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自忖为卢多逊考虑的十分周全了,让他“被迫”入宫示警,无论成与不成,有自己这个“刺客”担着,他都没有什么罪过。他卢多逊是博学大儒,又素受官家倚重,值此国家安危之际,没有理由不肯应承。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卢多逊居然当众喝破他的行藏,惊怒之下,杨浩破轿而出,使一口剑杀出重围,便向街巷中遁去。待他寻回卢多逊府邸附近,找到自己系在路边的马匹,跳上健马驱策西向时,忽见城中两处火起,在夜色中显得份外分明。
随即,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了无数的巡检、差役、左右军巡院的人也是满街游走,那应急速度较之他做火情院长时足足快了十倍。按照他当时制定的火险规定,一俟火起,立即取消夜市,闲杂人等马上回家,九城戒备,只许火情铺、救火官兵、维持治安的衙役公差、以及救助伤者的车辆出入,这一来杨浩深更半夜,单骑独马便立即凸显出来。
杨浩单骑独马目标过于明显,迫于无奈,只得弃了马匹,循小径而走,此时他才发现,开封府衙差、地保、巡戈壮丁正向所有街巷渗透,杨浩穿过一条小巷,前方街上已满是巡检,杨浩只得潜身在街巷边伺机而动。
过了片刻,就见前方一辆车子轻驰而来,也是向西而行,行至前方时被几名巡检拦住,车中人也不知拿出了什么信物,那几名巡检举起火把验罢,顿现恭敬之色,忙闪开道路让行。
杨浩见了心中不由一动,待那车子驶到巷口时,他让过前方马匹和车夫,轻如灵猿,倏然自高大的车轮后面闪了进去,双臂一攀车底,身子便挂了上去。
车轮辘辘,杨浩贴在车底,紧张地扫视着四周,只见路上行人渐稀,车子时时受阻,不过验过信物之后,这辆车子总是能够畅无阻,方向也是一直向西而行,这才渐渐心安。
此刻,他已料定赵匡胤必已被害,赵光义如愿以偿,还是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可是他此刻没有一丝被挫败的颓丧,胸中反激起一股奔涌的血气:“历史仍在按它本来的路走下去?不!绝对不会!该变的,已经变了,没有变的,我来改变。赵光义,他不配!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渣从本不属于他的宝座上踢下来!一定!”
……
万岁殿,宋皇后伏拜榻前,大哭不已。她今年刚刚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就做了未亡人,疼她爱她的夫君已然故去,自己又不曾生下一儿半女,今后漫长岁月,深宫寂寂,可如何度过?
正哭得伤心,殿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皇后立即擦擦眼泪站起身来。她虽是一介女流,可是毕竟已经入主中宫几年,在皇宫中几经锤炼,已非寻常妇人可比,她深知此刻不是大恸悲哭的时候,皇帝家事就是国事,如今皇长子领兵在外,她若六神无主,一筹莫展,这江山都要生变。
“娘娘。”
王继恩闪身进来,躬身施礼。
宋皇后急急上前问道:“卢相、吕相、薛相可已来了?”
王继恩退后一步,缓缓避向旁边,慢慢说道:“娘娘,三位相爷没有来,不过……晋王千岁到了。”
宋皇后一听,面色顿时惨白如纸,就见赵光义快步走入,含泪说道:“嫂嫂,臣弟惊闻……皇兄……殡天了?”
宋皇后惊退三步,目光向王继恩急急一闪,王继恩垂首躬身,嘴角微微勾起,昏暗的灯光下透出一股阴恻恻的味道。
宋皇后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心知大势已去,当机立断,便向赵光义福礼低身,泣声说道:“陛下……已然殡天了,我母子性命,今后均要托付官家了。”
赵光义见她如此识趣,心中暗喜,忙侧身避礼,长揖说道:“我们是一家人,自当共保富贵,娘娘幸毋过虑!”
