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偌从来没觉得,叫一个人的名字居然是如此困难的事。
自从那日在紫檀屏风上添加了圆月之后,虞泽兮便以“叫皇上太过生疏”为由,要求他往后都必须以名字作为称呼。
私下里还好,萧偌红着脸,声音放小一些,总还是能叫出口来的。
然而一旦到了人前,对着众人探究的目光,萧偌所剩无几的羞耻心就全冒了出来,只恨不能一头钻进地缝里面,根本半个字也吐不出。
以至于御书房里时不时便会发生这样的场景。
萧偌改完了一幅画稿,放下纸笔,对着书案后的人欲言又止。
虞泽兮批着奏折,假装什么都没有瞧见。
半晌,终于萧偌忍耐不住,磕磕绊绊道:“臣的袖口沾了颜料,想回去换件衣裳。”
虞泽兮将批改过的折子丢到一旁,顺手拿了本新的过来。
“皇上?”
虞泽兮依旧毫无反应。
萧偌拎着那截湿漉漉的袖口,扫了眼对面里间的两名侍讲学士,终于选择放弃:“……泽兮。”
“去吧,”皇帝陛下大发慈悲地摆了摆手,“马上到晌午了,快去快回。”
萧偌憋了口气,见两名侍讲学士全都竖起了耳朵,只好闷闷答应。
送他出门的董叙忍不住笑。
“公子别气,皇上是逗您呢,您下回正常唤他,保管皇上觉得没趣,便不会再逗您了。”
萧偌瞥了董公公一眼,那意思很明显,这话你自己能相信吗?
董叙又笑,走到安静处对他道。
“说来关于皇上的名字,其实还有一段缘故,估计公子也觉得疑惑吧,皇上身为皇子,为何没有被先帝赐名,反而被起了个北梁的名字。”
“公公知道原因?”萧偌连忙顿住脚步。
萧偌之前就很想问了,皇上是先皇唯一的子嗣,且玉妃在堇朝毫无背景,怎么说也轮不到她来取名才对。
“是,”董叙颔首,“皇上刚出生那会儿,模样比现在还特别些,和玉妃娘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加上异于常人的瞳色,惹得先帝很是不快。”
“那会儿连太后也同先帝说,既然有了第一个子嗣,再有第二个也是早晚的事,既然不喜,便叫玉妃自己去取名字,也算是给玉妃的恩赐。”
“玉妃那会儿还年轻,语言也不通,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名字,还给皇上取了个乳名,叫……”
萧偌神情顿时专注,不料正听到关键处,忽然槛窗被人推开,推窗的小太监一个劲儿朝两人使着眼色。
“董叙。”
皇上的声音隔着老远也能听见里头的冷意。
董公公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讪笑着朝萧偌弓了弓身。
“替换的衣裳都放在东配殿呢,公子让明棋带路吧,老奴便不随您一同过去了。”
萧偌抓心挠肝,只想知道后续怎么样,还有那个乳名究竟是什么。
董叙无奈摆手,示意他隔墙有耳,往后有机会再和他说。
因为有虞泽兮全程紧盯,一直到了与琮小王爷约见面的时间,萧偌也没能从董公公那里问出皇上的乳名。
康仁宫内,正殿外的空地上,虞齐瑞的脸色比先前略有好转,人似乎也精神了许多。
萧偌心情复杂,尽力摆出平常的表情,语气自然道。
“昨日便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给你送信……皇上答应了,让你近日回戌州去给琮王侍疾。”
虞齐瑞眼下最难办的就是离开京城,侍疾也好,其他也好,只要期间操作得当,便没那么容易再被送回来了。
如果……他是真心想要离开的话。
“劳烦萧兄了,”虞齐瑞欣喜道,只是面色有些古怪,“不过你是怎么劝服皇上的,我原本以为皇上应当是不肯轻易放人的。”
“我也不清楚,”萧偌拿出提前想好的说辞,“估计韋伯日免霞贈枂煷最近朝中事情太多,皇上也不愿再为此事烦心了吧。”
萧偌露出笑容,环顾四周后轻声道。
“恭喜世子终于可以回家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我去求求皇上,看最后能不能送你一程。”
“不不,”虞齐瑞有些走神,迟疑片刻道,“你现在很难出宫吧,不必如此麻烦。”
“这有何麻烦的,我们自幼相识,此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去送世子一程也是应该。”萧偌笑着道,仿佛已经认定了好友很快便会离开。
一边数着出行要带的东西,一边数着月份,戌州这会儿已然天寒地冻了,路上得准备足够御寒的车驾和火炉。
“对了,你要带的行李多不多,不如我叫行舟过去帮你吧,虽然皇上已经允你近日离京,但毕竟君心难测,还是尽早出发比较好。”
“不用,”虞齐瑞慌忙打断,艰难挤出笑容,“其实也没那么急。”
说完才意识到不妥,琮王病重,此时正是最紧要的关头,他怎么可能不急。
萧偌疑惑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皇上马上便要大婚了,我这个时候匆忙离京,难免会落人口实,不如等待些时日,也好更稳妥些。”
萧偌沉默了许久,就在琮小王爷开始惴惴不安时,终于颔首道。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
和皇上猜测的一样,虞齐瑞果然不肯轻易离京。
望着对面已然有些陌生的好友,说不上失望还是其他,萧偌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
景丰宫,玉阶殿内。
用过午膳,歇了晌,萧偌终于等来传回消息的明棋。
大概是为了行事方便,明棋换了身粗使太监的打扮,叫人关紧房门后才开口道。
“都已经打探清楚了,琮小王爷回府后便与管家见面,之后就一直在屋中休息,府内下人与平常无异,并没有任何要收拾出行车驾的迹象。”
“还有,琮王府附近似乎多了许多侍卫巡视,看守十分严密,就连来往的仆役都要反复盘查。”
萧偌闻言点头:“难为你了,既然出入王府有风险的话,便不用再继续打探了。”
“不为难,”明棋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连忙摇头补充道,“小人这边有董公公安排的人手,最是精通暗探,小人的意思是,日后可能会多费些时间,并非无法再探查到府里的消息。”
“行了,”萧偌安抚道,让明棋先下去休息,“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你午饭还没吃,先让寄雪到膳房给你拿些吃的吧。”
目送明棋和寄雪离开,铃冬捧着已经放凉的茶水过来。
“公子,您不打算再劝劝琮小王爷了吗?”
