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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罪孽

病美人[重生] 夜雨行舟 8672 2024-07-13 13:31:32

警告?

叶云澜脚步僵了一?瞬,苍白指节用力,捏紧了手中缺影。

他冷冷道:“……你想多了。”

沈殊听了也?没追问,只是唇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的神情里透出几分狡黠意?味。

黑暗里传来的歌声忽然大?了起来。

那歌声渺远空灵,像是从极其?遥远的旧日,隔生与死的距离而来,歌曲旋律哀伤,却又?吸引着人不断去倾听,仿佛能赋予人永恒的安宁。

一?点幽绿的火光首先在黑暗中亮起,一?切开始慢慢显形。

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方才的世界。

漫天飞舞的亡灵眼眶里闪烁着幽绿魂火,一?条白骨堆积的道路从脚下?往前蜿蜒而去,尽头数一?座巨大?宏伟的白骨殿堂。

白骨殿堂模样十分奇特,充斥太古时期粗犷的味道。

殿堂大?门往两侧敞开,哀伤而空灵的歌谣就从殿堂之中传来。

正在这时,叶云澜听到“啪嗒”一?声。

他过?转头看,身后那扇他们?进来时走过?的“门”已经悄然合上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风吹过?来,带来漫天飞扬的白色纸屑。

那些纸屑像是银河一?般从他们?的头顶飘过?,他看到其?中夹杂着庞大?的、纸折而成的房屋,五官空洞的纸人,还有杂乱的纸制家具,蜿蜒而至那座白骨殿堂。

“师尊,此地莫非依然是……幻境?”

沈殊开口问道。

这样奇异的景象,似乎确实只能够用“幻境”二字来解释。

叶云澜却并没有立时回答。

他遥望着那座白骨殿堂,隐约从那里窥见了一?些难以?言述的伟力,与前世他曾所拥有过?踏虚境界的力量有些相?似,却更加广袤、散乱、漂浮不定。

他取出一?枚清心符捏碎,符咒所带来的效果并没有驱散眼前奇异景象丝毫。

闭上双目,只觉周围之物虚幻不实,似仍处幻境之中,但和之前的幻境相?比却有些许不同。

叶云澜想起前世,他进入幽冥秘境的时候修为尚低,有许多东西,以?他当时的眼界能力并不足以?窥探,但是而今。却隐约有了些许猜测。叶云澜道:“或许。”

沈殊:“或许?”

叶云澜:“整个幽冥秘境第一?层,本就是由大?大?小小不同的幻境所构成。幻阵环环相?接,几乎占据了整个第一?层秘境九成之地。你说此地亦为幻境所在,倒也?不足为奇。”

沈殊饶有兴致地听着,忽道:“师尊是如何知道这许多的?我记得幽冥秘境开启时日并不长,我们?尚算第一?批进入这里的人,一?开始都只是无头苍蝇般乱撞罢了。”

叶云澜侧头瞥他一?眼,冷淡道:“我不像你,一?进秘境,就被幻阵迷惑得昏头转向,浑然不知自己所在何方,所遇何人。明知自己是只无头苍蝇,却还非要乱撞不停。”

沈殊闻言,忽笑道:“师尊是还在生方才的气吗?”

叶云澜抿了抿唇,不理会他的问题,只将话题转回。

“若我所说无错,秘境第一?层由幻境所构,那么,幽冥大?帝为何如此设计?若是为了防止外人闯入,幻阵并非最好的办法。幽冥大?帝当年修为已至踏虚,若是他想,有更多简单有效的方式阻挡外人闯入这处秘境之中,不必在设置幻境上耗费心神。”

叶云澜清楚踏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境界。

它离凡人与仙神的最终分界只有一?步之遥,已经具备了不可思议的伟力,心念一?动,可覆乾坤。即便?身死,所留下?的尸骨道痕依旧能够拥有其?生前的部分力量,千年万年,不可断绝。

沈殊也?没再打岔,顺势问道:“为什么?”

