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摇怎么也没想到,即将被梵天寺的神雷劈了的,竟然不是她这个四百年前来一趟差点掀了梵天寺的罪魁,而是随她而来的十足无辜的寒渊尊。
同样震惊的,是在她身前领路的小沙弥——
惊雷起得兀然,慕寒渊侧身避过,紫黑色的电弧险之又险地掠过他拂起的袍袖,在雪白的袍尾灼下一道焦黑的暗痕。
只是他戴的那顶纱帽却没那么幸运,被一道雷弧波及,掀开了。
那张世所皆知的谪仙面就这样曝露出来。
“寒渊尊?!”小沙弥惊呼。
云摇这会已经顾不得给小沙弥封口了。
此刻,受寺门两侧玉狮子的神雷召响,寺门外,他们所踏过的十二级玉石长阶,伴着震耳的轰鸣与刺目难视的佛法金光,正徐徐拔地而起。
或远或近的佛号声重重叠叠,如海潮般从天边推涌过来,虚空中罗汉金阵显影,声潮与信力如金罩扣下,像欲将忤逆之人渡灭——
这便是云摇当年强闯过的梵天寺的罗汉金阵十二天门。
云摇曾亲身经历,就更深知,这十二天门作为梵天古寺的护寺大阵有多变态,若非当年她剑法强横,又有五师兄藏在暗中相助,她怕是都很难见得到那秃驴一面。
这一折腾,她当年对这座古寺的怨气再次翻覆上来,云摇挥手一召,古木长剑便显影于身侧。
与之同时,她恼火的传音灌向那两头已经腾空而起的玉狮子:“狮大狮二!你们这个眼神不好的毛病,四百年前我还没给你们抽好是吗?!”
两个背对着寺门扑向阵内的玉狮子听见女声从身后追来,竟然不约而同地神色一僵,而后对视了眼。
左首那只身形小些的,眼神里流露出极富人性的恐惧。
右首那只也没好到哪儿去。
“哥,那祖宗她又来了,还打吗?”
“不打怎么跟梵天交代?”
“那挨揍咋办?”
“唉……”
两头玉狮子正在“捍卫尊严”和“抱头鼠窜”之间摇摆,就听得一声佛号从天而降,响彻金阵里外。
“阿弥陀佛。还请云施主手下开恩。”
“……”
云摇并未直接罢手,而是亲眼见着两头玉狮子灰溜溜地从十二天门罗汉金阵中化作两道流光,飞回寺门前,跟着又默不作声地蹲回了玉石方墩上,她这才垂手收剑。
三位小沙弥已经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朝着来人作合掌礼:“师祖。”
“……”
正要去看慕寒渊的云摇眼皮轻跳了下。
师祖?
这辈分在如今的乾元界,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师祖了。
是认识她,还是不认识她?