宋皇后惨然一笑,返身奔到赵匡胤榻前,悲鸣一声:“陛下……”,便即哭倒在地。
赵光义默默走到榻边,跪下,并不敢向榻上望一眼,只是掩面大哭。
王继恩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儿地道:“千岁,皇上已然殡天。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朝廷,唯有千岁威望隆重,得百官万民拥戴,可承大宝。还望千岁节哀顺变,早登皇位,以安天下,万勿伤心过度,伤了龙体。”
宋皇后听了更是哭得凄惨无比,赵光义擦擦眼泪,由王继恩扶着站起来,哽咽道:“社稷江山,何等沉重,皇兄摞下如此重担,光义怎么承担得起呀。可是光义若不担此重担,皇兄一生心血,可该如何是好?王都知,请着令六宫,去吉服,为先皇服丧。请卢多逊、吕馀庆、薛居正,三相入宫,与本王一起,为先皇料理后事。”
王继恩恭声道:“奴婢遵旨。”
赵光义走到伏地恸哭的宋皇后面前,轻轻将她扶起,哀声道:“皇嫂,节哀顺变。清晨百官朝会,就要诏告先皇讣闻,皇嫂还要保重凤体才是,来人啊,扶皇嫂回宫歇息。”
盯着宋皇后一步三回头渐渐远去的身影,赵光义嘴角绽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沉声道:“召殿前司虎捷军都指挥使楚昭辅晋见。”
一炷香的功夫,楚昭辅披盔戴甲,脚步铿锵地跑进宫来,赵光义已在外殿相候,一见赵光义,楚昭辅立即哭拜于地,悲呼道:“官家……”
这一声叫的含糊,也不知是在哭先帝,还是在拜今上。
赵光义上前扶起他,含泪道:“皇兄暴病而卒,已然殡天,楚将军……晓得了?”
楚昭辅大放悲声道:“老臣方才听说了,想不到官家一向龙精虎猛的身子,竟然……”
赵光义轻轻咳了一声,楚昭辅身子一震,急忙止了哭声,赵光义幽幽地道:“皇兄戎马一生,早有宿疾。自称帝以来,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殚精竭虑地操持国事,始终不得歇息,方有今日暴病……”
楚昭辅头也不敢抬,连声道:“是是……是……”
赵光义轻轻叹息一声,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早逝,皇子尚未成年,本王怎忍让皇兄一世心血付诸东流,万般无奈之下,勉为其难,决心接过这份重担,不知……楚将军可愿辅佐本王?”
楚昭辅只听到一半儿,就已明了他的心意,此时他哪敢露出半分犹疑,赵光义话音刚落,楚昭辅便卟嗵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老臣愿效忠官家,誓死扶保大宋。”
赵光义缓了颜色,连忙扶起他道:“老将军忠心耿耿,朕……自是信得过的。爱卿快快平身,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朕决定提拔老将军为枢密副使,皇城内外守军,俱受你的节制,没有朕的口谕,俱守本营,擅动者死。”
楚昭辅身子一震,颤声道:“是!”
赵光义又道:“先皇驾崩,京畿震动,朕拟圣旨一道,你速加枢密军令,着伐汉大军原地驻扎,魏王德昭轻骑回京奔丧。另与枢密院使曹彬共署公文,着令全国兵马,国丧期间,没有朕的亲笔诏书加枢密府印,不得调动一兵一卒,速去!”
“老臣遵旨。”楚昭辅向他行个军礼,便扶剑奔了出去……
……
车子越行越远,路上行人越来越稀,杨浩紧紧贴在车底,辘辘声中,听得车中有声音传来,他正惊奇于这车中人的身份何以能在全城戒严中畅通无阻,忙附耳贴近,倾听车中声音。车中声音并不甚高,但是依稀还能听得清楚,就听一个男子声音道:“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另一个声音有些懒洋洋地道:“与我等何干?”
