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威严,语气比想象中严苛很多。那鼻子和嘴巴同兄长简直是一模一样,就连有些不悦的时候抿嘴的动作也很像。
余洛放下筷子,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刚刚他怎么说阿姐都不相信他云州马上要打仗了,他爹肯定也不会信的。但是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
便咧开嘴说,“我想你和阿姐了。”
余镇钦似乎被那道笑容晃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话。顿了一顿才道,“胡闹。”
“去,叫一辆马车,把小公子送去州府家,过几日送回金陵城去。”
“我不回金陵城!”余洛追着马跑了几步,“我要跟着阿爹和姐姐……”
余镇钦回顾相望,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泱儿上次回金陵城,说弟弟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同了。如今看来,倒的确和从前不大一样。
他的长子和次女都长得像自己。
只有这个幼子,是生得像他娘亲的。
一双杏眼清澈见底,眉色浅,眼珠子却漆黑圆润得像是两颗黑葡萄,带着几分怯意看着自己。
教他心底蓦地如一根细线缠绕。
余镇钦手握着马鞭,策马站定一会儿,说,“上马。”
“啊?”
余镇钦身后跟着的人看到眼色下了马,余洛骑了上去。好在他之前学过骑马,只是没办法快骑。云州城是一座山城,上坡下坡弯弯绕绕。
阿爹在前面走的也不快,没多久爱,余洛发觉身后跟着的那些士兵都停在了山脚下。
待到要下马时,他犯了难。
以前下马,都得找人拿个踏脚的,或者是林寂把他抱下来的。
余镇钦眉头微微一皱,托着他的手臂帮了一把,“怎么连骑马都还没学会吗。”
“只会一点。”余洛跟着他进了树林深处。
“阿洛,跪下。这是你阿娘。”
余洛看到这座有些年头的旧坟,听话地先叩拜三下。又环顾四周荒凉得没有半点云烟,正在半山腰上,透过层叠的树叶能隐约看见半座云州城。
“阿爹,为什么不把娘亲葬回金陵。”余洛今天才知道,余镇钦竟然把妻子葬云州,可是他们的家明明是在金陵。
“你阿娘生在云州,嫁在云州,死在云州。”
“自然,也该葬在云州。”
余镇钦扫去墓碑上一些尘灰和落叶,再抽出腰边利刃,将新长出的几根杂草削断。
“原来阿娘是云州人。那这便算我外婆……外祖母家,但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余洛对前面剧情还有一些印象,在前朝的时候,余镇钦还不是手握重兵的侯爷,而是云州城郡守。
余镇钦:“你不是第一次来云州。”
余洛的心吊了起来,他明明记得原主的确是自小在金陵城长大的——是不是他看剧情又不仔细。
“是……吗。”忽然就心虚起来。
“你是在云州出生的。”
余镇钦似乎并不想对此多说什么,将佩剑收回鞘中,拽着余洛的胳膊,“走了。拜过你阿娘便算了了。今晚我安排马车送你回金陵。”
“不,我不回金陵——”
“你是觉得这里很好玩?”余镇钦威严的模样看上去很吓人,“这是军机重地,四方要塞。你觉得我和你阿姐哪个是闲的,能陪你在这里游玩不是。”
阿洛被这一呵斥,眼睛一点点泛红。
余镇钦瞥见那双涟涟的眼睛,语气中不知为何更不耐烦了些,“哭,就知道哭!你——”
阿洛被吓得退了好几步:“对,对不起。”
吸了吸鼻子,“我,我不是来玩的。阿爹,我……”
余洛发现,他这位父亲好像并不喜欢自己。从刚刚遇见到现在,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只会用余光瞟两眼。
还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余洛擦了一把眼泪,跟在父亲身后,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冷冰冰铠甲,锋利的铁片咯得他掌心有点疼。
“算了。”
余镇钦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常年冷硬的语气好像会吓到阿洛,态度稍缓,“我送你去你姐姐那。”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还是没有看着这位小儿子。
就好像他只不过是身边一株不起眼的野草。
