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 夜。
下了好几日的雨,终是在镇国公主大婚前夜停了。
雨水沿着瓦缝垂檐而落,沐着久违的月光滴落在流杯殿的石阶之上,发出声声轻响。
太平平举双臂, 由着宫人们伺候穿戴吉服。
阿娘对她疼爱之极, 这套吉服共有九层,华贵非凡。自里到外, 但凡是绣纹, 皆是金丝银线一针一线绣出,凰鸟眼珠或是凰鸟翎毛最耀眼处, 还用最上等的宝石点缀其上。
明日的太平,将会是大唐最耀眼的新娘。
寻常闺阁少女艳羡的这身吉服,在太平穿来与铁链枷锁无异,沉重得让人觉得窒息。
伺候太平的宫人们满脸笑意, 唯有春夏一人, 一直苦笑着。殿下明日要嫁给不喜欢之人, 这会儿定是难过得紧,她可不要惹殿下不快。想到这里,春夏悄悄地往铜镜中瞥了一眼自己, 极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苦涩。
春夏的小举动尽数落在了太平眼底, 太平淡淡一笑, “来扶着本宫, 这身吉服实在是太沉了,本宫双臂都抬酸了。”
春夏愣了一下,急忙上前扶住太平平举的双臂。
宫人们把最后一件碧色外裳给公主穿上后,太平终是可以垂下双臂,好好地歇上一会儿。随后的一个时辰, 妆娘们还要伺候她梳发上妆,花钿什么的一样也少不得。
太平实在是倦乏,在铜镜边艰难坐下后,冷冷下了令,“先退下,让本宫静静地歇一会儿。”
“诺。”宫人们瞧见时辰还早,便听令退出了正殿。
太平倦然望着镜中的自己,尚未梳妆的她,面色微白,折腾着穿完这身吉服,眉眼之间俱是颓色。
春夏担心公主,候在殿门前不时张望里面的公主。
“上官大人。”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宫人们的声音,春夏惊忙回头,瞧见婉儿领着红蕊走入庭中。
红蕊手中抱着妆盒,想来今日给公主上妆的妆娘应该是婉儿。
春夏的心一揪,这种时候大人来上妆,殿下与大人一会儿怕是要哭得妆都花了。
“上妆之事,还是让奴婢来吧。”春夏懂事地迎上前去,对着婉儿行了礼。
婉儿轻笑,“太后有旨,命我做殿下的妆娘。春夏,你领着她们候在外面,若无传召,不要进来打扰。”
“诺。”春夏心绪复杂,领命之后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婉儿。
即便婉儿掩饰得很好,春夏还是能看出她笑意中的伤感。春夏只觉心疼,却不便出言安抚。
婉儿从红蕊手中接过妆盒,在殿外深吸一口气,终是踏入了殿中。
“夜雨刚歇,夜风微凉,把门掩上,别让殿下吹了脑袋头疼。”
婉儿的声音刚落,太平便急匆匆地回过了头来,惊声问道:“婉儿你怎么来了?”她明明与婉儿说好的,大婚这日婉儿不要来送她,不要来看她,她不想婉儿看了难过。
红蕊与春夏将殿门缓缓掩上。
婉儿抱着妆盒走近铜镜,把妆盒放下后,眼眶已红,“臣说过的,殿下放心往前走,臣会一直跟着,只要殿下想臣了,回头看看,臣一定在。”
“偶尔食言一次……本宫准的……”太平同样红了眼眶,酸涩开口。
婉儿忍泪,笑道:“殿下入阵厮杀,臣自当相随。”说着,婉儿坐到了太平身边,温柔地捏住了太平的下颌,复杂开口,“臣会一直在。”说完,她另只手打开了妆盒盖子,拿出了眉笔,极是仔细的画起了殿下的眉。
上辈子,太平每次出嫁,她只敢远远地望着,从不敢上前一步,好好看看太平那日有多美。
这辈子,她鼓足了毕生勇气,定要好好看看殿下穿上嫁衣的模样。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太平哑涩反问,眼底泪光闪烁,若不是她死死忍住,只怕就要滚下脸来,“就是诚心惹我哭。”
婉儿的描眉动作很慢,噙着眼泪笑了,“这是殿下的关,也是臣的关。”说着,她对上了太平的眸光,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一起闯,好不好?”
是啊,今日出嫁只是开始,今后当着阿娘的面,她必须与驸马佯作恩爱,婉儿一直随侍在阿娘身边,怎会看不见?
她若硬不起心肠演戏,婉儿若是做不到视而不见,如何谋算将来?