这可恶的妖僧秃驴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加引路人,昏得也太不是个时候了。
云摇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没露什么,也学样朝对方行了个合掌礼:“没想到这护寺的玉狮子这般凶狠,还要谢过这位大师解围。”
话里话外,权当方才传音里那句“狮大狮二”不是她喊的。
这位梵天寺的“师祖”的眼神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即便没有对视,云摇也能察觉其中的复杂情绪,搞得她更是心虚,也没抬眼。
直到几息后,她才听得那个僧人低声:“云施主,好久不见了。”
云摇:“……”
坏了,还真认识。
好在大和尚仁义,没有当众和她叙旧的意思,只让三个小沙弥将昏迷着的妖僧了无送去自己的静室,便一抬僧袍,对着云摇向前路一示:“云施主,请。”
云摇迟疑了下:“大师稍等。”
说完,她便转身,走去了慕寒渊身边。
不知是不是方才被梵天寺落了神雷的事打击到了,慕寒渊从方才到现在就未动过,长睫半垂,将眼底情绪遮得分毫不泄,眉目间霜冷更着几分。
“怎么了,生气了?”云摇凑头,小声问。
慕寒渊身影微震,像是从什么识海里惊醒,他回神,传音微哑:“师尊。”
那句“天罚之魔”落在旁人耳中尽是滚滚神雷之音,而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这八字警言。
像是一种……
天机不可泄。
他不由地望定云摇,也从红裙女子那无辜茫然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确实没听到。
她若是听到了……
会是什么反应呢。
慕寒渊垂眸,眼底如落上睫羽投下的晦暗翳影。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心口的方向。
那里尚有一把无人可见的光匕。
见慕寒渊只唤了一句便垂回眼,云摇当他还在为方才事伤神,连忙劝道:“你别跟那两头傻狮子计较,他们俩一个眼神不好,一个脑子不好,估计是想劈我,劈岔了,这才落到你身上了。”
云摇这句毫无遮掩。
足够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大和尚修持高深,不为所动,依旧是那么一副垂眉耷拉眼的众生慈悲相,旁边留下洒扫的小沙弥就不太行了,惊咳了两声不说,还目瞪口呆地抬头看向这边。
慕寒渊回过神,有些无奈,低而温声地提醒:“这里是梵天寺,佛门第一圣地,不宜妄言。”
云摇以为他不信,改作传音:“我说的是真的,梵天寺怎么了,他们养的狮子照样又傻又瞎的——上回我来,那个狮二还扑上来蹭着我腿喊主人呢……活得比我都久,也不知道害臊。”
慕寒渊微怔,抬眸望向云摇。
可惜云摇未能察觉,恰在此时,她身后方向,那位大和尚像是无意插问了句:“施主可否告知,了无是为何自封神魂的?”
听得对方对妖僧的称呼,云摇脑海里灵光一闪,迟疑回身:“你难道就是……妖僧说的……那位从不离开梵天寺、也从不下天缘山的高僧?”
“贫僧不离梵天寺另有因果,岂敢自称高僧。”大和尚依然神态慈悲,不卑不亢,“此地并非谈话之地,还请云施主随我到禅房一叙。”
“…好啊,听大师的。”
云摇朝慕寒渊略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跟了上去。
这位不知名号的大和尚的禅房,在整个梵天寺的最北面,掩映在一片翠绿欲滴又广袤得不知其数的竹林当中。
来路上,云摇确定过了这大和尚的身份,他确实就是妖僧说的能够为她封印终焉火种的“高僧”。
如此,用不着找了,云摇也放下心来,将葬龙谷的秘闻旧事,到妖僧中途被真龙御衍暗算,这才自封神魂镇压鬼狱的事情全数说了出来。
黑雾人的事情她也提起了,为了看大和尚是否能够指点迷津,不过她只说了前两个,有意无意地略去了最后一位对她们施以援手的黑雾人。
可惜,大和尚显然并不了解这黑雾邪法的由来。
“了无已是见道境,佛门之外称合道境,”大和尚听完,请云摇落座蒲团后,徐徐道来,“而那位真龙陛下,即便再修为了得,既仍在此界,那便是未破天门,最高不过渡劫,他绝做不到隔空为了无施下蔽魂之术。”
云摇眼神微曳:“大师的意思是,了无与真龙御衍,至少已经见过面了?”
“施主所言不错。”
“……这也不够找出真龙,”云摇想了几息就有些无奈了,“那天是众仙盟参议,整个仙域大大小小的仙门几乎全都到齐了,妖僧见过的修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甚至还有一头毛驴呢——想从这里面,找到最擅神魂隐蔽之术的真龙,那和大海捞针没有区别。”
“施主不必急躁。这位真龙陛下既想成事,那终归不可能永远藏身黑暗,我想用不了多久,这位陛下总会显露踪迹的。”
“……”
大和尚这副无畏无惧的神态看得云摇更头疼了。
暗怼了句“站着说话不腰疼”,云摇面上还是撑着笑:“大师说的是。说到真龙踪迹,还有件事需要大师帮忙。”
“梵天寺不干涉红尘之事。”
大和尚面露迟疑。
不过在抬头望见面前红裙少女眉眼间有些压抑不住的不耐时,大和尚似乎有些无奈地松了口:“不过施主于梵天寺有恩,还请直言。”
“我?对你们,有恩?”
