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涧两重幻阵, 一重是瀑布,一重是迷阵。
瀑布是为遮挡迷阵阵眼,迷阵则是扭曲鹿鸣涧群山间的空间与方位, 让进入其中的人不得正途,在原地打转。
阵法高明在布得和谐, 被扭曲过的空间能与周围的景物完美衔接, 自相融洽, 若有外人误入鹿鸣涧,大可沿着一条路从山里走到山外。
就相当于将一个积木拼成的山林打散,用原有部件重新搭了一个新的,原本山林里有的东西, 现在一样不缺, 只不过某些地标或者重要之处被改了样子,移了方位。
不得不说, 这真是一个绝佳的藏匿之地,抱一的手法很精妙,将幻阵对周围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连戚无忧也是到了近处才发现空间的扭曲。
换成旁的对幻阵之术没有研究的修士, 就算在这里待上几年,也察觉不到异常。
鹿呦峰上的人散开, 戚无忧御扇绕着山体转了一圈,正要和洛云彰说话, 一转头才发现洛云彰自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着, 薄薄的眼皮低垂,满目锋芒都被敛起盖住, 显得……十分不高兴。
“?”
这是怎么了?
跟过来的修士不少, 不便做过多动作, 戚无忧御扇飞近,背过身挡住其他修士的目光,低声问:“怎么,有哪里不舒服吗?”
洛云彰几乎是在戚无忧靠过来的同时,贴到他身侧抓住了他的手。
原本只是沉默,被戚无忧这么一问,眉头不甚愉悦地拱起,薄唇轻动,却没说什么,把头撇向了另一边。
“??”
闹脾气了?
戚无忧余光往后扫了扫,假作搜寻破阵的关键点,御扇带着洛云彰绕到山侧,把人往山壁间一推,细问道:“究竟怎么了?”
洛云彰还是垂着眼,过了一会儿,才在戚无忧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师尊为何要同他们一起?落霞台上的事,师尊忘了吗?”
戚无忧:“……”
原来就因为这个。
在青竹院时,他曾跟洛云彰说过,落霞台伏诛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没想到洛云彰还是在意。
既如此,那便一道说开。
他要随时提防着有人过来,一边注意着周围动静,一边快速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我,为了逍遥仙宗。此事说到底,本就不应由仙宗,或者由你一力担下。”
戚无忧说话,洛云彰即便不赞同,也会认真听,此时便是一幅“配合,但不认同”的样子。
戚无忧好言道:“仙宗是因重伤贺兰盏才被抱一盯上,若无仙宗出头,以贺兰盏的心性,非要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不可,在场仙门无一能得安宁。
“既然仙门百家受了仙宗荫蔽,仇家找上门来,他们就该出一份力,这是他们应尽的本分,没道理让你一人去扛,他们不心疼,我还心疼。”
他说了一半,藏了一半。
藏掉的便是他不想让洛云彰往后在修仙界行走处处掣肘。
仙门修士可以不与之相交,但最好不要与他们为敌。
这话不用说出来,洛云彰也能领会得到。
他知道洛云彰会不高兴,是担心他在委屈自己。
但其实,落霞台的事,他是真的不在乎,反倒是洛云彰的情绪更能引起他的注意。
而他恰好知道怎样说,会让洛云彰开心。
洛云彰的长睫动了动,终于抬眼。
戚无忧笑着哄道:“你不喜欢他们,往后我们便不与他们往来,但今日他们该出的力,一定要出,你就暂时将他们视作我请来的帮手,可好?”
洛云彰的黑眸一眨,凑近在戚无忧的嘴唇上亲了一下,道:“师尊想做什么,我都答应。
”
戚无忧:“……”
不得不说,洛云彰现在亦正亦邪的性子,要是每个人看着,确实挺让人犯怵的。
两人在山壁间躲了一会儿,坠在后面的修士便要上前来看看情况。
戚无忧来不及多说,御扇后退,洛云彰不悦地往修士飞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御剑跟上。
-
迷阵的阵眼就在鹿呦峰的山体中间。
戚无忧能看到阵纹从四面八方向鹿呦峰半山腰处汇聚,却找不到那个切入点。
总不能把整座山劈开吧?
