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云摇第一次亲眼见慕寒渊的琴中剑。
剑身两色,以剑尖到剑格正中为界,左侧白如华雪,冷如寒玉,右侧却被墨色魔焰缠覆,难以分辨的血色丝络在其中涌动,生出噬人心魂的可怖。
云摇震立原地,怔望着琴中剑的剑身。
唇角被人俯身吻过的地方微微灼着,像是还停留着方才最亲密无间的触感。
不可能啊……
这一次她明明没有对慕寒渊做任何有违师徒之伦的事,慕寒渊为何会对她生出这样的举动,又为何,他的琴中剑依然出鞘、且一副将要入魔之态?
被震惊了的显然不止云摇一个。
那个黑雾人的身影像是震撼过度,下意识地望着黑白两色的剑身退了半步,他难以掩藏的惊愕声音脱口:“你竟然也修了魔——”
云摇瞳孔微缩。
不知是未曾说完还是言尽于此,对方收口甚急。
然后黑雾人便不动了。由黑雾翻涌遮蔽的面孔上,他的五官只是五个瘆人的空洞,而即便如此,只看黑雾人身周那翻腾得更厉害了的雾气,云摇猜也猜得出对方内心此刻是多么的心绪激荡——
似乎,他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出手?
是这琴中剑的威慑有跨境之可怖,还是……
云摇微微向前倾身,靠近慕寒渊肩侧,以一种在场三人都听得到的悄悄话模式:“他不会是你的爱慕者吧?”
慕寒渊:“……”
悯生琴在右,龙吟剑在左,两相铮铮,皆是无风自响,颤声清鸣。
但云摇听得出,那颤声不是怕的,分明是激动——
藏锋已久的神器第一次面世,已然按捺不住,要冲出去和对面的黑雾人打个痛快了。
黑雾人大约也是人生里第一次被一张琴、一柄剑挑衅,身周黑雾翻腾得更厉害。
重新掩上嘶哑杂音的嗓声桀然:“我当真是万万不曾想到,原来仙域传闻中圣人无为,悯生渡世的寒渊尊,私底下竟然也行了修魔之道!”
“?”
慕寒渊还没反应,云摇急了。
红裙少女险些一撸袖子上去揍人:“偷袭我都能忍你,反咬一口就是你当狗的不是了——什么叫修魔,这是剑身花纹,个性你懂吗?”
她说着,抬手一握,慕寒渊左侧的龙吟剑被她灵力强行拉向自己:“而且,这是我的剑,慕…师兄暂时帮我收着而已!”
“……”
慕寒渊回眸瞥她。
神色逆光,谁也看不分明他眼底情绪。
云摇却没去注意,因为她发现预想中会挣扎逃脱的那柄剑,不但没有挣动的意思,反而整个剑身都激动得……颤栗起来?
云摇茫然低头,正看见剑格一歪,拽着看似不情不愿实则极为配合的黑白剑刃,就围着她欢快地转起圈来。中间还几度试图往云摇身上贴贴,可惜都被慕寒渊袖下一道灵力“扇”开了。
云摇愈发不解。
这剑生得一副又高冷又邪性、天下无双举世第一的模样,怎么还能这么狗腿的?
“寒渊尊,新纳了这样一位对你爱慕至极又维护备至的师妹,难怪日夜相伴,不离左右,”黑雾人森然冷笑,“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云摇:“…………”
但凡慕寒渊方才没有不知抽什么风地抱着她亲那一下,她都能理直气壮给对方回骂个狗血淋头。
可惜没有但凡。
“你控琴,我御剑,”云摇在神识中匆匆传音,“跟你的灵剑说一声,听话一点。”
“师尊不必担心,这本便是你的剑。”
云摇一怔:“啊?”
她提剑拦斩了一段鬼面黑雾,随机恍然脱口,“龙心鳞?”