杨浩听这人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哪个,忙又贴近了些,就听车中沉默片刻,先前那个声音似乎叹了口气,说道:“什么事才与我等相干呢?老祖宗一直吵着京城里面住不惯,想回西北,说起来,咱们自到了这里,立住了脚,生意也越做越大,可是天子脚下,谨小慎微,终究不及在西北时纵意快活……”
另一个声音责怪道:“二哥怎么说这种话?居安要思危,西北纵意快活么?一旦兵戈起来,便将是处处焦土……,老祖宗要回去,分明是想念小妹,你也知道,老祖宗最疼她,哪舍得从此不得相见,你压根儿不该把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老祖宗……”
“不说怎么成,自打听说了小妹随那混蛋遇刺,烧死在船上的消息,老祖宗茶饭不思,形容憔悴,我们既知道了真相,若不说与老祖宗听,恐怕老祖宗就要含恨九泉了。对了,那个混蛋跑了一趟契丹,又传回消息说死掉了,害得我提心吊胆,生怕被老祖宗知道,天晓得没两天功夫,他又活蹦乱跳地跑回来了,弄和我现在都不知道他那瘸腿是真是假了,你说……他真的残废了么?”
杨浩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车中坐的竟是唐勇唐威,自己一向没有打过交道的二舅哥三舅哥。他们受赵光义重用,在西城外掘地为池,为宋国造战舰、练水师,也算半个军中人了,难怪他们的车驾不受阻拦。他们这是出城?那我跟着这辆车,该能逃出这龙潭虎穴了……
不对!我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来那是正常的,可是焰焰和娃娃没有葬身火海的消息他们怎么会知道的?杨浩心中电闪,略一思索,已若有所悟。
就听车中一声冷笑:“你也不是不晓得他在西北搞些甚么,瘸了?我看这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老祖宗要回西北,无论如何得拦着,咱们千万不能再和他有半点粘连,咱们唐家的大小姐,已经‘死’在唐国了,咱们唐家也没收过他的聘书,不曾认过他这个女婿,他杨浩和咱们唐家没有半点关系,事关唐氏家族兴亡生死,大意不得。”
“二哥自然晓得,说起来……”
车轮颠簸了一下,杨浩没有听清下一句话,但是已经听到的谈话已是令他暗暗心惊了:“听这口气,他们知道我在西北的所为?难道崔大郎和他们还有联系?亦或是李听风或者其他什么人透露的?继嗣堂所属虽然松散,彼此之间却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联系,这大概正是他们得以朝代更迭,始终不灭的原因。这些人,只能利用,万万不可信任、寄予他们重任。”
正想着,就听车中唐三少又道:“咱们是生意人,生意做的越大,风险也就越大,一个失手,就可能血本无归,再也翻身不得。西北那边,就算是留下一注翻本的本钱,由着他去折腾吧,他败了,和咱们唐家全无半点干系,若是成了,有焰焰这层关系,咱们也能攀上门路。但是现在,咱们唯一能倚靠的,就只有晋王这棵大树,抱紧了些,轻易不能撒手……”
杨浩这才隐隐明白了他们之所以一直把自己视做路人,无论焰焰生死,始终不曾来往的原因,不由暗暗苦笑:“旁人谋国打天下,向来是有进无退,一旦走上去,就没有后路可走。他们做生意,倒是可以狡兔三窟,预埋后路,始终保持家门不堕,难怪继嗣堂的人尝到了其中甜头,始终利用他们庞大的财富同强大政权保持着密切联系,又能始终不和对方紧紧绑在一条战船上,一俟事机不对,马上另寻高枝儿。”
车子过了一座桥,忽地向北拐去,杨浩向车边挪了一下,探头向外一看,发现这座桥正是金梁桥,车子至此朝北拐去,刚刚经过盖防御药铺的店面。
杨浩心道:“糟了,他们的住处不在城外,再往前去就是大三桥了,那片新起的宅子莫非就是唐家的宅院?这两位舅兄不大靠得住,他们知道我要反,却是佯做不知,只顾撇清关系,要是明天知道他们抱的粗腿赵光义也反了,可难保不把我这个‘后路’当了进身的前程,靠人不如靠己,走为上策!”