当初抱一布阵一定用了什么巧法。
绕鹿呦峰转了一圈,最后戚无忧停在先前被瀑布遮住的山体之前。
循着阵纹延伸的方向,锁定了一个范围,御扇靠近,逐寸查看,终于在碎石草屑之间发现了一处凹陷。
他翻手扫开碎石与灰尘,一个极不起眼的裂缝露了出来,灵气探入其中,内部果然有一道狭窄的隙道,人通不过,阵纹却能在其中纠缠。
抱一布下的阵纹很有韧劲儿,戚无忧的灵气探入,阵纹摇动却没有断裂,引得外面的幻阵扭曲。
就连不精于幻阵的修士亦能感受到眼前景物歪扭了一下,当下环顾四周,警戒起来。
戚无忧把手掌覆在那道裂隙上,注入更多灵力,那阵纹却像钢丝,怎么也切不断,震荡间,鹿鸣涧的山水时而抽长时而膨胀,晃得外边的修士眼皮鼓跳,头晕目眩。
耗了半天,未能破阵,戚无忧收回手——阵眼却破不了,说明抱一在幻阵上下了大功夫,倾注在其间的灵气不可估量,以他目前的的修为,少说得耗上几个时辰。
这么大的幻阵,被他触动后,抱一一定会知晓。
等上几个时辰,抱一早就跑了。
在修为方面,戚无忧完全没有师徒情节,麻利地让出位置道:“云彰,你来。”
洛云彰很喜欢被戚无忧倚重,御剑上前,看了看那道裂隙,抬起手臂。
他的动作看起来很慢,却引得周围灵气剧烈波动,手掌被扰动的灵气包围显得模糊不清,引得围观修士侧目。
调动如此巨幅的灵气,洛云彰却不见一点吃力,还道:“师尊让开些。”
戚无忧退后的同时,提醒周围的修士道:“诸位道友向后退!”
众人都赶紧御剑后退。
只见洛云彰轻缓地将手抵在山壁上,最初几息风平浪静,后方修士盯着看了半天,毫无动静,便与身旁人交头接耳,怀疑洛云彰还没动手。
然而就在他们小声嘀咕时,自地底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鹿呦峰震颤着,大地也跟着摇晃,起初震动的幅度很小,慢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巨石滚落,草木翻出,俨然一幅要天翻地覆的架势!
有落在地上的修士赶忙御剑升空,“咔咔咔”的一阵巨响,蜿蜒裂纹自洛云彰的手掌处冒头,像一张巨网,瞬间将鹿呦峰网在其中。
山石倾斜落地,轰鸣声不绝于耳,尘烟慢了半拍扬起来,几乎将视野完全遮住,布在山体中间的阵眼随之破碎。
仇三仙挥袖,一阵狂风吹散烟尘,外围修士看着眼前景象蓦然无言了半晌——洛云彰竟然直接把鹿呦峰给卸了!
碎石崩落间,整个鹿鸣涧的方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唯有鹿呦峰没动,其余东西南北景色几乎调转,山间阡陌寸断之后重新拼接出一条连贯的路来,转眼之间,竟现出一方崭新的天地!
群山纵横,瀑流喧嚣,云雾在山中涌动。
洛云彰破阵之后收手,望着浩渺山林,目光越来越沉,近乎沉入了湖底。
——抱一就在此山之中。
爹娘、世叔、师尊还
有他自己,二十多年来,所遭受的种种,都将结清。
以往听闻抱一踪迹,他心间都是沸腾着的,这一次却出奇地平静。
或许是因为有师尊在身边。
他再不用像过去五年一样,用杀戮、自伤来让麻痹自己。
抱一是横亘在他生命中的一块拦路石,从前他想着,就算与这块石头玉石俱焚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却想:他还有以后。
他从前连设想都不敢设想的,不被仇恨和不得已操纵,又有师尊在身边的以后。
戚无忧御扇来到他身边,轻按他的肩膀。
洛云彰转头看他一眼,也不管有没有人窥探,反握住他的手腕,与他一起没入前方云雾之中。
接着是仇三仙、樊一祯还有花勿。
一个接一个的修士被云雾吞没,其余修士回神,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杀抱一,雪前耻!”