叶云澜沉默了片刻,道:“或许这些幻境根本就不是为了阻挡外人进来,而只是为了引导……死去魂灵的皈依。”

沈殊瞳仁如墨一?样地黑,自语了一?句:“死去……灵魂的皈依?”

叶云澜道:“幽冥大?帝生于五千年前,而那时候,正是大?劫起,群星乱,轮回崩塌,诸邪横行的时期。”

“那是这方世界有记载的第二次天地大?劫,后来史书称之为——鬼乱。”

沈殊漆黑眼珠转动了一?下?,接口道:“师尊所说,徒儿也?有所了解。史书记载,那时天地异变。轮回崩裂,鬼魂滞留人间?作乱,以?人作祭,令得尸横遍野,生灵涂炭,而鬼魂数量却日益膨胀,几乎倾覆人间?。最终是幽冥大?帝重?建地府,复立轮回,以?身镇劫,才终于将鬼乱终结。”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地府之说十分虚渺,只记于书籍,却再未现于世间?。五千年以?来,没有人能真正寻得地府所在。幽冥大?帝的洞府遍布五洲四海,所留秘境更多不胜数,但能够称之为地府的,却一?个都无。”

说至此,他唇边忽勾起一?点笑意?,道:“师尊提起这些,难道是觉得,这一?处秘境,就是传说中幽冥大?帝所建立的地府?”

叶云澜有些惊讶沈殊对?于这些古老之事的了解。

他蹙了蹙眉,脸色在鬼火映照下?更加苍白,沉默片刻,道:“有些东西,修为未至,不要探究太多。你跟紧我。”

说罢径自迈步向那白骨殿堂走去。

沈殊跟上他,又?侧头凝视着这人冷淡侧脸,总觉得这人瘦弱得仿佛风吹就倒的身躯里,埋藏着他所不知的、许许多多的知识和隐秘,让他越来越想要把这个人拆开探寻。

叶云澜觉察到他灼热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步子越迈越快,半晌,终于再忍不住转头道:“怎么?”

沈殊笑了笑,道:“师尊虽如此告诫,然而地府之事,徒儿却仍不免好奇。”

叶云澜:“好奇心太多,对?修行并无益处。”

“可是师尊,”沈殊唇角仍带笑意?,“轮回地府之事即便?从来只在传说之中,凡人们?却依旧常年累月祭祀鬼神,不知疲惫,可见人对?生死,生来便?怀有敬畏。而徒儿好奇地府,就如人想知道自己从何而生,又?将归于何处而去一?样,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叶云澜道:“没有必要。”

说着,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过?于冷漠了,抿了抿唇,又?道:“万物生于天地而归于天地,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恒存,轮回自生,正常之时,并不需要人自己另立地府来进行规制和审判。”

至于不正常之时……

叶云澜并没有再说下?去。

他执剑在漫天鬼魂之中往前走,已经站在了那座白骨殿堂之前。

缥缈空灵的亡者歌声已经很近了。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走过?那扇对?开的白骨大?门,里面是一?片幽幽的黑暗。

踩在坚硬平滑的地面上,脚步声回响得尤其?清晰。

白骨大?门缓缓关上,两侧铸铁上逐次燃起幽幽血色火光,眼前是一?个无比高?阔的殿堂。

他们?正处在殿堂的最下?端,台阶一?级级往上蜿蜒,最上首是一?张巨大?的木案,木案后是一?张玄色高?椅,高?椅之后则是一?片宽墙,墙上绘着一?张阴森森的图卷。

其?上刀山火海、刀剪油锅、铜柱蒸笼……无数四肢畸曲的人形在画卷上哀嚎,描绘的正是一?副“十八地狱受难图”。

高?椅上没有坐人,但阴森火焰照耀之下?,叶云澜却感觉到周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只是四周火光到底太过?阴暗,模糊的目力难以?寻觅那些隐于黑暗中的轮廓,他觉得眼眶有些干涩,手中缺影隐隐震颤低鸣。

