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这回上门趾高气扬,一路上坐在车里都在乐,等到了颜家门口,见着这萧瑟模样,越发乐和起来。
纪氏为着叫外头真信颜连章眨个眼儿的功夫就能蹬腿,门房边卷着白纸,耳房里还放着吊唁用的白布,若是人真没了,对联儿得糊起来,下人们也得扎上白腰带,若不是人支撑不住了,也不会就这么摆在门边。
黄氏一路进得院中,看见起了两卷的孝棚,就只差挂白帘子摆蜡烛香纸了,除开一个灵堂未成,其他都是安排好了的,她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来了,可走等走进来了,倒又乐不起来了。
这时节正是仲春,院子里头开得许多鲜妍花朵,春光大好,小丫头们却拿竹箩剪子,把那些艳色的一朵朵掐了去,这一箩花也不能往瓶子里插,随着嫩芽儿剪了下来,一多半全都都抛到了水中。
黄氏走到花园子里头,见着满池的红花翠叶,一时间竟立住了,眼见着一院子花木只留下两株纯白的玉兰花儿还得好,余下的都叫打落了,她看着小丫头把红色揉碎了飘到水里,好让花瓣顺着水流流出去,心底微微苦涩,出门上车一路上那带着炫耀跟不关自事的痛快的心,一时间都收了去。
可等她走过了花廊,叫人引着往花厅去见纪氏,一进门就见她还是那付模样,不说衣裳打扮,只看眼梢眉角,半分凄苦神色也无,见着了她还扯了扯嘴角:“嫂子来了,快请坐。”
又叫茶又叫点心,等坐定了,黄氏还只当她要诉苦,哪知道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看了黄氏,等她先开口。
丫头上了茶点,茶叶是新茶叶,点心是细点心,因着到了清明,还有做的小巧精致的清明粿,包了红豆泥的跟包了红豆粒的,一色两样,底下衬着紫苏叶子,拿小银叉子小银碟子送上来。
若是平日黄氏只说一句周到,可到这时候了,她只觉得胸口叫气堵住,这当口了,纪氏怎么不慌,她怎么不哭诉。
黄氏这一辈子,开心的日子没过多少年,进了纪家门,也只快活了一年不到,她自然知道自个儿离那个摘玉兰花的初嫁小娘子越来越远,是以才对纪氏这样妒忌,两个一起长起来的,怎么偏她过的这么好,见着她也遇上了这事,倒想劝一劝她,听她倒一倒苦水,哪知道纪氏还是那八风不动的模样。
黄氏只觉得满心酸苦无处盛放,张嘴就往外头吐:“这是怎么的了,自来也没听说妹夫身子不好,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颜连章装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纪家来看的人不少,纪怀信还特意跑了一回,拎了些药材来,看一回病人,再问纪氏那行船的生意还跑不跑了。
纪氏只得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若没了男人顶门户,外头又怎么支撑。”纪怀信便劝了她该为着官哥儿着想,生意都是作熟了的,便不敢托给旁人,托给他总是成的。
纪氏只拿了帕子按眼角,说她如今也想不着这个,等人过去了,把事儿办完了再说,纪怀信倒想劝她的,想想又忍了回去,回家就催着老婆上门,黄氏倒不似丈夫那样头脑发热:“等妹夫没了,妹妹能管着什么事儿,颜家可还有大伯小叔在呢,能轮得着她管?你赶紧把生意接过来,咱们自家做了就是。”
路都跑熟了,也不必非得颜连章在里头牵线搭桥的,纪怀信原是舍不得那一份本金,这会儿一听颜家还有人,也不再言语了,只往船商那里使劲。
黄氏看着纪氏,只当她这番平静是妆出来的,心里笑她死要面子,伸手却握住她的手:“你心里头有什么苦,旁人不好说,对我总好说一说的,遇上这样的事儿,任谁都不好过。”
纪氏眼看着黄氏作戏,看着她目光闪闪的模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平日里对人说熟了的词儿也蹦不出来了,抽了手:“生老病死,是个人总有这一遭,也过了这些年好日子,我也没什么苦要叹的。”
纪氏越是这样说,黄氏越是觉得她心里浸透了苦汁子,看她跟蚌壳似的撬不开嘴,便先叹一声:“好好的人,说不成就不成了,可叫官哥儿怎办。”官哥儿也才读书几年,连童生还未考,往后又靠着谁去。
纪氏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对着黄氏叹过辛苦,大嫂子不管事,三弟妹扶不起,一家子她一个女人支撑内事,别个不好开口,拿黄氏当手帕交的,聚在一处怎么不叹。
越到后来便越是后悔,当初不该在她面前说了那许多,纪氏还没开口,黄氏又是一付稔熟口吻:“你那两个妯娌,我也是知道的,万事帮不上手,你若有事,叫我来就是了。”
眼见得纪氏油盐不进,不论她说什么都是一付风清云淡的样子,心里冷哼一声,转过话头道:“只有一桩事,还想着你点头。”
纪氏端了茶盅吃茶,搁下来就看着她笑:“是甚事?只我能办的。”她等的就是黄氏这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是来看她笑话的,二才是她要办的事。
