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嘈杂的脚步声踏破夜色,大雨瓢泼,冷风灌进马车,吹得萧偌瑟瑟发抖。
昏黄的火光下,他望着对面人被血染红的侧脸,忽然想起一则早已经快被人遗忘的传言。
那还是两年之前,彼时太子刚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因为一半异族血统饱受朝中诟病。
也正是此时,某位上六军千户忽然与外臣勾结,刻意引开护卫,放任十数名刺客入紫宸宫内行刺。
没人知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知第二日朝会时,虞泽兮叫人抬着几大箱笼的尸块,小山一般堆在大殿中央,深碧色的眼眸扫视跪在地上的群臣。
说,爱卿们有心了,知道朕闲着无聊,特意寻了这些人与朕解闷。
……不过可惜还是太少了些,若当真想要杀了朕,该再加上十倍的人数才行。
箱笼密封不严,尸块流淌的鲜血浸透了地砖,断肢散落,整座大殿内血腥冲天,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直接吓得昏死了过去。
背后谋划的那位官员最终被凌迟处死,自那一日起,再无人敢议论虞泽兮的异族血统,而刚登上御座的天子也从此有了暴君之名。
马车外的惨叫声已经停歇,虞泽兮将死去的中年侍卫丢进泥里,淡淡望向眼前人。
“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萧偌咽了咽口水,感受着自己过快的心跳。
救命!
这人居然亲自追过来了。
之前只想着守卫松懈的问题,其余根本没考虑太多,如今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自己选择离开的时机实在太过要命。
预定成为皇后的人选,在万寿节当日私逃出宫,几乎等同于将皇帝的颜面狠狠踩在脚下。
即便对方再好的脾气,估计也不会轻易饶过自己。
“那个,如果我说,我其实有考虑过要不要回宫,皇上会相信我吗。”萧偌磕磕绊绊,努力为自己辩解。
“哦?”虞泽兮垂眸俯视着他。
萧偌不敢抬头:“是真的,生辰礼物我还没有来得及给您,而且父亲也说了,我其实可以留在宫中。”
虽然之前每一次有人来问萧偌,他都坚定不移地回答自己绝对不会留下,可等真正离开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没能下定决心。
即便没有今晚的变故,在见到父亲之后,他估计也很可能会以没有送出生辰礼物为理由,重新回到宫中。
若非如此的话,他也不会将辛苦做好的玉牌始终放在身上,而不是让董公公代为转交了。
“禀报皇上,”没等萧偌再开口,已经有侍卫上前回报,“除了两名活口之外,其余十九名贼人已尽数伏诛。”
萧偌瞥了侍卫一眼,心底有些惊讶,二十一名,背后想掳走他的人当真是大手笔。
“全杀了吧,不必留活口。”虞泽兮道。
“是。”侍卫不敢多言,连忙垂首退下。
又有惨叫声传来。
萧偌身子抖了抖,假装没瞧见车内的血迹,抓紧时间为自己开脱。
“我已经许多天没见过家人了,想亲眼看一看才能安心,而且我还有许多画作留在皇宫,不可能就这样离开。”
“当然,私自出宫的确是我,是臣的不对,臣任凭皇上处置,只求皇上饶父亲一命,无论任何责罚臣都愿意接受。”
“任凭朕处置?”虞泽兮勾了下唇角,笑意却未达到眼底,伸手轻抚上他的后颈。
萧偌刚要点头,就感觉后颈一痛,之后再没有任何意识。
“行啊,那便任凭朕处置吧。”
萧偌带着没有把话说完的憋闷陷入昏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晕睡了多久。
四周逐渐变暖,耳边尽是雨声和马车行进的轱辘声。
中间似乎醒来了一次,有人察觉到他的动静,将迷香凑近他的鼻间,他甚至还来不及反抗便再次不省人事。
这回是真的睡熟了,萧偌看到许多画面从自己的脑海中闪过。
直到最后画面定格,他走在西街集市上,身上带着酒气,在跌倒前被好心人伸手接住。
那人皱着眉,眼眸是湖水一样干净的青碧色。
模糊的记忆里,他踉跄着脚步,扯住对方的衣襟,仰头一本正经道。
“……你的眼睛真漂亮。”
那人回了他什么。
他加重语气:“是真的,像雪原上的狼,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很怪。
画面之外的萧偌想,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并不存在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之所以会忽然梦见,完全是因为他刚刚才记起,今晚那人的眼睛似乎也换了颜色。
从深碧变成了浅碧,在火光之下格外明显。
人的眼眸是可以随意改变颜色的吗?
还是说,对方因为有北梁的血统,所以才显得格外不同。
眸色的改变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半梦半醒中的萧偌眉头紧皱,总觉得心底藏着一团阴影,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公子醒了?”
