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通风的窗开着半扇,凉风从纱网透进,卷裹着楼下的烟火气渗入,不听话地抚了下病床上安静躺着的男生眉眼。
额前碎发撩起,下腭的棱角分明。原来岳或的脸部线条这么有攻击性。
现在一动不动又显得好乖。
淡淡的血腥味充盈在病房中央,岳或耳目口鼻都像被无形的棉絮牢牢堵塞,感受变得模糊。
眉心传来的触感有点痒,好像是谁在亲……
他想抓住,但那点触感太过轻微,很快就消失了。
林是非在说话。
林是非说了什么?
听不清。
“Darling,I……”
声音模模糊糊的,不真切。
林是非……是在表白吗?
岳或想睁眼看看林是非,想问问他到底说了什么,身体却没丝毫的力气,四肢酸软。
别说抬手,连动一下眼皮这么简单的举动都做不到。
妈妈……沈婉回来了吗?
她回来之后看到自己躺在这里,除了呼吸什么都不能做,有表现出伤心吗?
根据以往16年的瞭解,应该没有吧,说不定还在责怪他为什么要这么脆弱。
不是自己脆弱会去跳湖吗?
天天给家里添麻烦。
陈谭渊后悔了吗?
应该也没有吧。
他那样道德感底下的人,肯定会用极短的时间说服自己没有错,并重新变得心安理得,继续享受以后的生活。
没有证据,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岳释甚至连医院都没来吧。
他非常讨厌和前妻生的这个儿子,恨不得沈婉死了,也恨不得岳或死了。
难道真的是自己该死吗?
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嘴脸……岳或一点都不想看到。
真的恶心。
那点想要睁眼的念头顷刻荡散干净,岳或害怕得往回缩,薄弱的意识归为虚无。
林是非,带我走吧。
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带我走……
立在床边的人影带来的气息似乎轻了不少。
岳或沉得更安静了。
林是非将岳或鬓边的短发拨弄整齐,低喃“等我回来”便转身离开出门。两秒后又退回来。
黑色帽檐下的眉宇蹙起,浓黑的眼睛里是不甘冷然,对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爸。”林是非低声喊道。
“去哪儿,”林倚白进来后关了门,眉目神色未改,视线在林是非缠满纱布的右手臂随意掠扫,才只觉眉头瞬跳,“林是非你又自残。”
低肃的语调裹挟责备,严厉的令人心惊,林是非下意识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唇瓣微抿,无比生硬地说:“没有。”
“等让你妈妈看见你这样你也说没有。”十岁那年林是非把岳或领带回家,一旦有人靠近便拿尖锐的物体扎自己,以此作为威胁。
对峙片刻,林倚白尽量放平语气,不那么严肃:“小非,我管不住你是不是。”
真管不住林是非也不会从十岁至十四岁在国外待四年,接受苏尔澜给他制定的治疗计画,林是非垂眉耷目,突然从戾气中拎出点乖顺:“能管住。”
这些天岳或身边只有林是非在陪床,白绾盈他们说要替,林是非不让。
林是非的心理状况为什么日益加重,又为什么接受治疗,长辈们都清楚,也都理解。
自然会让他亲力亲为地照顾岳或。
只有个别晚上林倚白才会过来看看,不然他不放心。
“说吧,打算去哪里。”林倚白垂眸仔细地盯了片刻林是非的手臂,纱布被洇红了,伤口新鲜,还没长住,“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又看到陈谭渊在楼下。”
眼眸抬起,打量林是非的目光似是要看进他的心底:“我记得医院东边有一片施工废墟,是没有监控的盲区,你从回来看过那里无数次——林是非,你想违法犯罪杀了他?”
“我没想这么做,”林是非矢口否认,因为被准确拆穿心神都有点乱了,“我只是想……”
“只是想教训他,”林倚白接了他的话音,“也许是弄残废他一只手,又或是一条腿,再不济就全部打断弄残,反正也没出人命。”
林是非敛眉沉默。
少年心智还不够成熟,林倚白太过瞭解林是非,想要做的举动每一步都能被猜测到,但他不能让林是非碰歪路:“这些事你做了,我全部都能给你摆平。”
林是非迅速抬眸,定定地看着林倚白。
“但是苏尔澜对你六年的治疗会就此功亏一篑,全部都会毁在今天晚上,”看到那双仍然想要下楼犯错事的眼睛,里面的恨意很深,林倚白沉了声,说话很重不留情面,“你想重新来过没关系,你妈妈还有家里的长辈也都可以等你重新变得正常些,那你喜欢的人能等多久?你需要他在你进监狱后在外面等你吗?”