茶水清凉,萧偌一饮而尽,摇了摇头道。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再多的话,恐怕就要露出破绽了。”
想起之前遇到虞齐瑞的情形,萧偌不确定,就算他真的肯劝,对方便一定能悬崖勒马吗?
不,他在琮小王爷的心里并没有这样的分量,反过来对于萧偌而言,其实也是同样。
既然两人如今立场敌对。
便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
随意翻动着手边的书册,萧偌干脆将烦心事抛到脑后,然而在翻开书本某页时,却忽然瞧见一行小字。
那小字是写在空白处的,歪歪斜斜,笔画却很是清晰,明显能看出书写之人态度十分认真。
似乎有某种灵光闪过,萧偌突然跳了起来,将手中书页迅速翻动了几遍,直至在倒数第三页里寻到另一行小字。
“公子?”
铃冬疑惑自家公子为何变了神色,也想瞧瞧书里都写了什么,却被对方将书页挡住,转身塞进堆积的画稿里面。
“现在是什么时辰?”萧偌问。
铃冬越发不解,回头瞧了眼天色:“快申时了。”
“替我取件衣裳,我要去紫宸宫一趟,”萧偌神情严肃,叮嘱铃冬不许偷看,也不许让旁人将书册取出来。
铃冬:所以到底是什么。
秋日天凉,御书房内已经点了炭火。
寸余长的青炭在兽足铜炭盆里冒着火光,熏得整个里间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虞泽兮将地方的请安折子扔到一边,忽然开口道:“你猜,他何时会过来与朕求情?”
董公公正有些昏昏欲睡,闻言立马抬起头来。
“皇上是说……萧公子给琮王世子求情?”
“除了他还能有谁。”虞泽兮垂眸道。
这语气听着可不太对。
董叙思绪转得飞快,将嗓音放轻道:“皇上多虑了,萧公子虽然重情重义,却也不是那等不识大体的人,应当不会做让皇上为难之事。”
然而话音刚落,门外便有御前太监过来传话,说萧公子有事求见皇上。
董叙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怎么他这边才刚说完好话,那边人就已经赶来了。
“哎,估计是有什么误会,皇上别急,老奴这就去领萧公子进来。”
“站住,”虞泽兮敲了敲书案,面上一片冷淡,“不是重情重义吗,让他自己过来同朕说,朕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替琮王世子求情。”
董叙忍不住叹气。
萧偌是端着汤盅进门的,小膳房刚炖好的甜汤,里头加了无花果和杏仁,正适合秋日里润肺生津。
两名侍讲学士并没有在御书房内,萧偌四外环顾,还没等迈进里间,就瞧见董叙努力朝自己比着手势。
“公公怎么了?”
萧偌不解,小心翼翼瞧了眼书案后面,别是这会儿皇上刚巧心情不好吧。
“进来。”
不等董公公出言暗示,里间已经传来低沉的嗓音,萧偌只能捧着汤盅迈了进去。
“不是叫你晚膳再来吗,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虞泽兮专注盯着手中的奏折。
萧偌笑着凑上前,将汤盅放在书案道:“没什么,就是小膳房新煮的甜汤,臣喝着不错,所以拿来给皇,给你尝尝。”
虞泽兮抬眼瞧他:“说罢,到底有何事?”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对方特地赶过来,必然是与琮小王爷的事有关,虞泽兮以为自己不该介意,两人不过是幼年相识,根本算不上好友至交。
但虞泽兮无法做到,只要一想到有人同萧偌一起长大,见过对方所有从幼年到青年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生出嫉恨。
一次两次,每一次私下碰面,那种嫉恨仿佛剧毒,随着沸腾的血液渗入骨髓。
刚好,虞齐瑞那个蠢货犯了大错,不如直接砍了吧。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使人嫉妒。
虞泽兮端起书案上的汤盅,将甜汤送入口中:“想让朕不杀他也行,只要你……”
萧偌完全没有听他说话,反而凑得更近,眼里满是促狭。
“臣猜到皇上的乳名了,是叫小月亮对不对?”
噗!
差点被甜汤呛到的虞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