萧偌真正醒来时已经是在屋内,有层黑纱蒙在他的眼前。
他想要伸手扯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绳索牢牢捆住,分毫也无法挪动。
“是皇上吩咐将您捆上的,还请公子稍安勿躁,免得弄伤了自己。”宫女柔声安抚。
萧偌动了动手脚,心道完蛋,这是准备要受罚了。
“皇上呢?”萧偌鼓起勇气问。
“皇上如今在庆和殿那边,等大宴结束了便会回来。”宫女将熏香点燃,又盖了张薄毯在他身上。
等大宴结束回来,也就意味着今晚的大宴并没有取消?
萧偌松了口气,没耽误正事就好,如果因为他取消了万寿节的大宴,他可真的是罪大恶极了。
有些担心家人的处境,萧偌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可惜宫女皆摇头说不知,萧偌只得作罢。
思忖片刻后,索性换了个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是哪一年进到宫里的?”
宫女愣了下,却还是顺从回道:“奴婢叫寄雪,四年前进宫,两年前被分到御前伺候。”
“寄雪?”眼前蒙着黑纱,萧偌只能凭声音分辨对面人的方向,“我身边有个丫头叫铃冬,倒是与你的名字有些相似。”
铃冬原本叫临冬,因为是临近冬天出生的,萧偌嫌名字太过冷清,才给改成了铃冬。
临冬,寄雪,可不正好是一对儿的。
自觉与宫女拉近了关系,萧偌语气更加温和:“你在御前伺候已经有两年了,可知道皇上的眼眸为何会改变颜色,是有什么特定的契机吗。”
“比如……发怒,或者情绪忽然激动之类?”
“砰”的一声,是茶碗打碎的脆响。
“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寄雪慌乱捡着茶碗,嗓音里满是惊恐,“公子先休息吧,奴婢给您倒新的茶水过来。”
果然有问题。
萧偌皱眉思忖,心底的疑惑越深。
宫女逃也似的推门离去,偌大的房间内只余下萧偌一人。
光线昏沉,透过眼前的黑纱,隐约能瞧见墙角的宫灯,萧偌只得暂时抛开先前的问题,侧了侧身,试探着开口。
“有人在吗?”
“明棋,董公公。”
“我真的不会再逃了,能不能先帮我把绳子解开?”
绳子捆得很紧,但由于里面垫了软布,除了限制行动之外,倒也并没有特别难受。
只是周围寂静无声,总让人忍不住升起不好的念头。
比如,他最后会受到什么惩罚。
是幽禁至死吗,还是同那名中年侍卫说的一样,将他丢进百兽园中,让他被狼群啃食。
萧偌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否能给他留个全尸。
不过罢了,如果死状实在凄惨的话,希望还是直接烧成灰吧,至少还能好看一些。
等待的时间最是煎熬。
怀着沉痛的心情,萧偌一边回忆着各种酷刑,一边又开始昏昏欲睡,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你倒是有闲心睡觉,”来人走到床前,语气带着讥讽,“当真以为朕会就此放过你?”
萧偌猛地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对方一把钳住下颌。
“皇上,”萧偌心头发紧,尽力稳住自己的心跳,“我已经知道错了,请皇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私自出宫。”
“是吗,相信你,然后等你再逃走一回?”
对方显然不信他的鬼话,低沉的嗓音几乎贴在他耳边,仍旧自顾自道:“朕已经努力想做个好人了。”
“没有在你回京那一刻便下旨立后,给你时间适应宫里的生活,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送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虞泽兮的声音并不高,却一字一句砸在萧偌的耳中,让他瞬间有些懵,甚至连害怕都忘了。
等等,他最初会入宫,难道不是太后的意思吗?
什么叫没有在他回京那一刻便下旨立后。
萧偌思绪混乱,三年前他误会对方偷拿了他的巾帕,为此将浓墨泼到对方身上,随后为了逃避罪责离开京城。
而在那之前,他与还是太子的对方其实并无太多交集。
也许是萧偌震惊的表情过于明显,虞泽兮声音淡淡,手指划过他的后颈。
“哦,可还记得那些绣青竹的帕子,你并没有冤枉了朕,那的确是被仆役收走后,又被朕偷藏起来的。”
“其实不止是帕子,还有你用过的画笔,腰间的玉佩,甚至被树枝弄断的长发,都被朕仔细收了起来。”
“三年前也好,三年后也好,朕从来都没打算要放过你。”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脑海里炸开,自入宫以来的种种疑惑终于都有了答案。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虞泽兮眸色冰冷,语气平缓得让人不寒而栗。
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震惊里缓过神来,萧偌清了清喉咙,脸颊微红问。
“那个,生辰礼物,皇上还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