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
仙域,北疆,遥城。
城中一处供往来商客歇脚的茶馆内,正人声鼎沸,如浪潮迎面涌跃——
惊得初入楼那道玄衣微微一顿,没睡醒似的眼眸也挑起来,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扫向楼中。
“……好!!”
“精彩!”
“赏!”
细细听了,却原来只是片连绵起伏的喝彩声。
帷帽下的眼帘又无趣地耷扫回来。
“客官喝茶?这边请!”跑堂的堂倌搭着根布巾,半弯着腰将新客引到一张角落的空桌旁,一边擦桌抹凳,一边娴熟地报了一串茶点名单。
帷帽前薄纱微动。
在旁人并未听得什么,堂倌那儿却清晰入耳,一挂布巾扬身起向后厨:“好嘞!一壶洞庭君山茶,一碟芙蓉豆腐,一碗水粉汤圆!”
好在茶楼中众人都兴致不减地聊着方才的那段评书,即便是离得极近的邻桌三人也没察觉什么异样,一边喝茶,一边聊得眉飞色舞。
“也不知写出这段乾门之变的‘度君子’究竟是何方高人,怎么听着竟如同亲历亲临一般?”
“编书传文,多有杜撰。不然全按这乾门之变里所写的,那浮玉宫分明就不是什么弑魔之伐,而是全为一己私利?那死在绝巅之上的魔头也成了为乾门偿血债还一力揽责的圣人了?”
“这也未尝不是真相嘛。”
“嘁,就算这部分是真,那他当众入魔,魔焰焚城,这总做不得假吧?”
“但你没听说书里讲?月后细数,除了死在城中的浮玉宫修者和倒塌的屋舍外,城内并无伤亡,堪称神迹啊!”
“……”
“客官,您的洞庭君山,水粉汤圆!”
堂倌挂着茶巾端着托盘,快步绕过了邻桌热议的三人,将茶水茶点送到了玄衣帷帽的客人桌上。
一盏热茶沏起。
茶香袅袅里,邻桌望着这边古怪的帷帽,停顿之后又挪开了注意,续起前言。
“若那位当真不曾为恶,那实在是死得冤枉啊。”
“死都死了,在那两界山下的天堑寒涧躺上半年,怕是尸身都只剩白骨了,再说起他善恶又有何用啊?”
“正是,当初可是天下万民请命,誓要诛杀魔头的。”
“客官慢用。”
堂倌退身离开后,帷帽薄纱掀起了一帘,挂于耳后,只露出了半截雪盈盈的下颌,唇色如点朱。
邻桌三人中有个多看了眼,惊讶又惊艳,显然没想到这从头到脚遮得如此严实又一身风尘的佩剑行客,竟然会是个身影翩跹的女子。
只可惜那薄纱只掀露出半脸,没有继续向上拉开的意思,旁的也看不见了。
女子拿起瓷勺,漫不经心地舀起只滑溜溜的水粉汤圆,正要抬勺。
“只是无论那位是魔头是圣人,他师尊云摇真人却是天下第一的狠心——那可是她唯一的亲徒啊,怎么能为了乾门声名,就将人逐出门下,甚至一剑穿心,弃尸在那万年风雪不化的绝巅寒涧呢!”
“扑通。”
刚舀起的汤圆随着握瓷勺的手指一颤,便跌回了碗中。
汤汁四溅。
帷帽下,云摇回过神。她正要抬手去擦,却忽见一只手进入了视线范围内,也不知对方从哪拿的布巾,干净利落地在桌上抹了过去。
布巾甩到桌角时,那身青衣长袍也在桌侧坐了下来。
云摇帷帽一抬,迎面便是张暌违已久的,实在好看又实在讨嫌的脸——
只是这次云摇的注意力,很古怪地向那人眼角一落。
……还真有颗痣。
她前世怎么从来没发现?
“干什么,”慕九天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三百年不见就不认识你师兄了?”
云摇拍开他手:“六个月不露面,我还以为你已经入赘凤凰族,定居东海了。”
不等慕九天说话,云摇想起什么,打量他:“修为恢复了?”
慕九天懒洋洋地往椅子里一靠,朝她勾笑:“你猜。”
云摇:“……”
就他这副骚包德行,她不用猜,必然是恢复了十成十的修为,甚至按方才她失神都未能察觉他靠近来看,很可能比之三百年前又有进益。
云摇抬起杯盏,抿了口茶:“看来凤凰族的浴火重生确实有些厉害。”
“不止,凤清涟可是把给他自己准备第九重真凤之身的储存灵海都给我用上了一半,那头老杂毛鸡气得不行。要我说,这次你的人情欠大了。”
“老族主这次是铸成大错,但你叫他老杂毛鸡,师父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敲你脑壳。”
云摇说完皱眉。
“再说了,治的明明是你,什么叫我欠的人情?”