***
金陵城。
宫城。
因为推行皇商重税新政,新到的银钱解了西境流民之乱。刚刚新官上任不久的林寂被举荐入内阁。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矛头几乎全都指向了余家。
谁不知道,这位新状元郎是余家的世子妃。
余泽刚刚被贬官出京,着还不到半年呢,就又想推一位进内阁,余家的胃口是真的大。
可这位新官还就偏偏能得陛下赏识——那入内阁的提议就算余家再使劲儿,如果陛下那不松口也是无用。
余家出了一位皇后,出了一位手握实权的侯爷,如今又再次要把手伸向内阁。
如今陛下还病重。
余家狼子野心,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
下了朝,林寂却没有回自己的府邸,又是教人直接将轿撵抬到了余府。
“还是没有回来吗。”
“回世子妃,世子没有回来。”
自从十日前他去过一趟南境,余洛竟然就从他眼皮子底下这样消失了。他本来应该在屋子里睡着,等着他与裴寒亭见过面后一同回金陵城。
但是当他回到那间屋子的时候,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人了。
他摸了被褥里都是冷的,像是起身已久。
林寂原以为自己使了一点小手段已经将小世子安抚住,重获了他的信任,甚至是依赖。
没想到,这孩子吃一堑长一智,好像心眼变多了——也许他察觉了哪里不对劲,还是决定藏在南境,不肯和自己回金陵城,又不愿让自己找到他。
他人虽然极其迟钝。
但是不知道为何,好像对于林寂打算对余氏下手的事情异常敏锐。
对于这一点,宋遮倒是觉得很正常。
最近几日,不知道是不是大事将成,宋遮似乎心情非常好。
常常借着巴结新贵的名号,堂而皇之的去林寂府上喝酒。
那时他说,“你是刚来金陵城。等你在官场里再呆个半年就琢磨出来了——余家那是什么,那就是里外不是人。你别看他又是外戚,又是将军,还霸着个世袭的侯位……金陵城里啊,没几个对他家看得上眼的。”
“余老夫人一辈子那么在意余家的所谓风骨,其实早就在当年的云州城里折尽了。不是我说,那叛国叛得叫一个干脆,直接大开城门,让那魏恭恂不费一兵一卒踏平了中境关隘,二十几万兵马直逼金陵,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时候他虽然只是个郡守,可是谁不知道州郡是有兵马在的,少说是三五万有的。就不说像裴家一样,死扛整整三年。但凡能拖个七八天,也能等到金陵城的援军啊。可这魏家军头天到了云州城,第二天这热油滚轮的半夜就烧了金陵城墙。”
宋遮抖了抖身上的官袍,“当年那些金陵城残留下的前朝的降臣,你问问他们,哪个不憎恨余家。又瞧瞧新提拔上来的那一批跟着魏狗浴血奋战多年,家里人都死得七七八八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六七八品官位养老的,又有哪个不嫉妒余氏。仅仅靠着一个‘降’字,青云直上。”
最后四个字伴着讥笑,咬得很重。
“得亏魏恭恂记着余家这道‘功’,这么多年也不曾亏待过,又是赐侯位,又是封皇后。”
只要提到余家。
宋遮的话就会变得格外的多。
看似轻巧,实际上藏着浓浓的厌恶。
云州关隘,金陵城前最后一道屏障。怎么能交到这种见利忘义没有底线的人手中。
云州城后,便是燕州。燕州不似云州是要塞关隘,所布兵马不多。
他的父亲又是文官,对于这些风声敏锐度极低。一家人当时正带着他在燕州别院修养。云州城破得太快,根本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自然没有逃过魏狗的毒手。
他犹然记得,在燕州城下。
魏恭恂要父亲跪下。
他不跪。
太傅说,此一生,他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君主。
不跪叛臣。
父亲德高望重,高居太子太傅之职,教令天子而百官敬之。魏狗不敢轻易杀他,怕惹了金陵城里文官众怒。
便教人将他的腿打折,逼迫他跪下。
这一屈膝,便算作臣服。
最后他父亲被拖去京兆府尹,一关就是十六年。
直到半年前,布局收网在即。
才终于到了能解救父亲的时机。
可是十六年太久了。
但是当年朗朗清风的太傅,如今已经鹤发白须,满脸褶皱。曾经教养出两代君王的贤臣, 近垂暮,一身病痛。
这一生,便算是毁了。
父亲被关押进不见天日的京兆府那一日,正是余镇钦回金陵城,被魏恭恂封侯位的那天。
文官不跪而入狱,武将归降而封爵。
多么讽刺。
既然手里握有兵马,为什么不战而降!