云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什么恩?
四百年前帮他们狠狠“修缮”了寺庙正门一番,助他们“重建”寺庙的恩情吗?
大和尚却不语,只颔首。
云摇也没有自己给自己拆台的习惯,干脆顺坡下来:“真龙御衍暗手在前,‘废’了无,牵制我与慕寒渊,而那群黑雾人偷袭在后,时机得当——若说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只是巧合,那我断然不信。”
“施主此言有理,”大和尚神色不变,“需要贫僧为施主做些什么?”
“我来路上已经想过,两者之间既有联系,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那两个黑雾人本就是御衍的人,两方知根知底;要么,他们只是与御衍为了某种利益而合作,但未必知他原本身份与目的。”
云摇说着,忽然侧过身,望向竹屋前站在门檐下的青年:“你觉得是哪一种?”
“……”
正沉湎于山景的慕寒渊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回过身,略作思索:“合道境成就不易,依葬龙谷中白骨龙城维系所需,真龙苏醒并不久,应当没有培养起一批合道境拥趸的实力。”
“嗯,我也觉得是合作联手的可能性更大些,”云摇转向大和尚,“梵天寺作为佛门圣地,在乾元界名望甚高,还请大师传讯各仙门,示警一语。”
“何言?”
“仙门之中,已生魔祸。”
“……”
大和尚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应允下来。
慕寒渊走来她身侧,俯下身来,为她斟茶:“师尊是想敲山震虎?”
“要解决我这终焉……这修为的问题,恐怕要在寺内耗费些时日,”云摇道,“万一我不在外面的时候,他们忍不住做坏事怎么办?只好出此下策了。至少人人自危时,仙域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想不小心谨慎行事都不行。”
想起终焉火种的封印,云摇也正色起来。
她望向大和尚:“我的事,了无应当已经和大师您提起过了,不知大师要如何行事?”
“施主之祸,唯有入塔可解。”
“入塔?”云摇隐约想起什么,“了无倒是提过,大师终生不离梵天寺,是为守塔。”
“不错,我所守之塔,名为梵天,又名轮回之塔,”大和尚抬头,眼底幽远如亘古,像有古老遥远的钟磬之声从尽头荡来,“唯入轮回,方解恶果。”
“……”
那钟磬声莫名叫云摇心头生出难以遏制的恐慌。
就好像藏在蒙蒙雾纱之下,有什么可怖、埋藏已久的,她丝毫不愿回想的往事,已经在呼之欲出。
云摇阖了阖眼,将这古怪心绪压了下去。
“何时能够入塔?”云摇张口问,声音无故有些发哑。
大和尚却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施主确定,真要入塔?”
云摇啼笑皆非:“……我要是不确定,何必千里迢迢来这天缘山一趟呢?”
“我知施主入塔,是为众生避祸,但施主须知,轮回之中,自有宿命。今朝祸解,来日如何,便彻底不可知晓了。”
“……”
云摇滞了下,随即笑道:“难道还能比那样更糟?”
“施主相信宿命吗?”
云摇神色不变:“不信,我只信人定胜天。”
“贫僧认为,天意难违。起始终焉,因果生灭,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施主今日纵使避过,又如何知晓在将来某日,灾祸不会以另一种形式变本加厉、卷土重来?”