那耳边一?直没有停歇亡者的歌声恍惚间?幻变成了画卷中万千鬼魂的哭嚎,而画卷上面十八重?地狱中刀山火海,油锅煎炸的惨酷情景,却让叶云澜恍惚想起,前世天地大?劫肆虐,人世如地狱的情景。

那时他的生命已经行将走到尽头,即便?功行踏虚,却并没有幽冥大?帝当年选择以?身镇劫的无畏无私。

人族唤他为鬼刹,视他为不详。

而他所在乎的人和事,都已离他远去久矣。

他并没有拯救苍生的雄心壮志。

他尽余生之力搜集那人残魂,也?终究功败垂成,难敌天意?。

然而,即便?如此。

到最后,他却仍是走了与幽冥大?帝同样的路。

正在叶云澜恍惚之时,旁边传来沈殊声音:“师尊小心——!”

他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抱住,往一?边倒去,与此同时,凛冽的寒芒携着风声从眼前掠过?。

叶云澜瞳孔收缩,看清袭击他们?的竟是一?截血红的锁链。

那截锁链从一?管黑漆漆的衣袖中伸出,还在往下?淌血,衣袖的主人身材瘦长,带着高?帽,鬼气森森,恐怕便?是传说中的“黑无常”无异。

只是细看,那黑无常五官惨白僵硬,模样不似人也?不似鬼,身材瘦长却薄得过?分,分明又?是一?个纸人。

沈殊护着他在地上翻滚了两圈,躲过?攻击。叶云澜被他抱在怀里,看见无数纸质铜钱雪花般从大?殿漆黑的穹顶纷纷扬扬洒落,落了满头。

鬼影幢幢在身周飞掠而过?,那黑无常手中血色锁链交错延长,如同蛛网封死了他们?所有退路,待天罗地网形成,纸人的本体低垂着脑袋站到了黑色木案的左边。

木案右边也?多了一?抹白影,是惨白脸色的白无常,幽魂似地杵在那里。

而木案后方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朦胧身影。

那身体如山岳高?大?,样貌模糊不清,周身所散发出的沉沉威压却是踏虚境大?能才能够具备的沉重?。

好一?副阎王做派。

叶云澜目光凝在上首,心底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幽冥大?帝,谢九幽。

他心生狐疑。

如此气势不似幻象,他眼前的,究竟是当年大?劫之后谢九幽遗留的残魂,还是……

端坐高?堂上的阎王没有开口,反是其?身后画卷里传出的鬼嚎之声更加响亮了,声势浩大?地在耳边低语。

“你听到声音了么?”叶云澜问沈殊。

以?他角度,他看不到身后沈殊的脸,自也?看不见沈殊面上已经荡然无存的笑容和幽沉目光。

只有沈殊声音在耳边传来。

“当然听得到。‘它们?’,在向我问罪。”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

“——它们?在问我,可曾放纵杀孽,残害无辜,可曾逼良为娼,放纵淫乐,可曾不忠不孝,忤逆尊长。师尊,我该怎样回答?”

叶云澜被耳边青年低哑声音和呼出的热气弄得身体微僵,沈殊为了护他,一?手还握在他的肩上,捏得很紧。

他蹙眉抬手将沈殊爪子拿开,道:“未曾做过?之事,自然不必承认。”

“倘若我做过?呢?”沈殊似笑非笑,“它们?是不是要判我永堕阎罗,不得超生?”

