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宫带来的那座行宫,共十三座楼台。其居中的雾山之巅坐落着十三楼之首,名凌霄阁。
此地亦是众仙盟为慕寒渊安排的寝阁。
不过比起往日清雅幽寂,今日凌霄阁的主阁外,庭廊下吵嚷之声却不绝于耳。
“何师弟,我等只是奉浮玉宫闻宫主亲令,来探望寒渊尊的,你为何要拦着我们?”
“这位可是九思谷的医圣座下第五弟子,速速让开!”
“何师弟,卢长老之命你都不听了?”
“寒渊尊一人安危事关乾门乃至众仙盟——何师弟!你这般阻拦,万一耽误了寒渊尊的伤况,你担得起后果吗?”
“何凤鸣!”
凌霄阁外,偌大广庭间像装了个凡间的集市,各仙门弟子熙熙攘攘地,被一道拦在了主阁门庭前。
闻寒渊尊伤讯赶来的乾门弟子自不必说。
其余仙门也不少见,如今仙域的四大仙门,除了梵天寺,其余都能在门外数得见,再加上一部分之前来藏龙山凑热闹的中小仙门,今日也一并来了——各家道服五式八样,混杂在一处,像丛缭乱人眼的花蝴蝶。
声音就更是嘈杂。
门庭正中,拦在最前的何凤鸣终于忍无可忍,身侧那柄从藏龙山取回来的长剑出鞘,指在庭前花草纹的白玉踏跺上,剑尾带着华光扫过,留下一道寸余宽度的长沟壑。
“再过此界,休怪何某剑下无眼!”
“……”
一声喝止了庭前众人。
各仙门弟子神色微变,连乾门中人都诧异地看向何凤鸣,像是在猜测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正在两厢僵持间,一道着披帛长裙的倩影从凌霄阁一侧的厢楼来,穿过长廊,翩然而至门庭前。
“见雪师姐!”
站在何凤鸣身后,丁筱连忙出声,众人目光跟着转挪过去。
陈见雪身为乾门掌门独女,又是上一届仙门大比的魁首,天生灵体,姿容妍丽,仙门弟子们中对她怀慕艾之心的不在少数。
此刻见她出面,众人纷纷抱剑行礼。
“陈道友。”
“陈师姐……”
陈见雪与众人回礼,后转向何凤鸣,轻声问道:“何师弟,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
何凤鸣皱眉,扫了一眼被她隔在门庭之下的各仙门弟子:“师姐,昨夜从藏龙山回来后,云师叔便在阁内为寒渊尊疗伤。她闭阁前曾言明,非她准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何凤鸣刚说完,阶下便起了低声异议。
其中有人浑水摸鱼,冷笑了声:“这位云师叔何等人物啊,在浮玉宫的行宫内、寒渊尊的寝阁前,竟还要得她准许才能入内?这般狂妄,我看她这是根本不把四大仙门放在眼里。”
“道友,近些日子怕是没听说仙域逸闻吧?这位云师叔,那可是乾门新晋的厉害人物——陈掌门代师叔云摇收她为徒,还随云摇真人姓,唤名云幺九,乃是寒渊尊的同门师妹呢。”
“呵,云摇真人闭关三百年,可知自己多了这么一位厉害徒弟?”
“她年纪轻轻如此行事,只怕坠了这位仙域第一人的英名哦……”
陈见雪听得眉心轻蹙,转身间,她瞥过何凤鸣几人的神色,却见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些眼神古怪——尤其是最鬼灵精怪的那个丁筱,更是一副想笑又得憋住的模样。
心下生疑,但又不便此时相问,陈见雪只能压下情绪,转向方才对话那二人:“两位道友,掌门代小师叔祖收徒一事,乃我乾门内务,于情于礼,都请二位慎言。”
她一停顿:“至于寒渊尊伤势,云师妹…云师叔既然发话,我等小辈,自然是以师长之言为尊、为先,还请诸位先回。”
“……”
无论在宗内还是门外,陈见雪这个掌门之女、上届魁首,都与何凤鸣的话语身份不同。
她这般说,庭前众人便是再不情愿,也得给乾门这个面子。
只是这厢,一行人零散转身,最为首的还没踏出一步去,就听的庭院上空荡过个威严声音。
“哦,以师长之言为尊?那我这个乾门长老说的话,在你们这儿还作不作数了?”