“是。只是还未功成,灵性不知何故走了邪路,我正准备入梵天寺,请高僧为其正灵,再送还师尊。”
慕寒渊一边说着,指下琴声如清泉击石,珠玉落盘。
凌凌动听的弦音里,云摇明显觉得自己灵力恢复的速度都加快数倍,更有源源不断的天地之力,成旋状从六合八荒奔涌而至,齐齐灌入这栋残存的楼内。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楼身,更是有些难堪其负地颤晃起来。
感知着剑柄时不时趁着打斗空隙,在她手心里无伤大雅地蹭一蹭,云摇眼角微跳。
……确实,挺邪性的。
慕寒渊肯定就是被它影响了,方才才做出那种兴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大逆不道的行为的。
不过这剑的灵性虽然有些长歪了,但威势却是可怖。
云摇很确定,即便是奈何剑也无法与手中剑作比,与其说她在控剑,云摇觉着更贴切的说法是她在压制这柄剑——免其邪性彻底吞噬剑身,酿出什么她不愿预见的恶果来。
好在这剑还算听她的话。
在慕寒渊的琴音襄助下,云摇不必施展奈何剑,也和那黑雾人斗得你来我往。
此消彼长,盏茶之后,黑雾人终于忍无可忍。
“好——这是你们逼我的。”
月下,黑雾骤然散开,对方躯体仿佛也融入无尽夜色中去,而那道森寒至极的声音在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响彻起来。
“我本不想冒险,但现在,只好请两位尝尝这百蚁噬身的滋味了。”
话声落时,四面八方层叠环绕的黑雾落地,淌化作无数只细小可怖的黑蚁,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朝着中央的云摇与慕寒渊涌去。
说是百蚁噬身都谦虚了,但楼中,成千上万也不止。
云摇头皮发麻:“这什么邪虫?”
“音律最擅控灵,但这些不是真正虫蚁,没有灵魂更没有意识,”慕寒渊指骨抚停琴弦,淡声道,“是他的灵力所化,带毒,且能吸食活人与修者的生机。”
云摇改口:“…这什么邪法!不过你是怎么知道——”
没问完。
因为云摇回眸已经瞥见了,慕寒渊不知从哪个角落以灵力卷来了一只黑蚁,任它落上指腹吸食。
像雪白冷玉之上落了一点极为碍眼的脏污。
云摇没来由地心头火起,灵力弹指而出,一瞬就将那道污秽灵力消弭抹杀。
“这种脏东西,能不能不要让它沾你的身?”
慕寒渊似乎怔了下,随后,在那遮天蔽月的黑蚁之潮下,云摇似乎听见了一声抑得极低的轻哂。
“好。寒渊一切……听凭师尊作主。”
“?”
云摇听着这话的停顿,无端古怪,但眼下这情势危急,又实在容不得她分心多想。
这黑雾人的邪法古怪异常,云摇闻所未闻。
即便以灵力成罩,硬扛黑蚁,灵罩也只会被黑蚁不断蚕食,且反哺壮大,使这阴诡蚁潮更呈无穷无尽之势。
若对方能一直维持此种形态,那拖到灵力枯竭任人鱼肉,只是时间问题。
云摇眉心紧蹙,心念电转:“方才不用这招,便说明绝非万全,一定有其弊病。”
“他半步渡劫,便仍是未入,师尊与我皆是合道,合力不下于他。即便邪法,也定有穷数。”
云摇心想那可未必,你前时话本里做了不世魔尊,琴音邪法操纵,便是无穷无尽。
仙域修者本指望以超出慕寒渊操控之限的人数翻盘,最后却发现,慕寒渊人如其名,确实犹如无底深渊,填了整个仙域进去也未能填满,只是加快了他们灭亡的速度而已。
但云摇也确实不觉着这个黑雾人有什么资格,配和她乖徒相提并论。
于是循着慕寒渊的话,略作思索,云摇迟疑:
“你的意思是,撑死他?”
“嗯。”
慕寒渊温声颔首。
听这人在这种生死未卜的关头,依然渊懿峻雅,一如故往,云摇都不由地佩服了:“你是真置生死于度外,这一点我不如你。”
“生死?”慕寒渊似乎对云摇所说有些讶异,思忖后才道,“也不全然。”
“怎么个不全然法。”
“只是因为师尊在,我不惧与师尊同生共死,”慕寒渊道,“我生平第二怕事,便是一个人死。前面三百年间,未见师尊出关前,我一直最是惜命。”
云摇一怔,像被他逗笑了,打趣道:“原来我们世无双的寒渊尊也有会开玩笑的时候?”
“不是玩笑,事实如此。”
“我才不信……”
云摇还未说完。
灵力罩外,蚁潮轰然掀动。
遮天蔽月的黑蚁躁动起来,伴随着黑雾人恼怒至极的嘶声:“谁!是谁!宵小之辈,竟敢偷袭——!?”
“?”