似乎“不得超生”几个字刺痛了叶云澜的神经,他蓦然握紧了着缺影剑,冷冷道。

“休得胡言!……倘若真要判罪,也?该是先判我。”

他掌修罗剑,走死亡寂灭之道,双手曾沾满鲜血,杀孽无数,即使后来行善积德,却并非是为自己所行之善,所积之德。

若论罪,他早就该下?地狱,不得超生。

沈殊愣了一?愣,旋即却微微笑了,“师尊清风明月,于火海舍身救人无数,阎王又?怎忍心判您。”

“即便?当真阎王无眼,判罪于您,徒儿欠您一?命,也?自当与师尊同去幽冥,为师尊受刑。”

他低眉垂首,在叶云澜耳边轻轻道。

“惟愿师尊……莫丢我一?人在凡世便?好。”

叶云澜怔了一?瞬,面露怒色。

“——沈殊,这里是幽冥秘境,不是你可随意?玩笑恣睢之地!”

沈殊却道:“既然师尊心知是玩笑,又?何必如此挂怀?”

明明危险困境之中,他却慢条斯理为叶云澜挑去粘在衣服上的纸钱,“那些鬼魂絮絮叨叨不停,实在烦心。徒儿方才只是见师尊心情沉闷,想戏言几句想为师尊解忧罢了。”

是否戏言,也?只有他心中清楚。

叶云澜不知他话之真假,却实在被沈殊那句“同去幽冥”气得不轻,他此世牵挂极少,沈殊是硕果仅存不多的挂念。

想起身训斥,但是占据了此方空间?的密密麻麻锁链却依然封住了他们?所有挪腾空间?。

幸而座上的阎王仿佛也?终于看不过?眼了,只听惊堂木一?拍,絮絮叨叨的鬼嚎声停,阎王肃穆庄严的声音传来。

“尔等可知罪乎?”

阎王声音回荡殿宇之中。

叶云澜不答,只是敛容观察,想要观察出眼前这阎王地府,真实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听旁边沈殊道了一?句:“不知。”

叶云澜面上蹙眉更甚,有心想要沈殊慎言,毕竟幽冥大?帝生前修为已经踏虚,而踏虚境修士的手段非普通修行者可以?想象,若不小心触动了什么——纵然他能保沈殊一?命,却未必能够剩下?多少时间?去为对?方寻来引魂花。

“不知?”阎王冷冷道。

沈殊道:“确然不知。不过?,在下?传闻地府阎王手眼通天,能够通晓人生前之事,判活人罪责有无。但请阎王赐教。”

“沈殊!”叶云澜忍不住低声警告,却被沈殊握住肩头,轻轻捏了捏。

青年压低声音道:“师尊放心,我有分寸。不过?只是想要试一?试这阎王真假,省得再被虚无幻象所骗。想来以?史书上所记载的阎王肚量,不会被徒儿这些许试探触怒才是。”

叶云澜眉已蹙得极深。

这要他如何放心?

自从进入幽冥秘境,沈殊违逆他的举止越来越多,叶云澜抿了抿苍白薄唇,终究顾及眼下?境况,没再多言。

等到出去……倘若他还有命出去,必须得好好管教沈殊一?番才是。

实在太不省心!

阎王面容笼罩在模糊之中,高?大?如山岳的身躯像是一?块笼罩着冥府的黑色幕布,他沉沉地看着座下?两人,道。

“好,便?如尔所愿。来人,开孽镜台。”

木案两侧,纸人做的两个无常向其?躬身一?礼。

便?听黑无常手中锁链伸缩,叶云澜听到周围墙壁上有齿轮咔咔作响的声音,而后他们?前方的青石地板则往两侧掀开,露出来一?个洞口,可见其?下?火焰翻腾。

一?阵热浪从洞口里涌出,那热意?和普通的热不同,十分恶毒,几乎灼得人里骨生疼。

叶云澜面色更苍白了,凡人之躯难抵地狱之火,他体内本就有神火肆虐,此刻火上浇油,更是难熬。纵然如此,他神色却依旧不动。

反是沈殊冷哼了声,抬袖一?挥,那灼人的热意?便?散开来,只能在两人身边打旋,难以?近身。

一?面巨大?石镜连着座下?石台被锁链慢慢从火焰中拉起,阎王声音再度传来。

那声音冷冷,威严无情。

“石洞之下?为十八层地狱。孽镜台前溯因果,鬼者自有其?归处。请。”

黑无常的锁链已经散开了一?部分,露出一?条通往前方孽镜台上的路。

开孽镜台审判罪行,这阎王难道真的把他们?看成了鬼魂不成?