他没有这样想过,他只是想做点什么事,不然这些东西堵在心口快要把他逼疯了。
林是非眼眶有点红,被匕首刺伤手臂的痛突然无比清晰地传至痛觉神经,指节受不住一般地蜷缩,开口说话时音色里都有了些哽咽的颤音:“我不想,不想再经历一遍……很疼。”
林倚白知道他疼,关禁闭被电击身体疼,常年见不到岳或心里疼。
心中的酸涩蔓延至胸腔,谁会想看见自己的孩子难过,几乎没有人。
林倚白上前碰到林是非的肩膀,轻按着让其在床边坐好,摘了帽子拢他凌乱的半长发:“我知道,妈妈他们也都知道的……所以不要做傻事。”
可为什么有人犯错就可以不用得到惩罚,林是非没吭声,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岳或。
他所爱之人躺在这里,虽生但比死还难受,他所恨之人在楼下装模作样地忏悔,也许明天就不会再过来,因为他已经说服自己无错,要重新好好地生活了。
林倚白制止他继续和自己的极端斗争下去,沉肃的声音带有绝对安抚:“小非,你很容易就会被你最极端的一面支配,但我和妈妈都知道你有在很努力地抵抗,你很好。所以犯法的事,你连尝试都不可以,不然你就会享受那个过程,以后只会控制不了甚至没有办法收场,明白吗。”
这些话苏尔澜几乎每次都会说,精神正常的人也会有偏执的时候,但想通的机会很多,可林是非不同,他本就不健康的心理一旦被极端欲望掌控,就绝对不会再长成好人。
就像索德斯汀,他虽然足够听言蓉清的话,但至今在伤害人之后仍不觉得自己有错。
“明白。”林是非回答。
言至这里便足够了,没有人比林是非更清楚他曾经受的治疗过程,林倚白忽而道:“你带小朋友转院吧。”
转了院就没办法报复陈谭渊了,虽然不能杀人不能弄残,那打一顿总可以吧,林是非看起来不太愿意,视线倒终于短暂地从岳或身上收回:“转去哪里。”
“出国,”林倚白说,“那里没有国内的这些人,可能更有助于小朋友的恢复情况。”沉思片刻,继续道,“而且到那里你可以同时照顾外婆和小朋友,他们都需要你。”
被需要的感官突然让林是非的心神安定了下来,等听完林倚白最后说的话,林是非再没推辞拒绝,说明天就办相关手续,离开这里。
林倚白最后说的是:“带他走吧,这里的事情有我处理。在我去找你们之前,我保证,这里再也不会有一个陈家。”
成年人做事更成熟,林倚白不会伤害陈谭渊他们的身,只会从心里防线开始攻击。
商业场上变幻莫测,谁能说得了结果是好是坏。
因为破产欠债受不住压力而自鲨的经理人大有人在,多陈谭渊一个正好。
*
岳或的自我封闭太长,三个月过去都毫无动静。
跟言蓉清一个比一个能睡。
两人的病房相邻隔壁,林是非简单和言蓉清说完话,就会只陪岳或,反正外婆有外公。
有时等得太久,林是非还会和索德斯汀苦中作乐,互相问候对方。
索德斯汀问:“你未来男朋友醒了吗?”
林是非回答:“没有,不过快了。”紧接反问回去,“你老婆醒了吗?”