“治的虽然是我,但看的面子却是你啊。我看凤清涟是有意想做我师妹夫的,他这辈分难得和你旗鼓相当——不如你考虑考虑?”
云摇冷笑:“我觉得他更适合做你大舅哥,还是你自己去卖身还债吧。”
“客官,您的芙蓉豆腐来了!”
快步过来的堂倌上完菜,愣了下,看向桌旁多出来的慕九天:“这位客官吃点什——”
“他喝风。”云摇冷声截断。
“?”
堂倌茫然地退了下去。
慕九天笑着换了话题:“找到人了?”
“什么人?”云摇眼都未抬。
“自然是拐走了我徒弟女儿的厉无欢,你三个月前下山后,行踪遍仙域,不就是为他们而来?”
“……”
云摇已经懒得问他是如何得知的了,只有些倦懒地一支眼,瞥向两界山北:“真龙最擅神魂之术,藏身工夫了得,让他逃进魔域了。”
慕九天了然:“难怪你不追下去。”
云摇握瓷勺的手微微一僵。
她没有反驳,因为慕九天说的没错。
察觉真龙御衍的气息来到了仙域最北的城池,遥城,距离两界山于她只一步之遥,她却迟疑了。
那是她不该再踏入的地方,有她不该再见的人。
见云摇神色怔忪,怅然若失,拿着瓷勺不知魂游何处的模样,慕九天无声一叹,视线在桌上转过半圈,最后落到那盘上来以后一筷子都没碰过的“芙蓉豆腐”上。
慕九天略一挑眉:“我还以为这三百年间你口味有所变化——看来还是不吃豆腐,那你点它做什么?”
“……”
云摇下意识地偏过脸,看向了茶楼靠近长街的一张边桌。
恍惚间,那里像是坐着三百年前初回仙域的红衣女子与白衣少年。
[你看,‘芙蓉豆腐’,这菜名像不像你?]
红衣女子杵着腮,笑吟吟地打量身前坐得端方的少年。
少年抬眸,微微皱眉,似有不解地望她。
红衣轻声笑起来。
[生得芙蓉仙相,性子却像块剔透无暇又清白寡淡的豆腐——多像?]
[……]
“咚咚。”
木桌被叩响,动静叫云摇神思属定,眼前虚影散尽,临街那桌只有一家三口,和她所见的红衣白袍大不相同。
她转回视线来:“摆着看,不行么。”
“——行。”
慕九天叹笑,“我看有些人一走,你的三魂七魄都跟着跑了。”
云摇蹙眉:“萧九思与你说什么了?”
慕九天却不答,反而是靠到桌上,朝云摇这儿压了压身,反问道:“萧师侄难解的那个问题,我也同样好奇——慕寒渊于你,当真只是师徒吗?”
在慕九天那个难得认真的眼神下,云摇眉心一蹙,又松开了,她偏过脸。
“我不知道,”半晌她才出声,“也无暇去思考。”
慕九天笑了:“是无暇思考,还是不敢思考?”
云摇面无表情地睖他。
“那我换个问题,”慕九天略作沉吟,“若是来日,你能带一人飞仙,乾元界这万万人中,你选哪个?”
“……”
同样是面无表情。
但这问题甫一出来的那刻,云摇就眨了下眼,然后慢慢吞吞地扭开了脸。
已然知晓答案了的慕九天气笑地靠回椅里:“云幺九啊云幺九,我算是看清你了。相识五百年的师兄,哪里比过三百年的徒弟,是吧?”
云摇木着脸转回:“以你现在修为,说不定比我还快飞仙。”
“别找借口。”
“……”
“那我再问你,若飞仙不成,身葬乾元,选一人与你同棺长眠,你脑海里现在想到的是谁?”
“…………”
在云摇自己的表情都变得有些惊魂甫定之前,她堪堪挥散了脑海里已然自动显现轮廓的身影。
对上抱臂冷笑的慕九天,云摇面无表情地板起脸:“三百年前你‘死’在两界山,尸骨都未找到,我为你直入魔域数千里,屠白虎城城主府,想着干脆成全师门七人共覆魔域的美名,抱的可是必死之心。这你怎么不提?”
“那为何最后又回来了?”
“还不是为了——”
云摇蓦地住了话声。
她原本是去求死的。
只是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少年,他要她杀了他。彼时她在他眼底看见了绝望的自己,就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漆黑深渊里,两根相遇的藤蔓。
它们纠缠在一起,互相支撑着,一点点向上,最终攀成了一棵参天的树,终于将枝桠伸出了漆黑的深渊。
“你看,连你自己都忘了,”慕九天道,“三百年前,不止是你救了他,亦是他救了你。”
“……”
云摇默然许久,举盏一哂:“那又如何。”她望着盏底映着的清影,“如今我们一刀两断,恩怨尽消,从此天各一方,永世不见。前尘如何,还重要么。”
饮尽盏茶,云摇转身往楼梯走。
身后,慕九天恼人的声音远远衔来了她耳边:“真能永世不见?”