“……”
云摇眼底情绪摇晃得厉害。
难以自已地,她想起了在浮玉宫行宫内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还有后来琴中剑出鞘之夜,她在慕寒渊眼底深处望见的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就像逃不过的梦魇,跨越无尽的时与空的苍域,深镌于神魂中般,如影随形。
正在云摇蹙眉难解时,忽地,身旁蒲团委下雪白衣袍,辊着金边的暗纹袍袖覆叠过她的。
云摇怔然回眸望去,便落入慕寒渊那双如远山清湖的眸里,清冷之色不损分毫他望她时的柔软温和。
“师尊不必思虑,就做自己想做的吧。”
“来日之事,便交给来日。”
他垂眸低语:“不论结果如何。起始也好,终焉也罢,我都会陪在师尊身边的。”
“……好。”
云摇眼神慢慢坚定起来,带着一鼓作气的决然,她回眸望向大和尚:“我要入塔。”
“阿弥陀佛。”
大和尚念了句佛号,长眉半垂,慢慢吞吞捻了会儿佛珠。
直到云摇有些憋不住气地抬手,在大师眼皮底下晃了晃:“……大师,塔在哪呢?”
大和尚徐徐撩开眼皮:“须月圆之日,轮回之塔方能现世。”
云摇:“…………”
那你浪费我这些感情?
毕竟有求于人,心里话是说不得的。
离着这个月的月圆也不过三五天了,云摇还算有耐心,等得起。
她给自己顺了顺气:“那这几日,还要叨扰贵寺了。”
“云施主客气。”
大和尚的态度好像突然有点冷淡下来,云摇也分辨不出,是从慕寒渊坐来她身旁时,还是从她坚持要入塔开始。
不过佛门圣地,拉拉扯扯的好像是有些不成体统。
于是云摇刻意慢了慕寒渊两步。
临到竹屋外,云摇想起什么,站在檐下回首问:“妖僧……了无大师,不知情况如何了?”
“寺内僧侣正在助佛子镇压鬼狱,十日之内便可解封神魂,施主不必担心。”
“…哦。”
云摇走下台阶。
身后照来的日影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青石小径间,她望着地上的影子,尤其是影子顶端那根束起青丝的木簪。
红裙少女停了两息,抬手摸了摸木质温润的簪子。
于是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里,红裙女子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竹屋的檐下。
大和尚似乎对她回来这件事并不惊讶,只问:“云施主还有事?”
“妖僧的那个鬼身佛,是非修不可吗?”不等大和尚转回来,云摇抢白,“我也不是要干涉贵寺弟子修持,只是妖僧毕竟是我故人所托,他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将来万一不小心下了黄泉,那都不好跟我师姐交代的。”
大和尚沉默许久,道:“同云施主一样,那是了无的选择。”
“和我一样?”云摇听得莫名其妙,“哪里一样了?”
大和尚长叹了声,转身,正面向云摇:“四百多年前,红尘佛子不肯断尘缘、斩情念。为助佛子皈依佛门,当时的梵天寺住持耗尽毕生修为,为他开了往生目。”
云摇一怔。
她知道妖僧是开了能够看破凡人前世来生的往生目,但并不知道这个时机。
“他不愿皈依,开往生目有什么用……”
云摇一顿,面色微肃:“佛子第一次用往生目,看见了什么?”
大和尚徐声道:“看得是你三师姐,修心。她前世身负血债,罪海滔天,此生该颠沛流离,尝尽七情之苦,最终落得横死之数。本是注定短命,活不过二十年寿数,且因其前世罪孽深重,今世不得赎还、再无来生。”
“——不可能!”云摇沉声,“我师姐为仙域战死两界山,卒年一百二十有余,何来短命……”
话声僵停。
红衣之上,木簪忽颤。
云摇想起来了。
红尘佛子断绝情念、皈依佛门那年,她三师姐修心刚年过十九,是那时候仙域最负盛名的少年仙才。
大和尚像不曾听见,平声静气:“她是本该短命横死。”
“除非,红尘佛子落发为僧,修鬼身佛,百年内穷极魂飞魄散之险。且自修成之日起,他须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超度她所背负的那些血债亡魂。”
“如此,也不过、只续了她百年寿数。”
“云施主。你不是想入轮回塔,强改天命么?——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