云摇转向慕寒渊:“他现在是在骂他自己吗?”
慕寒渊阖眸一瞬,又睁开眼。
他眼神有些奇异地望向云摇:“有人来了。”
“谁?”
黑蚁如潮水退去,迅速凝结汇聚。没了蚁潮遮蔽,云摇重见天月,也终于看清了灵力光罩外的情景
月白之下,对峙着……
两个黑雾人?
云摇有些懵了:“这什么情况?‘吃’撑了,所以,他裂开了?”
“……”
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又好笑,“是两个人,师尊。”
云摇定睛去看。
还真是。
后来的这个明显比前一个黑雾人周身黑雾更重,前一个还只是覆过大半身,他却俨然已经从头包到脚了。
要云摇说,得是中毒很深,没得救了。
但黑雾显然关乎邪法修为,于是前一个黑雾人这会明显忌惮异常,敢怒不敢言地怒视对方:“你是何人?哪位麾下?怎敢坏我要事!?”
对面黑雾人抱臂,懒洋洋的:“我是你爹。”
云摇:“…………”
云摇:“?”
这一句不止把云摇砸懵了,那人对面的黑雾人显然也懵了。
几息过后,云摇隔着光罩都听到那声震耳欲聋响彻苍穹的怒吼:“啊啊啊啊啊宵小之辈!!我要杀了你!!!”
“……”
狠话放得决绝,但打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个黑雾人显然都是道魔合修,但邪法修为上,后来这个不知道比前一个高出多少。再加上方才趁蚁潮之势,后来这人显然从蚁潮之外突袭了前者,于是本就不小的差距,更拉出了短时间内的天堑。
时间上没有熬过一炷香,前面这个匆匆败退。
“你等着,”走之前,那个落败的黑雾人还在放狠话,“我们一定会找出你来,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
留在原地的男人十分慷慨且懒散地朝将要亮起的天边挥了挥手,表示远走不送。
然后回过头,那人隔着光罩,对上了云摇好奇的眼。
对方嘴角微抽了下:“一炷香了,不够你们逃出去八百公里吗?”
云摇点头:“够了。”
“那你还留在这儿等什么。”
“等你啊,”云摇一步踏出,“你是谁?”
那人一晃身后早就没影了的天边:“他爹。”
云摇还想再说什么。
可惜不远处的黑雾已经真如雾气般袅袅消散,于原地幻化无形,只剩下一截声音飘散空中。
“我有一句赠言小友——古人有云,少管闲事活得长。”
“…………”
在废墟中站了盏茶工夫,云摇一直望着天际,直到那边旭日将升,映起一线薄红,拨动了她眼底青雾。
云摇转回身来:“你猜他们是什么人?”
慕寒渊刚找到吓得哆哆嗦嗦,三昏三醒的客栈老板,处理完了这边的后事。
“前两个一死一逃的,是仙门中人。”
“我猜也是,”云摇一顿,似笑非笑,眼神却凉透人心,“尤其第二个,不是见了你的剑,太过惊讶,一不小心还几乎漏了本声吗?”
慕寒渊想了想,淡声道:“没有证据。”
“是,不但没有证据,而且他刚在众仙盟的参议上污你名声,你若再反指他有修行邪法之嫌,大家只会觉着寒渊尊原来也小肚鸡肠,这么快就要报复回去。”
云摇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捏起一道剑讯,不知传给了何人。
然后她利落转身:“走吧,接上秃驴,哦,还有秃驴的驴,我们必须速往梵天寺——再不解决了我这修为的破事,我看有人要掀翻天了。”
慕寒渊跟身上前:“师尊不好奇第三人的来历吗?”
“他不是说了吗,前面那个他爹啊,”云摇无辜眨眼,“对于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我们就不要管他是不是内讧窝里斗了,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好了。”
“……”
慕寒渊默然许久,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云摇收了窝在客栈某个马厩里瑟瑟发抖的毛驴,两人身影向着城外电射而去。
不久后,通往西域天缘山的山路上,晨曦笼罩。林间树下多出了两人,以及驮着一人的一头毛驴的斜影。
晨风抚摸着毛驴上横挂的和尚,还有他低垂下来的秃头。
反光有点晃眼。
云摇抬手,不太做人地给秃驴挂上了两片叶子,垂回手来时她把玩着第三片,像是随口问:“之前你的琴中剑出鞘时……”
“怎么。”
“……算了,没什么。”
云摇微微顿首。
之前琴中剑出鞘,她所看到的他眼底的两道身影,应当只是她那场莫名其妙的噩梦之后的幻象吧。
毕竟当时她已经触动了封印,被终焉火种蛊出什么幻觉,好像也很正常。
云摇想着,故作轻松地转开了话头:“之前你不是说,第二怕的事情,是一个人死,那第一怕的是什么事?”