索德斯汀说:“没有,但肯定快了。”
林是非对岳或的心思昭然若揭藏无可藏,不过只敢对睡着的岳或剖析心意。
他想,如果岳或醒了,他肯定不敢吐露心声,只敢做个没出息的缩头乌龟。
他每天都在心里祈祷星星要快点醒来,但同时又无比害怕他醒来。
毕竟……
如果岳或不喜欢他呢。
这几个月的期待与恐慌让林是非饱受折磨,无论是心理还是精神都几度到达爆发边缘,好像马上就要陷入崩溃。
主动去寻苏尔澜的次数比之前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几乎每天都会碰面。
他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房间思考,把自己捆在电击椅上强压脑中亢奋,把自己锁在连坐起身都困难的狗笼里蜷缩冷静……
手腕内侧有咬出来的深红色牙印,胸口是因为电击而像藤蔓交错的青紫痕。
林是非不想自残,可他控制不住,如果不够疼的话,他就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冷静。
但这些伤痕如果被言千黛他们看见,肯定会引起担心,所以林是非最近的穿着总是很严实。
长裤长衫,平直的衣领将喉结都遮挡在下面。
不会暴露分毫,不会有人发现。
医生说岳或能够听见外界的声音,所以林是非也从来没说过这些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Darling,现在都已经深秋了,外面天气很凉爽,很适合一起出去玩,”林是非脊背微弯坐在岳或床边的椅上,握住他的双手贴脸,“你怎么还不醒啊……我真的特别想你。”
“我想让你看看我,边和我说话边笑……特别好看。”
平常这些话早不知说了多少次,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林是非习惯了,说完他就会给岳或擦脸擦手。
温润带着点热汽的湿毛巾附在岳或脸上擦过眉眼、鼻梁,所到之处都仿若最完美的瓷器那般精致。
再接着往下时,林是非的所有动作便陡然僵直不敢再动。
纤长浓密的眼睫张开,露出底下莹潮的瞳孔。
眼珠一动不动,就那样盯着弯下脊背正在看岳或的林是非。
岳或很轻地眨了下眼。
林是非怔在原地,根本作不出任何反应,唯恐是镜花水月。
水波动了,月也就散了。
不知具体多久未活动的四肢特别酸软,岳或尝试性地蜷了下指节,很艰难。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林是非反应剧烈地低头,只见岳或很努力地用两根指节捏住了他的衬衫衣袖,眼睛霎时通红一片。
林是非呼吸渐沉,唇瓣都在随着红透的双眸不可抑地颤抖。
岳或想问林是非,房间里温度挺高的,怎么穿这么严实,不会觉得闷吗。
而且他忽然忆起和林是非的第一次认识,是在初中后面的小巷里。
他被五六个人堵在里面,马上就要打起来了,恰巧碰到林是非骑着辆山地车经过,然后很凶地帮他打架。
当时以为他毫发无伤,其实胳膊跟手臂有撞在墙壁上划出的红痕,破了皮。
那时候林是非穿衣服就把自己遮得很严,不想被看见似的。
喉咙深处的声带在作出吞咽的动作后逐渐恢复知觉,岳或想说他眼睛怎么红了,不要哭。
张口却用许久未用而无比沙哑的嗓音说:“林是非,你……怎么浑身是伤啊。”
林是非的眼泪突然豆大地掉出来,像狂风暴雨似的砸在岳或的脸颊、颈侧。
泪珠飞溅,碎得不成样子。
岳或眼里流露出难过,想抬手去擦他的眼泪,第一次却没能抬起来,微哽咽地埋怨:“你都把我砸疼了。”
是真实的,岳或在说话,是星星在跟他说话……林是非像个走了许久都未能寻到水源、久旱逢霖的沙漠旅者,害怕这是海市蜃楼,一定要在死亡之前汲取。
额头微抵岳或的肩侧,林是非想抱岳或,又怕自己会没轻没重伤到他,所以只能极力地压抑自己,手背青筋盘根虬结。
哭得肩膀颤抖,喉头哽堵疼得厉害,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竟然短暂失声了。
“别哭,别哭了……”岳或第二次终于抬起手,指节插进林是非的发中,诱哄谁似的说:“林是非,你头发怎么都长这么长了啊……长得好长啊。”
林是非未抬头,手却颤抖按在岳或摸他脑袋的手背,喉头的酸涩紧疼怎么都压不下去,单音节发出的异常艰难:“……嗯。”
被压住手背的手很轻地朝上反转,不自觉地扣进林是非的指缝,岳或听他哭得难受,肩侧的衣服都湿了小片。
“林是非,你别哭了。”岳或皱眉,眼睛周围同样被染上湿润的红色,“你不要哭了……以后也都不要哭了。”
林是非压抑嗓音:“嗯。”
岳或哑声:“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想让你开心,别哭。”
林是非乖顺应:“嗯。”
这天,岳或跟怎么都说不出完整句子的林是非说了好多话。
窗外的阳光明媚地令人心生欢喜,岳或许久没开过口,说话语速很慢:“林是非,你跟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说:“你说你喜欢我。”
林是非还把脸埋在他肩膀的旁边,毫不避讳,哽咽的嗓音重如千钧:“嗯……对。”
岳或笑了:“林是非,你带我回家吧。”
林是非点头:“好。”
岳或轻声说:“林是非,你要对我好一点。”
林是非泪流不止:“好。”
“林是非……”岳或一遍一遍地喊梦里梦外的名字,乐不思蜀似的,“……林是非,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林是非哭着应:“好。”
深秋天温度适宜,很适合出去看风景。
看今天来、明日升。
看冬春换、四季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