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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诏书

禁庭 流鸢长凝 3397 2024-09-18 11:21:45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李治的病情时好时坏,最后拖着病体再次上了嵩山封禅。也不知是真现了神迹,还是只是回光返照,盲了多日的天子突然可以瞧见东西了。不知内情的官员们齐呼天佑天子, 知情的官员们却一言不发。尤其是负责天子的医官们, 他们已经穷尽了毕生所学,如今只能喟叹天命难改, 今年注定是要变天了。

武后得知内情后, 加快了她所有的筹谋。她以天子需要静养为由,否决了部分臣下们回返西京的奏请, 又以运输粮食以备东都过冬为由,再调了一支羽林军到洛阳值卫。

天子若是驾崩在长安,长安那些陇西势力并非一朝可以瓦解的,在长安谋事, 那是事倍功半之举。唯有东都洛阳, 这边心腹众多, 执掌羽林军的也是武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文臣武官皆有,只须静待机会权宜行事便好。

入冬之后, 天子病笃, 为了可以更好的照料天子。武后将李治请入贞观殿, 亲奉汤水, 除了早朝以外,几乎寸步不离。

太子李显监国多月,虽说没有什么大过,却也没有什么功绩。半是因为他资质庸碌,半是因为武后不可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冒出尖来, 树立他应有的君威。

十二月二十七日,风雪交加,紫微城静如寒窖。

太医循例给天子诊脉之后,给武后递了个眼色,不敢多说一个字,便跪地叩首不起。

李治今日的精神却很好,像是已经坦然死生之事,他只是覆了武后的手背,淡声道:“扶朕起来。”声音无力,依旧虚弱。

武后将李治扶起,一步一步地扶到了贞观殿的龙椅之上。

李治站在龙椅之前,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双手扶冠,稍整仪容,这才端然坐了下去,随后道:“媚娘,宣裴炎。”

武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陛下,再过半个时辰,宫门便要下钥了。”

“这是君令。”李治侧脸,看向一旁的媚娘,“把太子、殷王、公主都叫来,朕要宣诏。”他极力把声音说得清晰,就是不想让媚娘以天子病重胡言乱语为由,将他给打发了。

他强撑这最后这口气,忍耐了那么多个月,就为了今夜给媚娘最后一击。他希望他这最后一招,可以钳制住媚娘的野心,护佑大唐百年长安。

内侍们不敢动作,纷纷看向了武后。

武后面上平静无波,点头示意内侍速速传召众人上殿,“速去传召。”

“诺。”内侍们领命退下。

武后对着候在殿门外的裴氏与婉儿道:“你们两个都进来。”

裴氏与婉儿齐步走进殿去。

“婉儿磨墨,听陛下之令,拟诏。”武后先吩咐婉儿准备,又看向了裴氏,“速去准备两个火盆,这殿中空旷,入夜甚寒,本宫担心陛下的身子。”

“诺。”裴氏也领命退下准备火盆去了。

李治听着武后的话,尤其最后那一句“担心”,他只觉心绪复杂,静静地看着武后。

武后坦然对上李治的眸光,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给他暖着。

暖意透入掌中,李治的眸光变得更是复杂。

这几个月来,媚娘待他事事上心,但凡他要的,媚娘都一一想法子做到。他与她像是回到了当初,可又谁都清楚,年少时的那些时光是谁也回不去了,临到人之将死,他们还要最后对弈一子,决出最后的胜负。

最先赶至贞观殿的是太子李显,几乎是踉跄着走入大殿,跪在了龙台之下,他的声音微颤,叩首之后,满心忐忑,“儿……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今夜父皇突然传召,他飞快地回想着这几日办的政务,心想是哪儿没办好,还是哪儿做得过了,让父皇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急召他来这里。

李治最讨厌李显这战战兢兢的模样,皱眉道:“你给朕挺直腰杆!身为大唐储君,岂能说话如此哆嗦!”

李显听见父皇这一喝,只觉从背心一路凉到了尾椎骨,原本就害怕的他这下更慌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身子,全身上下却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儿……儿领旨。”李显发现,这会儿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太子一路赶来,定是冻着了,陛下息怒,等他暖一些便好。”武后给李显打了个圆场。

虽说这殿中有两个大火盆,可对李显来说,今晚这里比寒窖还冻人,寒意森森地游移在他的后颈上,只要一不留神,怕是脑袋就要滚下来。

第二个赶至贞观殿的是太平,她早知今日会发生什么,本来离这里最近的是她,可还是等着太子先进贞观殿后,她才快步走了进来。

尊卑有别,自当储君先行。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注意分寸。

“儿叩见父皇。”太平先对着李治恭敬一拜,听见李治说的“平身”后,这才面向武后,对着武后行了礼,“拜见母后。”

帝后有别,这是她故意做给李治看的。

婉儿悄悄地瞄了一眼太平,瞧她今晚穿着素雅,举止得当,一言一行间皆是皇家风范。想必殿下今晚来之前,是好好思忖过的。

太平与太子这一对比,李治心中好恶立判。当下便对着太平招了招手,“太平,过来,让父皇好好瞧瞧。”

“诺。”太平领命走向天子。

李治牵了太平的手,深望了太平一眼,却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太平紧了紧李治的手,温声道:“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治抿唇,笑容虚弱,“太平有心了。”

殷王李旦与裴炎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殿外,两人等内侍通传之后,得了允准,这才入殿对着二圣行礼叩首。