还未及叶云澜仔细思索,便?觉察到旁边的沈殊蠢蠢欲动,似乎当真想要登上孽镜台去看一?看。

沈殊确实跃跃欲试。

他很好奇,这所谓的孽镜台是否当真能映照出他身上罪孽,也?想要知道,以?自己魔物之身,到底会被这地府阎王判往何方。

也?许是十八层地狱的最底端,那传说中的无间?地狱?沈殊脸上笑容扩大?。

若真如此,他倒要好好比较一?下?,比之魔渊,无间?地狱会否更加残酷难熬,里面是否也?会诞生如他一?样的魔物吗?或者说厉鬼?

魔物本性疯狂,他虽勉强有个人形,却也?并不例外。

沈殊心念欲发喧嚣,已经等不及想要上前一?试,却猝不及防被叶云澜扯住了手。

那只手纤长有力,与他五指紧扣。

沈殊低头看。

叶云澜侧脸在幽暗火光显出比平日更加凛冽的神态,像是云巅的冰凌成花刺入他眼瞳,那美色比刀锋更加锋利,对?方的掌心却比流水更柔软,教他一?时怔然。

“别过?去,”叶云澜道,“那不是你可应付之物。”

这一?次,叶云澜的话语没有给沈殊转圜余地。

接着,沈殊看到他家师尊站起身,素白衣袖垂落下?来,拂过?他面颊,像柔软的雪花飘落他的脸。

“在这等着。为师很快便?回。”

对?方说罢,向孽镜台上走去。

沈殊终于回过?神来,也?立即站起身,却听清脆的哗啦啦声响,黑无常手上锁链结成网挡在他前方。

“孽镜台一?次只照一?人。”

阎王道。

沈殊眼睛深红了一?瞬。他想拔剑,残光剑身在他外露的杀意?下?轻鸣。

叶云澜目力不好,听力却上佳,他已一?步踏上孽镜台石阶,此刻却转过?身来,看向沈殊,淡淡道。

“你若是再跟上来,从此之后,便?不必再唤我师尊了。”

沈殊的脚步蓦然停在了原地。

叶云澜没去看沈殊表情。这一?世,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迈步走上孽镜台。

底下?是地狱火海燃烧,飞扬的火星在眼前飘过?,没有沈殊的庇护,灼热的痛楚在侵蚀他的躯壳。不过?,尚能忍耐。

地府本是传说。凡人祭祀鬼神之时,对?死后世界加以?想象,汇作文字与画本流传,便?成了人们?想象中的地府。但其?实在幽冥大?帝之前,本来并无地府存在。神话终究也?只是神话而已。

后来地府的建立,用三?言两语难以?尽述,终归而言,乃是时也?,命也?,运也?,由幽冥大?帝在其?中主导。

而孽镜台,作为当年幽冥大?帝镇压地府的三?件绝世法宝之一?,一?直被后世的寻宝者所觊觎。

这座石台非实非虚,上面巨大?的石镜能够把人整个都映照入内,映照出人生前所有罪孽。

无罪鬼魂自然能站于石台之上安然无恙,但一?旦被阎王判定有罪,石台便?会化实为虚,令上方鬼魂落入地狱火海,灼尽生前罪孽方可轮回。

在叶云澜前世记忆中,孽镜台此物,并未在幽冥秘境中出世,幽冥秘境出世的是另一?件震世的宝物。

而也?正因那件宝物,他被人陷害污蔑杀害同门弟子,被贺兰泽废去经脉修为逐出宗门。

前世与地府、孽镜台有关的资料叶云澜脑海中一?一?掠过?,而他的脚步终于在石台之上站定,目光投向石镜之中。

光滑石镜清晰映照出他的全身模样,映出他清冷眉眼,他看到石镜上方横着几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传说中,若是善魂,灵性空明,自身魂光无瑕无垢,孽镜台便?不会映照出它的影像,而若是恶魂,其?恶性越大?,映照出的模样便?越是清晰,“孽镜台前无好人”之说便?是如此而来。

看来自己,已被这镜子判作罪大?恶极。

叶云澜神情微冷。

何为好坏?何为罪孽?