“妹夫若是有个不好,家里的姑娘们自然都要守,这是孝道,再没有二话,可我也得舜英想想,他如今都十八了,再等个三年,过了二十,别个都当爹了,他这媳妇还没进门,我这心里头,怎么过意的去。”黄氏一面说一面觑着纪氏的脸色,眼看着她脸上变色,心里觉得受用:“咱们是亲戚,有些话也好张口,不如退了亲事,再另娶另嫁就是,相互都不耽误。”
纪氏只觉得荒诞,她怎么真有脸开这个口,万事不想,先打了主意要退亲,眼光往黄氏脸上一扫,也不知这事儿纪家人知不知道,她笑得一声:“嫂嫂这话倒稀奇,自来红事碰着白事,也没有就退了亲的,都这么办事,哪家也办不成喜事了。”
黄氏听她话里带气,面上作个歉疚模样:“我知道,沅丫头是个好的,如今也十四了,到了九月就该办及笄礼,眼看着能成亲了,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儿,可这孝总得守,一守三年,沅丫头这年纪不算大,可我们舜英,等不得了。”
自打说定这门亲事,黄氏便不知出了多少幺蛾子,这时候来张这个口,连纪氏也未想到,她竟能蠢到这地步。
“我心里自然是不想着叫他们退亲的,可日子实是久了些,一家子骨肉也别闹的生份了,太太还等着孙子,你看,能不能先抬个姨娘。”黄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退亲难,正经抬个姨娘可不难,她也算是占了理的,总归是添赌,不如叫纪氏跟明沅两个都难受。
纪氏实不耐烦再跟黄氏扯皮了,看着她那付沾沾自喜的模样,就厌恶的恨不能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喝得一口茶,道:“若真是这么着,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总不能叫舜英就这么干等着,我看咱们就这么定下,真要守孝,就由我挑个人给舜英抬姨娘。”
黄氏抿嘴笑起来:“还是你通情达理,这事儿也得跟六丫头说一声,不是不给她脸面,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么。”
外头交际的妇人,凡有知道纪氏的,哪一个不说她宽厚贤惠,能理得家不算贤惠,待庶出女好,那才是真贤惠,黄氏自来不愿看她跟几个庶出也一团和乐的模样,心里觉得她假模假式,面上好看心里藏毒,出了这事儿,那个活土匪怎么不跟她离了心。
黄氏是突发奇想,却一击就中,多少年不曾这样畅快了,又问些病症,留下药来,这才带了丫头婆子告辞,一路行到花廊上,遇着了过来问安的明沅明洛两个。
明沅明洛冲她行礼问安,黄氏自来不愿正眼瞧明沅的,这会儿却着意把她打量一回,家里头有病人,小娘子们便不能穿艳色衣裳,身上件浅蓝色暗纹实地纱裳,身上素素净净几件首饰,人比去岁看时又大了些,将要长成又还未长成的模样,天生就是美人,这会儿长开起来,越发显得美貌,枝头新开的玉兰花也不如她的脸盘白净细腻。
她越是美貌,黄氏越是觉得舒畅,先是打量一回,说一句六丫头又大了些,跟着一拉她的手:“你是个好孩子,可别舅姆,这事儿都是赶上了,往后你进了门,依旧是正房,哪一个也越不过你去。”
这番话说的模糊,明沅先还听着,到后来心里头咯噔一下,脸色都变了,黄氏等的就是她脸上色变,她若只说这一句,怎么挑拨,跟着又加一句:“这事儿你母亲也点了头了,先给舜英抬一个通房,等你过门,叫她给你敬茶。”
越说越是不像,再没哪个有身份的拉着没过门的儿媳妇说这些,可黄氏偏是越说越大声:“你再别往心里头去,舜英不是个得新忘旧的。”
明沅听见她后头两句,心里明白过来,黄氏这是眼看着颜连章要死了,上赶着为恶心纪氏恶心她的,她垂了头只不说话,黄氏本也没想着听她说些什么,把该说的说了,带着人往花廊那头去。
明洛就立在明沅身边,气的浑身发抖,等黄氏走远了,咬牙骂一句:“挨千刀的!”一面骂一面替明沅忧心,她自不知道颜连章是装病,只当他是真要死了,想着人还没死就欺负上门来,明沅往后日子还不知怎么过,眼圈一红就要掉泪:“我们去找太太,叫太太给你做主。”
纪氏若是不应,那就怎么也不会松口,既是应下了,求也没用,她一面说一面真个哭起来,看着明沅面上渐渐回暖,还劝她:“表哥待你这样好,必不会肯的。”
明沅看她哭的这样伤心,倒有些想笑,跟着她的丫头们都是一脸怒意,得亏是带了采菽出来,若换了九红,只怕已经跳起来了,要是换成采薇,更了不得,她伸手拿帕子替明洛擦泪:“可不是,我再不怕的。”
明洛见着明沅这样放心,又跺脚急起来:“你真是没长心!”男人的话不能信,张姨娘哪天不在她跟前念个几回,若真要守三年,等她进门,不定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明沅先只觉得明洛可人爱,等她急起来,才想着,纪舜英若是知道要抬姨娘,是肯?还是不肯呢?她一时想住了,明洛见她不说话,又觉得是把话说重了,戳了她的痛处,赶紧开口把话又说一回:“表哥这么待你好,必不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