“好。”太平哽咽应声,婉儿及时帮她擦去眼角涌出的眼泪。
“就这一次,以后……”
“谁都不许哭。”
太平也帮婉儿拭去眼泪,坚定地道:“再等等我,我们这辈子一定能好好的。”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这条路,不论是生是死,臣奉陪到底。”
太平一手捧住婉儿的后脑,额头抵住婉儿的额头,“好!”
“容臣给殿下上妆,殿下那年上元节教过臣的,臣都记得。”婉儿蹭了蹭太平的鼻尖,轻轻推了推太平,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太平虽然心中依旧酸涩,可听了婉儿这些话,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半点不怕了。
“还算有良心。”太平忍泪打趣,凝重的气氛比先前婉儿进来时松懈了许多。
婉儿轻挑太平的下巴,笑道:“别动。”
太平依着婉儿,一瞬不瞬地望着婉儿,随着婉儿的添妆,她在婉儿的瞳光里瞧见了一个娇艳的自己。
那是婉儿眼里心间最美的大唐公主,太平。
婉儿给太平双颊点好了面靥,缓缓起身,走到了太平身后,放下靥笔,拿起木梳,给太平梳理起青丝来。
太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花钿是婉儿亲手画上的梅花,那是婉儿留给她的印记,明日太平将带着这朵梅花昭示天下。
她早是婉儿的妻。
想到这里,太平哑然笑了。
婉儿一边给太平盘发,一边疑声问道:“殿下笑什么?”
“这儿……”太平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我记得我是谁的妻。”
婉儿被她戳破小心思,也笑了起来。
“小小内舍人,好大的胆子。”太平望着镜中的婉儿,真心实意地说,“可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大胆。”
婉儿莞尔,“是世间只有殿下容许臣这样的放肆。”
两人对镜相视一笑,她们心照不宣地知道——只有打赢这场漫长的仗,才有他日的肆无忌惮。
盘好殿下的发髻后,婉儿拿了金雀玲珑钗过来,给太平一一插上。这套金钗一共十二枚,也是武后命人精心打造,每只金钗上都镂刻有金雀一只,簪入发间栩栩如生,尤其是上面装饰雀眼的紫玉珠子,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烛光里,都熠熠生辉。
武后爱极了这个女儿,也对这个女儿抱以很大的希冀。所以这次大婚一切用度,僭越于亲王之上,她就是想给太平一个浩大的婚礼,让天下万民艳羡百年,甚至千年。
太平妆成,婉儿仔细顾看之后,只觉心酥。
只见婉儿走至礼盒边,取出了金边喜扇,走向太平,双手将喜扇奉上,“请殿下执扇。”虽未到殿下出阁之时,婉儿却想先一睹太平执扇的模样。
太平接过喜扇,掩住面容,微微低首,低声问道:“好看么?”
“好看……”婉儿看得有些痴了,情不自禁地握了她的手,轻轻地将喜扇拨开。
太平含羞抬眼,对着婉儿抿唇一笑。
今日的婉儿穿着官服,虽说不是驸马那身大红吉服,却也是一身圆襟袍衫。乌纱小帽将她的青丝都拢在帽中,她本就生得清丽,这一身官袍穿在身上,平添了三分儒气,七分俊俏。
太平知道,她的驸马就该是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心上之人。
“驸马。”太平低哑轻唤,却让婉儿痴然怔在了原处。
“你……你唤我什么?”婉儿的呼吸微沉,上辈子她对这个称谓只觉羡慕,这辈子亲自听来,竟是这般地让人酥醉。
太平牵住了婉儿的衣袖,轻轻地扯了一下,迎上了她惊艳的眸光,温柔一笑,“妾与郎君今夜结此良缘,还请郎君余生怜惜,白首不离。”
她终是把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说给婉儿听,上辈子那两次出嫁,驸马却扇的那一瞬间,她都失望地将这句话咽下肚去。
所幸,今夜婉儿来了,她可以趁着这稍纵即逝的二人时光,把这句话亲口告诉婉儿。
明明说好不哭的,可此时此刻,婉儿哪里承得住这样热烈又羞涩的告白。
“傻殿下!”
太平瞧见婉儿又哭了,急声哄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惹你难过的,婉儿不哭,不哭可好?”
婉儿强忍泪意,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殿下很好,不是殿下的错。”婉儿快速擦拭干净脸上的眼泪,她的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良人,怎会“不好”?
“这句话,等他日臣为殿下穿上嫁衣时,臣会一字不差地说给殿下听。”婉儿笑得灿烂,说完,对着太平伸出小指,“决不食言。”
今生虽然她做不得太平的驸马,可她会不惜一切地当殿下的公主妃。
太平的小指勾住婉儿的小指,紧了紧,笃定地道:“本宫绝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