在地府,孽镜台上,凡所映照,便?为之罪。

镜中影像飞快地流淌,映出他当年悬挂在执法堂,被众多弟子唾弃,又?拖下?宗门外三?千石阶的场景,而后画面一?转,映照出他被世人讨伐,关押入浮屠塔的场景,还有他身着喜服,与陈微远结成血契,转瞬又?被魔尊抱在怀中的场景——那些光影极度在叶云澜眼前淌过?,像是人死前的走马观花,怪诞而荒谬,细数着他身上所沾染罪孽。

为弟子之时品行不端,被宗门放逐是为罪。

为人之时背逆同族,与异魔同流合污是为罪。

为妻时三?心二意?,对?道侣不忠是为罪。

……

数罪加身,孽镜台下?方的石台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就等阎王惊堂木一?拍,就要将他送入地狱火海。

而镜中也?浮现出几个血淋淋的扭曲大?字——“你可知罪?”

叶云澜却忽然笑了起来。

沈殊站在他后方。不知有意?无意?,叶云澜身形,正好遮住了他窥探石镜的目光。

他只能听着自家师尊略显突兀的笑声,在阴气森森的地府里许久不停,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为可笑的东西。

叶云澜极少笑,如现在这般,还是沈殊所见过?第一?次。

对?方轻笑声如清泉击石,极是动听,可沈殊却听得心中戾气横生,手中的残光剑将行出鞘,想要斩断前方的锁链,还有台上那面该死的石镜。

更想上前搂住叶云澜单薄背脊,让他不要再笑了。

唯有目光看向那已变作半透明的石台时,理智才堪堪遏制了冲动。

只听得座上阎王声音:“孽镜台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现,善恶自分,你仍不服?”

叶云澜止住笑声,神情透出笑声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阎王道:“你见利忘义,背叛同门,是为不义。你同流合污,助纣为虐,是为不仁。你与人结为道侣,落下?血契,又?与外人苟合,是为不忠。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应入热地狱受刑百载。若百年之后,魂魄仍在,则入畜生道轮回。”

沈殊听得眼中猩红闪烁。

他脑中似乎分为两半,一?半在饶有兴致听着,而本该被死死压制住沉眠的另一?半。却忽然站出来愤怒反驳。

见利忘义,背叛同门?

他家师尊曾舍身救助同门,甚至不惜耗费全身修为。而这些天来,他还未见对?方对?什么宝物动心。

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他家师尊洁身自好,喜静独居,何曾与人同流合污,外界那些觊觎之人,他家师尊碰一?下?都嫌脏。

……至于与人结契又?与外人苟合,以?他家师尊的品性,更是无稽之谈!

什么狗屁审判,简直一?派胡言!

沈殊目光死死看向叶云澜,却只见叶云澜十分安静,白衣乌发背影,看起来削瘦得近乎空荡。

不仁不义不忠之人。

叶云澜安静地想,这与前世世人对?他的评判,可真是相?像啊。

因为太过?相?似,在窥见镜上景象时候他心中骤然升起的荒谬和讥嘲感也?隐没于虚无。

他神色漠然,就好似那些指责于他而言,只是飘零于肩上的落叶,他连拂都懒得去拂。

——即便?他脚下?的石台已经愈发透明,而高?台上阎王执着惊堂木的手,已经快要拍下?。

叶云澜道:“可笑。”

阎王道:“可笑?”

叶云澜道:“我眼前所见,耳旁所听,一?切都很可笑。”

“地府由人而建,评判人之一?生。”

“可人的功过?、罪孽和因果,难道真的能交由人自身来评判么?”