后来宋遮在陛下分配兵权时才知道。当时云州有的不是三五万兵马,而是整整十二万!那十二万兵马在新朝刚立的时候再一次被赐给余家。
魏恭恂甚至娶了余家的女儿作贵妃,后位空缺,独只娶此一人。
一时间,还有谁能和余家抗衡。
所以。
林寂说,余洛总觉得余家会被人暗害。
这种担忧简直再正常不过,余家那干的根本就不是人事!如何会不怕死,只怕是夜里睡过去,都有金陵城无数冤魂索命讨债来吧。
这些事情,其实林寂也是知道。
只是不知道,此事竟是金陵城内人人可知,且事无巨细。
宋遮拿手撑着下巴,挑着灯芯,说,“所以我说。这一段露水情缘不要也罢。那可是余镇钦的孩子,走丢了便也走丢了,也不必再去找回来。”
林寂问他,“余家有三个孩子。这其中三子一女,余泽算是有几分小聪明,且十分懂得余往上爬。余镇钦为什么不把侯位传给这位长子呢。”
宋遮挑灯芯的手顿了顿。
“哟,这上门女婿没白当,你对余家还挺了解。”
林寂眉骨有棱有角,眼神极为深邃,像是在琢磨着一些旁的事情,“你见过余家那个女儿吗。”
女儿。
林寂是说余泱。
好端端怎么提到她。
“余将军是吧,她不常待在金陵。倒没见过太多次。自十二三岁起就跟着余镇钦去了边境,后来又去了云州……”
“嗯。”林寂好像还在琢磨着云州的事情,“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的确。”宋遮是金陵城里的百事通,林寂一问,就让他想起三四年前的那桩事来,“他这女儿跋扈得很,那可比余泽嚣张多了。不亏是继承侯位的余家杂种。”
“三四年前,她可是直接提剑刺伤了两位殿试中举的新官。半点不避讳的。”
林寂对此事好像很感兴趣,要他继续往下说。
宋遮觉得这位殿下也真是绝了。
之前和余家那小世子成婚的时候,都没见他如此在意余家。
怎么如今那人跑了,丢了。余家也眼看着要垮了,在这种关头刨根问底的。
“你不知道。余泱啊本来是跟云南王府有打小的姻亲。但是三四年前,不知道怎么的,她瞧上了一位什么都不是,一穷二白的举子。”
林寂眉头一跳,眼神倏然凛冽几分。
“那举子姓柳,我还有些印象。后来她保这位举子公正殿试,你猜怎么着。还真是块璞玉,当即考中了状元的位置——这可捅了马蜂窝,要知道,永昌十四年的状元是余府未来侯爷看中的小情郎,永昌十一年状元又是余府的大公子,合着余府把几年的状元全都包揽了,这又引起了金陵城里那些世家大族的不满,觉得余家背后动作太甚。没几天,一个不留神,那状元郎就溺毙在了九重浮屠塔旁的那片湖里,说是自尽。”
“那余家姑娘刚得了兵权,气焰正甚,也不知是查出了什么。当堂刺伤了榜眼和探花,那两人差点就死了,连夜跪在陛下面前哭啊,嗓子都哭哑了——可陛下偏爱余家,不肯重责,此事啊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也根本就是不了了之……”
林寂愈发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微妙。
这一次边境驻防图丢失的事情,好像也是如此——
雷声大,雨点小。
魏恭恂只是贬斥了余泽,且还给他保留了三品郡守的官位,余泱更是直接送出了金陵城,未有半点苛责。
贺家当时弄丢驻防图时,陛下可是要贺侯爷准备‘提头来见’的。
别人不了解魏狗,林寂可是清楚得很。
此人两面三刀,可以温情脉脉地将人抱在怀中说尽好话,转头背地里将人一刀毙命。最喜诛心,没人比他更很绝。
魏恭恂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更不是个什么顾念恩情的。
就算余家当年叛国有功,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为什么还在保余家,还偏心得如此明显。
“放心吧,这灯就是再费油,我也让她折在云州彻底熄了火。”宋遮看他愁眉不展,以为他是在担忧云州之战的机会最终会因那个小丫头片子逆转,“余家,和那十二万叛军——早就该彻底死在云州。”
林寂的心底生着一点疑云。
可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
宋遮显然是多年共事,把余泱想作了和余泽一类的人。但是,林寂经过和余洛成婚一事能够明显看出,余泱和余泽不一样。
决断力,执行力,乃至识人断物的眼光,都是极厉害的。
心思也缜密。
余泽根本不能比。
余镇钦不选长子,当年选择年仅十五岁的女儿继承侯位和兵权,是有他独到的判断。
能一手教养出余泱这样的人,并且将小小年纪的她推上将军的高位。
余镇钦,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寂一时间没太想明白,但好歹顾念着还在南境的阿洛。虽然并没有打算阻止宋遮毁掉云州的计划,只淡淡地说,“战事尽量避开南境。”
“你跟裴寒亭谈了一次,就被他震住了不是。我告诉你,他就是个菩萨心肠,裴家一贯如此,是个死脑筋。说到底啊,妇人之仁只会坏事——”
“不是。”
林寂向来不惮于强调,余洛对于他而言的重要性,此时再一次出言提醒宋遮,“阿洛被裴家护在南境。”
宋遮眼神微妙一变。
像是叹息。
“你知道。”
“再过半个月,云州城没了。”
“来日你再一坐上皇位,他什么都明白了。到那天,就是再喜欢你,也会不喜欢了。何必呢。”
林寂的指甲在桌上刮过,挠出一道刺耳的动静。
声音静静的。
“不会的。”
“他说过,他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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