慕寒渊眼尾垂下去:“一个人生。”
云摇一怔,回眸:“嗯?”
她眨了眨眼,玩笑道:“我还真以为你多么圣人无谓,什么时候自己想了这么多生生死死的事?”
“师尊不在时。九思谷每隔几年,便来乾门送一些拓本,有一本《黄庭经》,其中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读经那日,我恰在天启阁,便想了许久。”
“真那么恐怖吗?吓到我们寒渊尊了?”云摇故意逗他。
“是。”
尤其是,那时云摇闭关已一百零三年余十一月。
他夜夜梦中惊醒。
但慕寒渊没有向云摇解释。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于他,世上至为可怖之事,莫过于他生而她死。
若阴阳两隔,不得复见,那纵是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他也一定会将她寻回身边。
慕寒渊想着,牵绳走过林间。
树荫如影披过满身。
林随风动,枝叶的沙沙作响里,他像是从无尽远的虚空中,听到了一声低哑嘲弄的笑。
那是来自神魂深处,魔冰冷的谑嘲。
-
三人一驴驴不停蹄地赶往了西域天缘山。
终于在五日后,毛驴累死前,云摇和慕寒渊把妖僧和毛驴一并送到了梵天寺的寺门前——
十二道玉石砌起的长阶之下。
两头威武雄壮的玉狮子分立长阶首端两侧,从那道红色衣裙沿山路而上时,玉狮子便毛发凛然,鲜活欲扑。
直到云摇此刻讪讪停在了长阶下。
两头狮子已经一左一右地扭头,硕大狮眼凶狠威严地盯着他们正中那道娇小无辜的身影。
寺外,正在洒扫的三个小沙弥都茫然地望着寺门口的两头玉狮子。
其中一个挠头:“你们有没有觉着,今日的两位狮佛有些狂躁?”
另一个点头:“是有点哎……”
只有第三个稍靠谱些,拎着扫帚走到云摇面前,做了合掌礼念了声佛号:“这位施主,梵天寺近百年间已闭门谢客,不知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哦,我那个,来送人的。”
云摇抬手,掀掉了毛驴身上披的那一袭破烂麻布,露出来下面那颗光滑的脑袋。
“——你们的人。”
“红尘佛子!”
三位小沙弥定睛惊呼,连忙合掌作礼。
不知道向着寺内传了什么佛门术法,似乎是征得了同意,三位小沙弥分别牵驴、引路、守门:“劳烦两位施主了,还请施主随我们入寺。”
“嗯。”
云摇故意落后一步,小声给旁边罩着雪白纱帽的寒渊尊提醒:“额,你也知道,四百年前我稍微来这边小小地捣乱了一下,狮大和狮二,似乎,对我还有些印象。”
长垂的帽帷下,那人清隽侧颜影绰难辨,嗓音里像是浸上了一点清冷笑意。
“那师尊还进吗?”
“……不进也得进啊,”云摇遮目,嘀咕,“早知今日有求于人,我当初就不会追着它俩满山跑了。”
慕寒渊淡淡一哂。
离着玉狮子越来越近,云摇提醒:“待会我先进,你等等,别万一落雷,再顺道劈着你。”
“是,师尊。”
“……”
云摇提心吊胆,一步一阶地上到梵天寺的寺门前。
她小心翼翼地提裙,比名门贵女都端懿温柔地跨过寺门红槛,直到双脚都踩在了梵天寺寺内的地面上,依旧不闻异动,云摇这才松了口气。
红裙少女转身,明眸善睐,朝身后招手:“没事了,你也进来吧。”
“……”
等在她身后的慕寒渊依言踏入。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两声惊天狮吼,骤入苍穹。
云霄撕裂,无数惊雷汇作雷龙之态,清狞吼声从天而降,直落梵天寺寺门——
劈向了那道雪白帽帷下的清隽孤影。
无尽惊雷间裂天狮吼灌入耳中,唯有慕寒渊一人,得闻狮吼真声:
“天罚之魔,安敢入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