阎王冷冷道:“难道不该?”

叶云澜:“是非善恶因时而变,世上没有恒而不变的善,亦无恒而不变的恶。因为善恶之分,不过?人自己所定义。而人是会变的。”

“何况人眼所见,未必真实。”

鬼乱横行的年代,人间?需要重?新构建秩序,需要严酷礼仪,而地府则需震慑人心。建孽镜台,评判人之善恶,就是重?构秩序的一?部分。

然而幽冥大?帝以?踏虚修为炼就的孽镜台,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窥见因果,替天行道。

阎王所看见也?是世人所看见的,地府所威慑的也?是世人的人心。只是,需要靠地府来平衡秩序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以?身镇劫的幽冥大?帝,也?终究化成岁月的尘埃。

而此刻,面对?叶云澜的言语,阎王并未发怒,那语声依旧冷漠,如同真正的神仙一?般无欲无情。

他道:“吾以?身镇劫,神魂融于地府之中,以?统御亿万鬼魂,平息鬼乱。吾所定规则经受天地大?劫之考验,为天道承认。身于地府之中,便?该遵守吾之规则,有何不妥?”

叶云澜道:“所以?我说可笑。”

“人食鱼,人杀人。前者无过?,后者极恶,这是人所定的善恶。你的规则。”

他闭了闭眼。

“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阎王没有再出声。

叶云澜抬起剑,剑指面前石镜,道。

“谢九幽,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直呼对?方名讳,神色不见半点卑微和怯懦,仿佛在他面前的,并非那高?高?在上的阎王、史书中记载的幽冥大?帝,而只是一?个早已经逝去的、自己可以?平视的人。

凛冽剑光如同长虹击于石镜之上。

而阎王手中握着的惊堂木,终究没有落下?。

那传说中以?无比坚硬的仙灵之石锻造的石镜,在这一?击之中化作纸屑散开,与此同时散开的,还有漫天纸钱与锁链,木案左右黑白无常,以?及阎王笼罩于外,如山岳般的袍服。

叶云澜看着化作纸屑消散的孽镜台,并不意?外。

他的推测并没有错,这整座白骨大?殿,其?实都只是幽冥大?帝已经逝去的神魂所溢散的波动所映照出的一?抹虚影而已。

黑白无常是假,孽镜台也?是假。

只因踏虚境有化虚为实之能,所以?在他先前的感觉之中,周围的一?切才会如此似实似幻,难以?分辨。

高?处传来了一?声幽幽叹息。

“是啊。一?切已经过?去了……”

那声音不再是阎王低沉庄重?,而变得清亮柔和,仿佛一?个年轻书生。

叶云澜抬眼,看到褪去厚重?袍服后,阎王真正的身形显露出来。

对?方的模样并不如世人流传的的威严肃穆,身形甚至十分单薄,样貌则人如其?声,是一?副俊俏书生模样。

其?身形已经半透明,行将消散。

幽幽火光穿透了他面颊,他坐在宽大?的木案之后,手中拿着的也?不再是惊堂木,而是一?只白色纸鹤。

“语蝶……”

阎王手中握着那只千纸鹤,低喃,似乎有些恍神。

叶云澜缓缓收剑入鞘,听到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沈殊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师尊,”他手臂用力,声音有点咬牙切齿意?味,“你知不知道,方才差一?点,你就要掉进到地狱火海之中,尸骨无存——”叶云澜蹙了蹙眉,道:“那些都只是幻象。”

“即便?是幻象,”沈殊道,“我也?不容您,有分毫闪失——”他语气阴沉霸道得教人有几分熟悉,叶云澜一?怔,想挣开他怀抱,却依然被抱得死紧,低低斥了一?声:“沈殊。”

时至而今,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纠正对?方的妄念,能在秘境里顺利取得引魂花,帮沈殊解除身上禁制,已算了却他今生因果,至于之后的一?切……已经并非他所能参与的范畴。