“……”
白玉踏跺之上,一直刚硬的何凤鸣脸色变了:“…师父。”
陈见雪闻言皱眉。
她目光落向阶下,随着庭前众人那一句句“卢长老”的问候,众人分作两拨——
卢长安为首,一众乾门弟子随行,龙行虎步不怒自威地走来了凌霄阁主阁正前。
卢长安停身,扬眉怒目,瞪住了正中僵硬的何凤鸣。
他压低了声:“你个丢人东西,连你三师兄都敢拦了,还不滚下来?”
“……”
何凤鸣握剑的手收紧,踌躇迟疑地低下头。
卢长安显然没想到自己最器重也最宠爱的这个弟子会是这样一番反应,他愣了下后,脸色更是铁青了:“何凤鸣。”
广庭中已起了细碎杂声。
师徒相向,还是乾门鼎鼎有名的核心实权长老门下之事,这样的热闹在修真界可不常见。
一时间原本要走的也不走了,纷纷竖着耳朵松散绕围在庭前。
“十三师弟,你还在发什么呆?”卢长安身后,随行的门下五弟子慌忙上前一步,低声提醒,“师父喊你了,还不过来!”
“……”
何凤鸣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剑柄,不知想起什么,握剑的手慢慢定住。
“对不起,师父,云师叔有令在先,我不能让。”
“你个逆徒,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疯了不成!?”震惊之余,卢长安气得几乎面红耳赤。
——他派何凤鸣来,明明是为了往掌门陈青木拉起的弟子队伍中下钉子的!怎么这钉子是下成了,结果倒过头来钉在了他自己的脚上!?
眼见卢长安恼羞成怒,身周灵气鼓荡,几乎是要动手了。
陈见雪蹙眉,一步踏下白玉踏跺:“卢长老。”
“师父……”
身后弟子们同样出声。
卢长安回神,瞪了一眼自己的不肖徒弟,他冷着脸色停了手,哼声道:“怎么,你也要学他忤逆长辈?”
“见雪不敢,只是有一件事,卢长老似乎说错了。”
“哦?”卢长安斜眼瞥她。
陈见雪微微垂首,压了声轻咳:“云师叔既记名在小师叔祖门下,那便是乾门二代弟子,而长老您,弟子若未记错,当年您入栖元峰,领三代弟子之位的传承,比云师叔……更低一辈?”
“那又如何?”
“既然如此,要论卢长老所说的,‘以师长之言为尊’,也该是您先听从云师叔的安排,不是吗?”
“你——”
卢长安梗住,脸色都憋紫了。
偏偏这事即便是拿到众仙盟去论,辈分也是板上钉钉的,但凡不想背个欺师灭祖、辱没门楣的污名,他便不敢否认陈见雪口中的师门传承。
“好,好好!等寒渊尊醒来,你们的云师叔出了阁,我定亲自来拜会她一面!”
放过狠话,卢长安气得转身就走。
临行前不忘瞪了逆徒一眼,这才一甩袖子,拔腿走人。
卢长安都折戟在前,看出了今日守门的何凤鸣当真是一副绝不退让的架势,其余仙门弟子也不再耽搁,纷纷转身回路,复命去了。
等凌霄阁前,人影散尽。
陈见雪这才蹙眉回了身:“可是师兄伤势加重,或者出了什么岔子?”
“云师叔是当真不让任何人进的,我们也不知道啊师姐。”丁筱答道。
陈见雪轻叹:“她毕竟不是医修,我看方才,九思谷那位医圣座下的五弟子也在,为何不让他进去瞧瞧?”