前方又是一个杂货铺儿,杨浩突然一纵身弹了出去,滚身避到了棚下,车子只是被他一蹬之力摇晃了一下,车上的人都以为是路面不平有些颠簸,却也无人起疑。
杨浩候那车子去的远了,这才跳起身来。此处因为已经接近城郊,住户变得稀少,城中密布的巡检到了此处也是全然不见了。旁边是瓮市子监狱,再往前去是京城守具所,调拨地方军队入京时驻扎的地方,现在是一座空营,冷清的很。
前面出了万胜门,就离了汴梁城了,可万胜门平时并不开启,为此在万胜门稍南边又开了一个角门叫西水门儿。杨浩见此处冷清无人,料想自己逃的迅速,京城中枢的震荡还没有传到这里,西水门是个水门,船只出入的地方,虽然旁边也有门路,可是门路纵然关了,从水路中也易于脱身,于是便一路藉着树木屋舍掩饰着行踪,悄悄向前摸去。
前方快到便桥了,杨浩藏在树后,四下看了一看,见没有什么动静,便从树下闪了出来,他刚刚出现,就突然止步,目光陡地收缩起来。
前方忽地从一户人家墙角转出来一人,只有一人,单人独剑,慢悠悠走到道路正中,剑反手藏于肘后,抬眼望天,一绺微须随风轻拂,犹如一副学士静夜赏月图。
“你说……生路在西面……还是在东面?”
那个人忽然说话了,听声音赫然正是程德玄,杨浩只是默然不答。
程德玄轻轻笑了一声:“我以为……生路在东面,还有比天子脚下更安全的地方么?可你偏偏要往西去。”
程德玄轻轻摇头:“你要往西去,自管去便了,可你还要拉拢罗克敌、赫龙城一班人,裹挟着本官一起西去。结果……你赌赢了,赢了的人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成为芦州之主,好不风光。而我,却被你害得身败名裂,沦为同僚们的笑柄。”
他叹息一声,低下头,轻轻地拭着森寒雪亮的剑刃:“到后来,你终于不得不向东去了,一道圣旨,你要来开封做官了。你也该为本官留条出路,是不是?本官其实没有旁的想法,我只想成为芦州第二任知府,而且要比你做得更好、更出色。可是,你没有,你的女人……设计害我,害得我再一次身败名裂,走投无路,含羞忍垢的回了汴梁。”
“本来,如果你我都为晋王千岁效力,个人的一点恩怨,本官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个大体……我还是识得的,可是……明明一片锦绣前程就在眼前,而你……却又要往西走了……”
程德玄缓缓转向杨浩,剑锋慢慢向他指去,一字一顿地道:“这一次,我赌对了,你选错了!”
杨浩冷冷一笑,目光左右移动,问道:“就凭你?你的人呢?”
程德玄哂然冷笑:“我的耻辱,我自己来洗刷。你不过是乡绅一家奴,如今又是一个残了腿的废人,本官这口剑,还取不了你的性命?”
程德玄说罢,纵身一跃,剑气森然,直取杨浩咽喉。
杨浩听他话说到一半,目光便是一闪,待他纵身跃起,已然抽剑迎上。
“铿铿锵锵”之声不绝于耳,月色下程德玄兔起鹘落,片刻功夫已是连环八击,杨浩剑术虽然奇妙,却是腿脚不便,剑术本走的轻灵路数,身法跟不上,剑术难免大打折扣,险险便被程德玄一剑击中,他踉跄着退到了路边,单手一撑路边大树,这才稳住了身形。
程德玄得意地笑了起来,一步步向前逼近,说道:“我一直搞不懂,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总是自讨苦吃?不过现在,我已经没兴趣知道了,死人就是死人,一个死人想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大喝一声,挺剑刺来,杨浩后有大树阻路,腿脚又不灵便,他有十成把握,这一剑可以洞穿杨浩的身体,一雪前耻。
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当他得意地腾空跃起的时候,杨浩突然动了,动作突然间快了三倍不止,像一阵旋风似的卷到了程德玄的身侧。
程德玄不是不知道高手过招轻易不可腾空,一旦腾空身形无法再变,极易成为任人屠宰的一团死肉,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杨浩突然不瘸了,身法竟然快的出奇。