李旦实在是憋不住咳意,在殿上轻咳了两声。

听说四郎一直抱病在床,如今看他病容满面,看来确实如此。

裴炎如今是中书省第一人,今晚有他为证,李治便不怕媚娘后来矫诏,混淆天下人视听。

“拟诏……”李治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殿中的暖意,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开始他最后这一战。

婉儿提笔沾墨,躬身听诏。

“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光我七百之基,副兹亿兆之愿。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这些话李治说得极慢,也说得极是费力,越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是微弱。

他就像是蜡烛烧到末了的烛蕊,稍有寒风,便会灯灭人亡。

李显听到“即皇帝位”四个字时,便连忙跪地叩首。胆战心惊地当了那么多日的储君,再捱过这段时日,便会迎来他的王朝。开始他瞧见父皇如此,他还有些难过,可只要想到以后再没有父皇指着他骂,想到母后向来是宠爱他的,想到他即将成为天下之主,他觉得他的血脉都在跳动,整个人陷在了激动之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李旦一直跪地垂首,谁也看不见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冷,也许是强忍病意,所以他握紧了拳头,静默不言。满朝文武,提到殷王二字,脑海之中只有“富贵闲人”四个字罢了。

这是太平第二次听见遗诏,上辈子是在大殿之上,这辈子是父皇亲自口述。她悄悄打量着父皇的面容,一个垂暮将死的君王还在拼尽一切地守护大唐,两世的记忆叠在一起,太平觉得心房深处有个地方烫了起来。那是深植骨血深处的李唐血脉,也是逐渐苏醒的帝王之魂。受天下万民朝拜,便要担万民之福祉,护李氏之君位,守大唐之山河。这是作为一个帝王的责任,也是作为一个李氏后人的责任。

打天下不易,守天下更不易。

太平不觉湿了眼眶,眼泪无声沿着脸颊滚了下来。半是因为眼前这个将死之人是至亲,半是因为她重新认识了父皇,重新认识了一个大唐的君王。

李治觉察了太平的颤抖,他忽然停了下来,含笑望着眼睛又红又肿的太平,“不哭……”他并不是在哄太平,而是以一个君王的口吻在命令公主。

他大行之后,天下哭他之人不计其数,如今他尚有最后一口气在,他不想看见谁人在他面前垂泪,这是他作为君王的最后骄傲。

太平忍泪,别过脸去,默默擦去了眼泪。

李治缓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气来,看向了武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武后很是惊讶,原以为李治今晚会把事情都说明白,下旨让她退居后宫,万万没想到李治最后还是给了她权。

李治无奈,太子到底是什么资质,他心知肚明,为防日后君弱臣强,朝堂动荡,李治必须给太子一个最有力的盾。即便这个盾很是危险,李治也只能赌一赌。而且他说的是“军国大事”不决,用的也是“兼取”二字,既给了媚娘权,也节制了媚娘权。

武后细细琢磨清楚后,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夫妻一场,临到最后他果然还是不信她。

“太平……”李治吃力地唤了太平。

太平强忍眼泪,在李治身前跪下,哑声道:“儿在。”

李治轻抚她的眉梢,这个女儿是他最后的希望,“朕……给你一道特旨……不必写在遗诏之中……”

婉儿闻声停下笔来。

“朕的公主……她的婚事……由她做主……”李治这十二个字,皆是说给武后听的。他怕武后用太平与武氏联姻,怕太平孤掌难鸣,不能用婚姻拉拢可靠的其他世家,所以他最后给了太平这个特旨。

这是他留给武后的一刀,持刀者是太平,何时磨好锋刃,何时挥刀拱卫李唐山河,皆由太平自己来定。

婉儿眸光微沉,望向了太平。

太平知道这道旨意只是开局。她若只是公主,婚事自主,即便选了武后不喜之人,武后也有法子除之,可她不仅仅是公主,她手里还有一道允她参政的密旨。那道密旨一宣,武后便知道这个女儿瞒了她,瞒下了一道最不该瞒的密旨。

她跟阿娘一旦生了罅隙,以阿娘的心性,她绝对不会允许太平的势力坐大。

到时,太平选的驸马便不仅仅是驸马,她挑选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世家,而是一个足以与武氏对抗的势力,如此一来,她才能在朝堂上自保。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会成为一根芒刺,扎入阿娘的心间,不死不休。

这是一招明晃晃的“离间”,比当初用流言“离间”阿娘与二哥还要狠的“诛心”之计。

“太平……还不领旨……”李治看她呆在了原处,便哑声催促。

太平迟疑地看了一眼阿娘。

武后没有给她任何暗示,她只是不解,雉奴最后的这道特旨有什么深意?

太平犹豫间,听见婉儿小声轻唤,“殿下,领旨吧。”说着,悄然在案边扯了扯她的衣袖。

“儿……领旨……”太平终是跪了下来,听见了婉儿的声音,她只觉踏实许多。回想那日婉儿的劝诫,婉儿让她瞒下这道密旨,说另有法子让她参与政事。

忽觉衣袖又被婉儿牵了一下。

太平心暖,她知道那是婉儿在告诉她,她在。

一如那日婉儿说的,殿下只要往前走,婉儿便会一直跟着。

脑海之中,蓦然响起那日婉儿说的话——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还请殿下继续藏拙,莫要妄动。”

这一霎,太平不得不承认,论起敏锐,她的婉儿比她厉害百倍。有婉儿一路相随,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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