“……”
丁筱几人对视。
迟疑了下,还是何凤鸣答话:“不让任何人入内,是云师叔所言,没有例外。”
“只因为云幺…她的一句话?”
“是。”
这次便是陈见雪,都忍不住眉心轻拧,用有些不解的眼神打量何凤鸣几人了。
“云师叔到底是哪里,让你们如此信任她,”陈见雪一顿,目光落到何凤鸣身后的弟子身上,“连卢长老的话,你们都敢为她违逆,总有我们所不知的隐情吧?”
被她盯着的那名男弟子,当日也在秘境之列。
自然也是在龙宫外亲耳听过云摇对慕寒渊那句石破天惊的“为师”的自称了。
他在陈见雪的目光下没坚持过三息,便低下头:“其实,云师叔就是——”
“住口。”何凤鸣断然喝止。
那男弟子一僵,慌忙低下头去。
陈见雪的神色愈发奇异,她定睛看向何凤鸣:“你……”
“阿弥陀佛。”
一句佛号念得庭前骤寂。
白玉阶上,几人回身望去。
“了无大师!”
“佛子怎么来了……”
红尘佛子,也是仙域皆知的了无僧人,握着他的琉璃佛杵,僧鞋莲步,眨眼间,就到了几人面前。
他作了个合掌礼,眉心吉祥痣显得宝相庄严。
“我是来为阁内那二位施主化劫的。”
陈见雪一怔。
何凤鸣却皱眉,提剑正身,警惕问:“了无大师莫非也要强闯?”
“非也非也。”
了无僧人慢捻佛珠,含笑抬眸,“我与那些人不同,阁内有我旧日相识。”
丁筱大着胆子从何凤鸣身后探头:“佛子大人,我们已经知晓寒渊尊与你是故人了,但就算这样,也不能放你进去啊。”
了无等到她说完,才笑着道:“不,我说的另一位。”
“云师叔她更不会——”
丁筱话声戛然而止。
下一刻,她神色微妙地转向何凤鸣,而何凤鸣也正看向她。
两人目光交集,在对方视线里看到了不约而同的尴尬。
——毕竟三百年内,红尘佛子和他们小师叔祖的一些旧日传闻,不说轰轰烈烈,但至少,也算有所耳闻。
当然,和小师叔祖有过传闻的,也不止这一位就是了……
丁筱几个知情的尴尬得不知所措,仿佛窥破了长辈恩怨情仇的无辜小辈。
何凤鸣眼神复杂,握剑侧身,手不知怎么又收紧了些。
唯独陈见雪一个置身事外,全然不知几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无大师与云幺九师叔,也是旧相识吗?”
“恰有过一段机缘,”妖僧笑着垂了长眉,“阿弥陀佛。”
丁筱等人:“……”
“那几位小施主,可否让贫僧入阁了呢?”
“………………”
面对云摇的昔日备选情郎之一,丁筱等人到底还是支撑不住,退了下来。
阁门在几人面前打开。
——
凌霄阁二楼,内室。
层层纱幔之中,迦南香的气息凌绕于梁,满室生风,清心悦神。
而那雕花香盘旁,一张花梨木的断纹古榻上,正斜倚着位墨发长垂、半裸上身的冷颜美人。
自然便是慕寒渊。
与他相对而坐,为他疗伤了几个时辰的云摇刚收气吐纳,睁开双眼。
昨夜在他心口,原本狰狞可怖的伤此时已不复存在,完好如初。
见状,云摇长松了口气,侧身下榻。
“幻境之伤,竟然可伤躯体……故意骗人自相残杀,化气祭阵,这龙魂也忒歹毒,”红衣女子咕哝着,下了榻,她活动着坐得发僵的细腰长腿,“还好乖徒体内血色丝络犹在,换了旁人,岂不是要十死无生?”
