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宜人,天高气爽,微风吹拂过花丛,带来一点恰到好处的凉意。
宣宁侯府后宅,僻静的小院内,丫鬟铃冬将两碟糕点放在桌上,偷眼打量树荫下的两人。
两人一坐一站,正是宣宁侯府里的两位公子,大公子萧偌,及二公子萧行舟。
树叶晃悠悠飘在书案上,萧偌抚开落叶,笔尖轻勾,在雪白的画纸上添上细密的纹路。
若不看那画中的内容,实在是再动人不过的场景。
丫鬟铃冬轻叹口气。
大公子又在画王八戏水图了,可见是心烦得厉害了。
“……承光元年六月,工部侍郎长子当街纵马,触怒天子,罚廷杖二十,断其双腿,令终生不得入京。”
“承光元年九月,安北将军进京述职,酒后出言无状,触怒天子,罚廷杖四十,削其职位,流放三千。”
正在勾画甲壳的笔尖微微停顿,萧偌神情未变,听着弟弟清亮的嗓音继续开口。
“承光二年四月,前总管太监收受贿赂,勾结朝中大臣,触怒天子,罚廷杖五十,当庭杖毙。”
“承光二年六月,南岐使臣来访,言辞傲慢,触怒天子,罚入百兽园中,当夜被群狼啃食,死无全尸。”
念到最后一句,萧行舟丢开手里的册子,不禁抖了抖。
“这皇帝也太吓人了,我说大哥,您干脆也别听这些了,还是和先前一样逃走算了。”
萧偌神色平淡,只慢慢在纸上画出稀疏的水草:“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最后总归是要面对的。”
也是,萧行舟愁眉苦脸,打量安静作画的萧偌。
不得不说,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比起萧行舟略显平庸的容貌,萧偌几乎集齐了宣宁侯与夫人的全部优点。
身姿清丽,轮廓秀润,像是铺展开来的水墨画,自带一种沁人心脾的干净淡雅。
萧行舟其实也觉着疑惑,在他的印象里,兄长虽然也有些文人的傲气,但性情并不差。
对待府中的下人尚且态度温和,怎么会无缘无故得罪当年的太子殿下,甚至离家三年都不敢回来。
只是可惜,萧偌离家第二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暴戾之名更胜往日,整个宣宁侯府都仿佛悬在了刀刃上,到如今终于是支撑不住了。
萧偌此次回来名义上是为了探亲,实则是为了负荆请罪。
宣宁侯夫人整日以泪洗面,只担心自己的大儿子被皇帝报复,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
“大哥,”萧行舟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当年到底是怎么得罪太子殿下的?”
最后一笔落下,萧偌搁下纸笔,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爹娘没告诉过你?”
“没。”萧行舟郁闷摇头。
他比萧偌小了五岁,出事那年才刚十二,家里人都把他当作小孩子,自然不可能与他探讨这种事情。
萧偌顿了顿,似乎斟酌了片刻才轻声开口道:“我因为某些误会,将作画用的浓墨……当众泼在了太子脸上。”
萧行舟目瞪口呆。
兄长擅画工笔,作画用的墨汁要比寻常使用的浓稠,直接泼在脸上,还是当众。
萧行舟后脊发凉,忽然明白爹娘这两日为何如此担忧了。
“那大哥,你还是好生呆在府里吧,我再帮你去打探下外面的消息。”
望向弟弟匆忙离去的背影,萧偌垂下眼眸,莫名回忆起当日的场景。
学堂内,众人发出惊呼,浓稠的墨汁自那人的眼尾滑落,半张脸都染成了浓黑,只有一双眸子静静盯着他。
太子的母妃是北梁公主,因为有异族血统,不仅五官轮廓深邃,眼眸在阳光下更会显出一种奇异的青碧色,仿佛冰冷幽深的湖水。
而那湖水里正倒映着萧偌的模样。
……罚入百兽园中,被群狼啃食,死无全尸。
他最终的下场,怕是比那位使臣好不了许多吧。
想到此处,萧偌也没心思再画王八戏水图了,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叫来不远处擦拭花瓶的丫鬟。
“铃冬,我记得府里库房有一件金丝甲,你去和管家说一声,帮我取出来吧。”
铃冬吓了一跳,险些摔了手里的花瓶:“公子要金丝甲做什么?”