有人应和:“杀抱一,雪前耻!”
一浪连着一浪,喊杀声交织成网,将整个鹿鸣涧罩入其中。
-
花束雪和颜如鹿御剑赶到鹿鸣涧外。
临进山涧前,颜如鹿御剑横在花束雪面前,劝阻道:“师妹,仇宗主和花宗主叮嘱你我留在宗门等候,我们就这样擅作主张来此,定是要惹他们生气的。”
花束雪被他挡住,神色发冷,说道:“师兄放心,若是仇宗主和我爹问起来,我便说师兄是受我胁迫,不得已才随我一同前来。”
颜如鹿暗骂自己嘴笨,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仇宗主和花宗主不让我们掺和此事,定是因为此间凶险,我不怕两位宗主责备,我是怕护不住师妹,让师妹受伤。”
花束雪神色有所缓和,却仍不肯退步,道:“受伤便受伤,仙门修士,岂有怕受伤的道理?况且,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就算丢在这里,又有何惧?”
她该死在鹿鸣涧,该死在清溪城,或者该死在皆可岛。
这样便可与贺兰舟毫无瓜葛,反倒痛快了。
颜如鹿心中焦急,说道:“师妹这又是何必?仙门百家聚集于此,贺兰舟插翅难飞,花宗主之仇不日得报,师妹又何必以身犯险?”
花束雪手指收紧,握住“云绯”,冷艳的脸上闪过一抹挣扎,但很快被果决掩盖,“贺兰舟只能死在我手中。”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十多年前随爹爹来鹿鸣涧游历,她趁爹爹与散修讲道,偷跑出来,追着一头魔兽深入鹿鸣涧。
她那时年岁小,经验不足,被魔兽引入陷阱,几头魔兽从树林中低吼着踏出,躲藏间,她不慎伤了腿。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葬身魔兽之口时,贺兰舟自树上跳下,将那几头魔兽一并除掉,默然无声地走到她面前,简单地帮她处理过伤口,转身就走。
她初来乍到,又伤在深山老林,记不得回去的路,眼泪一下就冒出来,却硬生生忍到贺兰舟走远,才吸了吸鼻子。
没想到贺兰舟就听到了,转身大步走回来,把她背在背上,呵斥似的问出她的住处,一路把她背到了当时驻留的客栈外面。
贺兰舟离开前,她问了名字的。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张了张嘴,马上就要说出来了,不知想到什么,摸摸鼻子,偏过头嘀咕了一句。
她隐约听到是“不会再见”四个字,再想追问,贺兰舟已经没入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中。
贺兰舟说错了。
他们不仅会再见,还见了三次。
说来可笑,她追逐十几年,直至被掳去皆可岛,被他从群魔手中救出时,才从其他魔修口中得知他的名字。
可是她知道的太晚了。
那时贺兰舟已屠了仙门十二宗,连归元宗都在其
中,此外杀伤修士无数,罪无可赦。
她保不下贺兰舟,也不想保。
若贺兰舟已入死局,再无逃脱升天的可能,便让贺兰舟死在她手中——如此一来,他或许还能死得痛快些。
她愿用心魔,去还贺兰舟予她的三重恩情。
颜如鹿听花束雪的话音,心中像有千万只蚂蚁爬,偏生找不出什么道理劝阻。
花束雪绕开他御剑飞入山林。
颜如鹿这辈子大多时候都不汲汲于修为,这时却后悔起来,若他像洛师弟一样修为超绝,便可护得师妹安然无恙。
此时再后悔也是无用。
颜如鹿叹息一声,飞身跟入鹿鸣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