云摇身影一停,扶栏的指节微微收紧。
“…自然。”
她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
琴声连绵,催雨入夜。
魔域白虎城的新任城主刚即位不久,已显出几分奢靡暴虐之风,城主府中夜夜笙歌不绝,次日便会有一排排蒙着白布的歌姬乐师被从府门抬出来,不知扔到何处。
今夜亦然。
白虎卫从周边各城强掳来的歌姬乐师们,此刻就被关在城主府的一座偏殿内。
歌姬们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乐师各自抱着自己吃饭的家伙,也同样一个赛一个的面色青白,神情委顿,皆是一副大限将至似的垂死模样。
歌姬小伶亦在其中。
只是此刻小伶怕里又有些忍不住,几次回头,顾向这座偏殿内的窗前,那里席地坐着道抚琴的身影。
琴是极劣质的木琴,琴弦有些松了,几处琴身还裂开了长纹,和他们一般命不久矣的模样。
而那琴师也古怪,他不束冠,不簪发,只以雪白的缎带扎起了长发,青丝如瀑,在烛火下微微熠烁,透着清冷如玉质似的光泽。
至于那人的脸……
却是全藏在了一张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下。
于是半点神色也看不分明。
但不知为何,小伶就是觉着那琴师身上有种淡泊至极的平静,好像今夜生死全在度外,外面那些叫他们其余人头皮发麻瑟瑟如筛的魔族笑怒喝骂之音,于他来说也不过是窗前夜雨中的嘈杂虫鸣。
小伶不自觉地总是看着他。
等某一刻她回过神,才惊发觉她竟已走到他身旁去了。
“铮……”
冷白如玉的指骨将琴音抑下。
那张丑陋的青铜面具微微偏首,小伶吓得慌忙向后退了步:“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琴师并未说话,眼神似乎也只是冷淡地在她身上扫过,便落了回去。
琴音又起,拨乱了窗前细针似的雨丝。
小伶见对方不似动怒,不由地大着胆子,向前挪回那一步:“琴师大人,这里可是有进无出的白虎城城主府,你,你不怕死吗?”
“……死?”
与琴师那一身清孤淡雅的气质不同,他的声线极低,倦懒而漫不经心,蛊人莫名。
他似乎笑了声,并不明显。
“我早已死过了。”
“……!”
小伶吓了一跳。
只是她很快反应过来——面前的琴师虽然身周半点灵力气息都没有,似乎孱弱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般,但确确实实是个活着的人没错。
琴音高扬起。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更急切了些,隔着厚重的雨幕,前殿的嘈杂宴乐似乎夹入了几丝锐利的金鸣。
只是偏殿里烛火羸弱,无人察觉。
小伶强挤出有些难看的笑:“看来你当真不怕的,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玩笑。”
“不曾玩笑,”那道声线慵懒而冷淡,他单手抚琴,另一只手随意地一点心口,“不久前,我刚被一个人从这里,一剑,穿心而过。”
小伶僵住了神情,要不是再三确认过对方的气息,那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之前死在城主府中,怨念未消的鬼了。
她颤着声问:“是,是什么人杀得你?”
“……”
琴音沉了下去。
从窗外溅入的雨丝冰冷,还有些黏腻。
小伶哆嗦了下,在她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听得身前昏暗里,琴师低声笑了。
“当然是我最敬爱的师尊了……除了她,世上这蝼蚁万千,还有谁能让‘我’甘愿受戮。”
“那,琴师大人,一定是要离开这里,去找你的师尊复仇的吧?”小伶惶恐又希冀地,小心试探着,“大人带上小伶一起离开好不好,小伶会伺候好您的。”
“……”
隔着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那人似乎垂下眼,冷漠嘲弄地瞥过她。
像云端之上漠视苍生的神祗。
小伶几乎绝望了。
“我会救下你,救下你们每一个人,”却听那冷血的神祗漠然轻嘲,“毕竟,这是他今夜让身于我的条件。”
雨声骤彻,几乎盖过了琴音。
前殿的喧嚣似乎也被埋没入雨里。
小伶如释重负,又茫然不解,但她不敢细问,只能焦急地等着这曲渐进尾音的琴声,小心道:“大人一定很喜欢弹琴吧?”
“不。我只喜欢一件事——”
最后一声弦音如杀。
苍穹之上,骤作惊雷。
小伶的身影一下子僵在了窗前。
电闪照彻漆夜。
至此她才看清,今夜的“雨”并非雨,而是漫天的赤血瓢泼。
窗前,青丝寸寸成雪。
琴师垂眸抚琴,低哑又蛊人地笑了。
“……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