他抬起手,去扳沈殊缠在他身上的手脚,折腾半晌,才把这缠人徒弟扯开,沈殊眼珠似乎还有点红,他没有理会,而是抬眸看向上方,阎王坐在案前的身影已经愈发虚幻了。

叶云澜走了上去,看到年轻书生摩挲着手上的白色千纸鹤,脸上有淡淡泪痕。

“自合身地府后,我忘却了许多东西。”书生开口,“鬼乱乃天地之劫,滞留人间?的鬼魂数量太多了,踏虚境纵然能够开辟出一?方空间?容纳它们?,终究难以?长久。最后,我只能以?身体去镇压加固这方空间?,用残留神魂和漫长岁月去一?一?处理。人们?称这方空间?为地府,呼我为阎王,实际上,我不过?只是一?只连自己所爱之人、所求之物都忘记了的亡灵而已。”

“这些年,鬼乱之劫已经过?去,我也?将要消弭。地府中,只剩最后一?只未度的鬼魂。”

地府深处,亡者空灵的歌声还在不断传来。

歌声柔美空灵,却带着几分哀伤。

书生抬起头,掌心捧着那只白色千纸鹤,道:“你们?既已行至此物,能否帮我将此物交予她?”

“既然已经记起来了,你为何不亲自去见?”叶云澜道。

书生沉默了一?下?,道。

“我度不了她。”

叶云澜低头看着坐在高?座上的阎王,对?方年轻俊俏的脸上带着疲惫和祈求,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阎王,而是在外漂泊了许久已不知如何归家的旅人。

他开口道。

“可。”

书生见他答应,微微露出一?点感激神色,再度低头去看手上千纸鹤,指尖颤颤抚摸而过?。

下?一?瞬,本就透明的魂灵消散了,周围幽暗的火光也?渐次熄灭,阴森森的地府大?殿似乎在霎时间?蒙上了灰尘,渡过?了漫长古老的岁月。

腐朽的木案之上,放着一?颗白森森的颅骨。

还有一?只放在颅骨胖前方,被颅骨空洞双眼凝望,历经千百年依旧保存完好的,白色千纸鹤。

踏虚境修行者尸骸,即便?已过?去千百年,依旧残存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将颅骨带回去,炼成法宝,神兵榜上恐怕就要再多出一?个名字。

只是叶云澜并没有去动那颅骨,只是将白色千纸鹤拿起,放在掌心。

沈殊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从方才叶云澜挣开他怀抱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言语。

叶云澜没有觉察到他异样,只是注视了掌心千纸鹤,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沈殊,很多年前,你曾问过?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仙,如何才能够成仙。”

“如果成仙就是如同谢九幽这般,忘却自己,忘却所爱之人,忘却所执之物,只为既定的规则而活,千年万年,恒存不变,你觉得值得吗?”

沈殊嗤了一?声,“师尊,那厮可不是仙。他不过?只是一?个不人不鬼的——”叶云澜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说如果。”

沈殊道:“若如师尊所说,那当然不值得。若连自己都忘了,自我也?不复存在,成仙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勾了勾唇,“若成仙能治好师尊身上的伤,让师尊能与徒儿相?伴经年——”“那徒儿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沈殊!”叶云澜低斥了一?声,却见沈殊目光幽幽看了过?来。

“对?了,说到这,”他仿佛不经意?道,“师尊,方才那厮胡乱审判,说您曾与人结下?婚契,又?与外人……”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吐出那个尖锐的词语,只道,“徒儿想要知道,此事是否是真?”

他漆黑的眼底似乎囚困着令人恐惧的火光,又?仿佛蕴藏着深达万丈的海水,此刻海面泛起波光,流转出几缕可怜委屈意?味,同时却又?深深教人不安。

他不解道:“师尊,明明以?前你和徒儿说过?,此世不会与任何人结为道侣,有徒儿一?人作伴便?已经够了。您当初……莫非是骗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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