说着,云摇回过身,看了眼身后榻上垂着睫羽侧颜清寒的美人。
“你也是心大,自己的命不是命么,总不要钱似的往刀口送算怎么回事。”
“……”
榻上人犹如长眠,寂然无为,像尊顶漂亮的玉石神像。
不过是半裸着的玉石像。
云摇看了两眼,慢半拍地察觉不妥——昨日情急,他满身是血,染得雪袍尽红,她脱的时候也没顾上那许多。
现在看起来……
场面多少残暴了些?
“…咳。”
云摇不自在地挪开眼,犹豫了下,还是走到榻旁,弯腰去给慕寒渊将衣袍拉起。
他的袍服从来严谨端雅,穿起来麻烦至极,和云摇最喜欢的一披一拉一系那种完全不一样。云摇背着身给他摆弄了几下,套得里不里外不外的,更没眼看了。
没办法,她只好转正过去,按着层叠的衣袍顺序给他捋好。
中间触及他胸膛的心口位置,云摇忽顿了下。
她想起了昨夜在葬龙谷外,那柄插在他心口的银色匕首。
说来怪极了。
那把银色匕首与在幻境中她插入龙君御衍心口的龙鳞匕,完全不同,而更神奇的是,它仿佛只是她所见的一道虚影。待云摇闪身到慕寒渊身前时,那把匕首便消失不见——就像星光融碎于海,半点余痕未留。
若非确定是在幻境之外亲眼所见,那她都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了。
匕首是幻境内那个假扮慕寒渊的人给她的,不会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吧……
云摇正愁眉不展地想着。
头顶忽响起一声冷淡的,带些低哑涩然的声线:“师尊。”
“?”云摇讶异抬眸,“你醒了?有什么——”
不等惊喜没入眼底。
云摇就听慕寒渊轻叹了声。
“师尊又走火入魔了,是么?”
“啊?”
云摇莫名其妙地,顺着慕寒渊长眸半垂的眼神,向下落去——
她罪恶的爪子。
一只捏着慕寒渊的衣领,一只探在衣领里面,正摸在他的胸膛上。
慕寒渊从袍间淡漠抬眸。
这一眼的意思大约是:你编吧,我听着。
云摇:“………………”
云摇:“?”
尽管是个作奸犯科的前科犯,但云摇毫不犹豫地一扬细颈,真诚开口:“相信为师,这件事绝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我只是在为你——”
“疗伤”二字未出。
纱幔忽起。
一道陌生气息近在房内。
云摇警觉回眸:“谁!”
正对上了几丈外,停在纱幔间,一身血色袈裟琉璃佛杵的了无僧人。
四目相对。
了无的视线缓缓从云摇脸上,落去了她手上,跟着从慕寒渊凌乱微敞的袍间,抬落上那人清寒淡漠的侧颜。
慕寒渊像是在走神,眉眼间情绪淡淡。察觉了了无的目光,他不冷不热地回眸,从那血色袈裟上一瞥而过。
红尘佛子很确定,他望来那一眼,不带半点被人撞破这等悖伦之事应有的耻辱或是惊慌。
最多,似乎有些被叨扰的不虞。
停驻数息,了无捻停佛珠,作合掌礼:“阿弥陀佛。”
呆若木鸡的云摇终于回神,她迅速把手背到了身后:“……大师你先别阿,这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话声落下,云摇便从榻上慌忙起身。
她身后影子拂下的薄翳,覆上了慕寒渊谪仙似的清寒眉眼。
那人不沾烟火的眸子里起了一丝微澜。
他垂在身侧的手欲抬又止,最终也只是垂低了睫,将衣袍掩上。
云摇正僵着笑要去跟红尘解释,实在不行“封口”。
只是踏出还没有两步,便听身后,慕寒渊一边敛袍系带,一边声如清玉,低和淡雅。
“师尊下次要做这种事,可否避着人些。”
云摇停住:“……”
她扭头看向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