他身子腾空,眼睁睁看着杨浩一阵旋风般卷到身边,除了急急收剑去挡,完全无法做出其他的应变措施。剑刃还未抽回,杨浩已一剑自他左肋下斜斜刺了进去,直透心脏。
杨浩抽剑,血激射,程德玄落地,双腿一软,还未跌倒,杨浩又是旋风般一卷,那条本该瘸掉的残腿带着霍霍风声挥了起来,“砰”地一脚踹中了他的胸膛,程德玄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胸骨都被踹断了,他喷出一口鲜血,整个身子被杨浩踢飞起来,“轰”地一声撞在那户人家的院墙上。
由于他倒飞的速度太快,城效百姓家的墙壁又不结实,这一撞被他撞破一个大洞,身子嵌在墙洞里,血从嘴巴和肋下汩汩流出,头颅垂下,再也动弹不得。
杨浩拔腿便走,迅捷如飞,扑到便桥处向前一看,不由暗抽一口冷气,西行道路已被封锁,前方影影憧憧许多人影,程德玄哪里如他自己所说一般只是一人前来,只不过他对自己嫉恨难耐,独自跑到前路来迎他罢了。
“糟了,南衙最知道我与芦州的关系,我只一逃,他们马上就想到我是向西走,前方不知还有多少人在等着我,西行危险了。这一走不只我走不脱,冬儿她们更无法脱身了。”杨浩心思电闪,立即折身往回走。
路旁那户人家睡得正香,就听“轰隆”的一声响,老人家觉轻,那老妇人摸黑爬起了床,高声叫道:“二愣子,二愣子,去瞅瞅去,什么东西呀,轰隆一声,好象撞垮了咱家的院子?”
对面屋子里一个憨厚的声音答应一声,灯光亮了起来。
“披上件衣服,喏,拿着擀面杖,要是偷鸡贼,就狠狠地揍他。”这是媳妇温柔的声音。这户人家住的偏僻,常有些泼皮无赖上门偷鸡摸狗,是以这媳妇有此一说。
一个十六七岁、长得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手举着灯笼,一手提着擀面杖走了出来,到了院墙下看看一地砖石碎土,再困惑地照照墙洞里塞进来的东西,小伙子放下擀面杖,探手摸了摸,登时怪叫起来。
他那小媳妇儿一手拢着头发,扒着门缝战战兢兢问道:“愣子,是个啥东西?”
“屁股,是一个大屁股啊!”二愣子大叫起来。
杨浩提着血淋淋的长剑恰好奔到墙外,听到院中叫声,他向墙上那砣黑影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说的对,杨某如今的生路在东面,程兄,你就放心地西去吧……”
……
福宁宫,宋皇后与年幼的皇子赵德芳抱头痛哭,一旁永庆公主握紧了一双小拳头,泪眼中喷涌着无尽的怒火。
“娘娘,爹爹是被二叔害死的!我们要为爹爹报仇!”
“噤声!”
宋皇后脸色大变,急急起身走到门口看看,这才回来,泪流满面地叱道:“永庆,这种话岂是随便说的!”
“我没有胡说!”
永庆公主小胸脯儿急剧地起伏着,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谁都能骗我,可是鸟儿不会骗我。这只鹦鹉惯会学舌,娘娘又不是不晓得,它亲口对我说的,它说……它说……‘今以至尊,二哥杀我!’”
那鹦武听她一说,立即顾盼神飞地叫道:“今以至尊,二哥杀我!今以至尊,二哥杀我!”
一听这声音,永庆公主和赵德芳姐弟俩哭得泣不成声。
宋皇后却是骇得脸色惨白,她看看站在她肩头的那只鹦鹉,四下再一瞧,忽地拿起一方拢肩的缦纱走过去,那鸟儿正得意洋洋,宋皇后突然把它拢在缦纱中,不顾它的挣扎,抢到榻边,掀开被褥便把它塞了进去,然后和身扑上去,将它死死压住。
永庆公主大骇,叫道:“娘娘,你做什么?”立即扑上去抢夺。
宋皇后泪流满面地道:“永庆,这鸟儿留不得,它是你我生死存亡的祸星啊。”
永庆挣扎道:“还给我,把它还给我,它是证据,我要在满朝文武面前揭穿他这个凶手。”
永庆怎么挣得过宋皇后,宋皇后紧紧压住被子,流泪摇头道:“没有用的,一只鸟儿,做得了什么证据?人家不会说是你教它说的么?如今大势已去,漫说一只鸟儿,就算一位朝中大臣出面指证,也奈何不得他了。永庆,你懂事一些,从现在起,切不可露出半点恨意,说不得半句狠话,本宫和你、还有你弟弟、你哥哥,所有人的性命,都操在他的手中,你懂不懂?懂不懂!”
