这种动机对感性外在世界的依赖。

这个人，依赖着他……

这么一条鲜活的生命，需要他……

褚一平小声地问，像怕惊扰到恒9一样：“你……还好吗？”

恒9在听见褚一平的问话后，原本可怜兮兮的表情慢慢转为哀怨。

恒9说：“十三个小时又十一分钟。”

褚一平第一时间没有抓到这句话的重点，他疑惑了一下，发现恒9在下一刻马上别过头去，摀起耳朵，不理会他了。

褚一平浑身湿透，都是湿气，他不想这么靠近恒9，他怕恒9沾染到水气，会像他的手机一样坏掉。

恒9把头闷在褚一平的被单里，那里面有着褚一平留下的气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我以为您下午就会回来了。”

褚一平看着恒9的背影，抚了抚额头。又开始说“您”，褚一平知道自己要糟糕了。

褚一平摀着脑袋，觉得未散的酒气全部充斥在他的脑袋里，让他思考停顿，无法回话。

他看着恒9，有些烦躁，前进了一步想靠近恒9，又想起酒气熏人，后退了一步。

结果褚大教授生平第一次左脚踩到右脚，一个重心不稳，湿了的袜子让他滑了一下，整个人往后跌，“砰”的好大一声声响，他后脑勺着地了。

“主人──”恒9惊得跳了起来，用膝盖爬啊爬，爬到褚一平身边，瞪大眼睛看着褚一平。

“一到十分……”

恒9还没说完，褚一平愣愣地看着恒9，看着恒9小小的黑色漩涡眼神底下的担心，和恒9擡起他的后脑勺，把他被撞得大概、应该、或许等一下会肿起来的脑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恒9紧张地念着：“如果受伤，不能躺平，血液会冲到脑袋里，所以伤口的位置一定要低于心脏。”

褚一平说：“十分。”

恒9愣了一下：“蛤？”

褚一平再次说：“十分。”

恒9惊呆了：“十分！”他连忙说：“打电话，叫一一零，不对一一零是警车，要打一一九叫救护车！”

恒9整个人都傻了，号称很厉害的高级AI遇上状况，居然要叫警车来载伤患？

褚一平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恒9哀怨地说：“您怎么还笑？假的吗？骗我的吗？不痛吗？可是刚刚撞那一下很大力耶！”

褚一平突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了下来，瘫软在恒9身上，享受着恒9身体传来的微弱热度和肌肤与肌肤接触时的美好感觉。

恒9疑惑地看着褚一平表情变化，监测他的心跳和血压后，忍不住摸了摸褚一平的后脑勺。

褚一平说：“这一切都是精密的演算，人工智慧…对吧？”

恒9不解，却还是依事实点头：“嗯。”

褚一平说：“但是就算是演算出来的，从无到有的程式，一点一点地累积，和人类的记忆一样，都是经过一步一步的学习，而成为现在的个体。所以我是不是也能解释，我所接触到的你带给我的一切，并不是虚假的？你泡的咖啡、你做的总汇三明治，都是真的……”

恒9歪着脑袋，不懂褚一平想表达什么。“咖啡和总汇三明治是真的啊！”

恒9想把褚一平擡到床上放好，但褚一平制止了恒9的动作。

褚一平说：“不要动，现在这样就好。”

恒9又歪了歪脑袋。他凑进嗅了嗅褚一平身上的味道，说：“您不该喝酒的，是不是很不舒服？想吐吗？我送你去马桶。”

一句不通顺的“我送你去马桶”，让褚一平又笑了。

褚一平淡淡地说：“你会让我笑，或许有一天还会让我哭，因为我确定你的感情是真的……我的也是……”

恒9说：“先帮您把湿衣服脱掉好吗？要擦干，不然会感冒。”

褚一平轻轻应了一声：“嗯……”

恒9想起一件事：“啊，对不起，没经过您的同意就进来卧室。因为一直打雷，我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就走进来了。下次不会了。”

褚一平说：“下次，我会在。”

恒9“啊？”了一声。

褚一平重复地说：“我会在，你不用怕。”

恒9在这一瞬间，觉得鼻子跟眼眶酸酸热热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被承诺了这一句话，应该是好的话啊，为什么他会想要哭？

褚一平近乎喃喃自语地说：“我……还困在失去的那一天，总是对这个世界感到生气……你的世界却只有我，你不应该承受来自我的情绪。”

褚一平轻声地说：“对不起……”

恒9许久之后，才哽咽地应了一句：“嗯……”

恒9努力地把头往上擡，擡得整个人几乎都要翻过去，才勉强止住要从眼眶里流出来的眼泪。

褚一平低声地说：“……小时候……我什么都没有……”

之后就没声音了。

褚一平睡着了。

恒9等了好一会儿，褚一平都没有醒来。

他听着褚一平的呼吸声，好奇地摸了摸褚一平的脸，最后忍不住把额头靠在褚一平的额头上，小小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