金丝甲是堇朝将领惯穿的一种软甲,价值千金,只有普通丝绸薄厚,穿上后却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可萧偌又不用上战场杀敌,穿这劳什子东西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以防万一,”萧偌用帕子净了手道,“我已经考虑过了,皇上责罚人的方式不过那几种,廷杖我不怕,侯爷是上六军天枢卫总指挥使,在宫里也算有些人脉,即便廷杖四十,最多也只是吃点苦头。”
“流放三千我也不担心,我之前外出时去过北方边关一带,那边虽然气候苦寒,但民风还算淳朴,加上如今没有战事,只是普通劳作的话,我应该也能熬得住。”
“……公子。”什么廷杖,什么流放三千,铃冬听得心惊肉跳,却只能听对方继续道。
“唯有丢入百兽园比较麻烦,”萧偌眉心轻蹙,“如今宫里的百兽园与以往不同,养了几十只荒原狼在里面,即便带着兵器,也很难应对。”
荒原狼是北梁特有的一种猛兽,虽然名字里也带有“狼”字,却与寻常中原境内的野狼截然不同。
体型庞大,通体雪白,性情凶猛强悍,当初皇帝将荒原狼养在皇宫时遭到不少官员的反对,到后来也都不了了之。
在群狼围绕的兽园里呆上一整夜,萧偌实在无法保证自己能不能活到最后。
铃冬吓得都快哭出来了:“那,那要怎么办啊?”
萧偌得罪皇帝的事整个侯府的人都知道,仆役们私底下也都在讨论大公子会受到什么责罚。
只是铃冬毕竟是个小丫头,见识有限,单知道主子正在为此烦心,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可怕的后果。
“所以需要金丝甲,”萧偌语气镇定,显然早做好了打算,“我记得府里有一套长款的金丝甲,是先皇赏赐给侯爷的,能护住身躯和四肢,到时可以想办法缝在衣服里面。”
当然,只是金丝甲的话,本文由企鹅君羊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也未必一定就能保住性命,所以萧偌还打算再偷偷藏一套薄刃在发饰里,不过这就不好与面前的丫鬟细说了。
“好,”铃冬红着眼眶,用力点头,“公子放心,奴婢马上便去知会林管家,帮您将金丝甲找出来。”
萧偌没再开口,重又在书案铺上新的画纸。
临近傍晚时分,入宫当值的宣宁侯总算回来了。
不比其他的勋贵之家,宣宁侯府内人员简单,宣宁侯从未纳妾,膝下只有萧偌萧行舟两个儿子,如今一家四口围在桌边愁云惨淡,谁也没心思动面前的饭菜。
半晌,眼底青黑的宣宁侯夫人撑不住,抽抽噎噎哭了起来,被宣宁侯一语喝住。
“行了,就知道哭,儿子如今还没出事呢,也不嫌晦气。”
“你倒是不晦气,那你能想出什么法子吗!”岳宛莹推了身边人一把,怒气冲冲道,“偌儿可是我的心头肉,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哎你!”宣宁侯是个武夫,本来就不善言辞,又只娶了这一房夫人,平日自然是千依百顺的,刚刚会出言凶对方,也实在是被哭得没辙了。
“是是,都是为夫的错,你别哭了,我这几日不是一直都在想法子吗。”
萧偌也拍了拍母亲的后背,柔声安抚道:“别担心,我回家已经有三日了,皇上到现在还没有治我的罪,也兴许是有别的事要忙,要过段时间才能想起我来。”
岳宛莹用帕子擦着眼泪,终于点了点头。
“对了,”宣宁侯一拍脑壳,忽然想到了什么,“皇上最近说不准真的在忙别的事情。”
屋中三人的视线全都转了过来,宣宁侯眉头紧皱,努力回忆着道。
“我也是当值时听宫人们提起的,说太后近日似乎在给皇上张罗挑选男后的事,两人为此闹了不小的矛盾。”
“男后?”萧偌惊讶,以为是自己听错。
堇朝之前虽然也有过迎娶男后的先例,只是大多是因为皇上本身喜爱男子,从没听过有太后主动为皇帝挑选男后的。
不过当今皇上生母早亡,是后来才养在太后膝下的,也不知有没有这一层缘故。
“是,”宣宁侯也觉得费解,“据说是因为钦天监夜观天象,断言皇上近两年内有一劫难,需得尽快大婚方能化解。”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后对此深信不疑,挑选了许多世家女子入宫,结果都不得皇上心意,如今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故而才想挑选适龄的男子入宫。”
宣宁侯对皇宫里的弯弯绕绕向来不算明了,只大概猜测可能是太后不满皇上近些年来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所以才三番五次试图插手立后之事。
“哎,也不知哪家倒霉孩子要被挑进宫里去当男后了。”宣宁侯忍不住叹气。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挑选男后的事情是真,那皇上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顾不上你这边了。”
皇后毕竟是皇后,即便是男子,出身也不可能太低,加上皇上与太后斗法,谁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萧偌眉头微蹙,似乎若有所思。
“好了,”宣宁侯摇了摇头,“先用饭吧,如今着急也是无用,等我明日再去宫里探探情况。”
几人刚要动筷,门外忽然有小厮通传,说太后身边的邱公公过来府里,据说有要事求见侯爷。
太后,挑选男后,深夜到访……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宣宁侯瞪圆双眼,筷子直接滑落在地上。
宣宁侯:应,应当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