永庆争夺的手指无力地放开,颓然坐倒在榻边,忽然她又一跃而起,两眼放光地道:“对,大哥,还有大哥,大哥正领兵在外,应该通知大哥,要大哥领兵回朝,铲平叛逆。”
宋皇后哀声道:“整个皇宫,如今都在晋王控制这下,我能掌控的,如今只剩下这一座福宁宫。待到明日,便连这福宁宫,我也指挥不动了。你我母子三人深居内宫,与外界接触不得,如何使你大哥知道?”
永庆目中神光一闪,说道:“明天!明天,我们要为爹爹守灵,百官都要来灵前服丧,难道还找不到机会接触外臣?”
宋皇后反诘道:“就算能接触外臣,谁人可靠?谁人可以托付?”
永庆一听,不禁愣在当场。
过了半晌,她突地跳了起来,说道:“我想到了一人,大鸿胪杨浩,杨浩是个忠臣,一定可以托付。”
宋皇后变色道:“万万不可,他是南衙出身,是你二叔的人,靠不住的。”
永庆冷笑道:“二叔是我爹爹同胞兄弟,可靠得住么?”
宋皇后一呆,永庆公主又道:“前两日张洎来向爹爹告状,说他向违命侯逼债,被偶遇的杨浩痛打了一顿。杨浩是朝廷的官儿,违命侯却是他国的君主,杨浩不怕惹得爹爹生气,见那张洎欺辱旧主,不耻他为人,便出手揍他,他又岂会因为出身南衙就舍了忠良大义?”
赵德芳这时也跳了起来:“这个人我记得,大概是靠得住的。他和大哥一向交好,记得有一次我与他同车去大哥府上,路见一泼皮占一女子便宜,他跳下车便打,毫不计较官仪。这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想必是个忠心的。”
宋皇后被他们说的意动,可是想想事败之后的难测之险,又犹豫道:“永庆、德芳,你们还小,不知其中厉害,你们可知,一旦事败,那杨浩反手出卖了咱们,会是个什么下场?”
永庆挺起胸膛,凛然道:“不过一死而已!二弟,你怎么说?”
赵德芳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挺起胸膛,小手握紧,脸庞涨得通红:“赵家男儿,但能手刃仇人,死则死矣,又有何惧!”
……
天色未明,午门外就站满了上朝的官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门路、自己的派系,皇帝驾崩的消息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可他们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听说了,如此大事,谁还能高卧不起,所有有资格上朝的官员,鸡还没叫,就纷纷跑到了午门外候着上朝。
皇城禁军,在新鲜上任的枢密副使楚昭辅调动下,把皇城围得水泄不通,处处都可见密集驻扎的兵丁。城中两处火起处已被扑灭,开封府迅速恢复了常态,他们必须尽最大可能剥离自己和昨夜皇帝驾崩有可能的任何关联。
所以,早起的市集仍是热闹非凡,寻常百姓仍如往常一般上街做买卖、购物,偶尔会有人议论起昨天两场并不严重的火宅,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双双阴冷的目光,正在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些都是南衙的秘探。
今日百官来的比任何时候都早,可是今日的午门却比任何一次朝会开得都晚。但是文武百官没有一个露出不耐之色,他们默默地立在午门下,直到一轮旭日喷薄欲出,将飞檐斗角、宫墙玉瓦映得一片金黄。
太阳,升起来了。
这时,偏有一个官员一瘸一拐地向午门走来。官员们诧异地向他望去,正迎着阳光的官员用手搭起了凉篷,就见御街尽头,跃出地面的一轮红日中心,有一个人影越走越近,行得近了,众官员才发现,这个准时赶到午门的官儿,正是大鸿胪杨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