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在沙漠里做梦啊?
那一定离死不远了。
如果不是梦,又掐了自己手臂好多次,最后还是证明这是真实。
她们一定是看到了神明。
车上,库娜的左手环抱着被上了药剂后降温昏睡过去的阿扎伊,右手偷偷掐自己大腿第四次。
终于被阻止了。
大热天的,神明的手指好凉,又软又凉,像是水做的一样。
不对,阿都曼的水都是滚烫的,不会这么凉。
库娜迷迷糊糊的,想东想西,目光也从心爱的朋友脸上转移到了自己手腕。
为了方便给人上药,坐后座右侧位置的谈瑟拉开了她第四次揪自己大腿肉的手,握正她的手臂内侧,“忍着。”
库娜:“?”
接着谈瑟就用消炎跟止血喷雾在她之前割血的手臂上来了一下。
清泠泠的,一个激灵,带着刺痛,就那一下。
谈瑟本来是让她忍一下,别叫,免得惊醒她的朋友,结果这女孩真的一声不吭。
甚至带着一点小牛崽子的茫然。
那么果断割血的小姑娘,小狼一样的戒备眼神,一下子又软化懵懂了。
那眼神好像在问:也不痛啊?就这吗?
谈瑟看出了小姑娘对自己无端的信任,也看得出她在恶劣环境里养出来的痛感神经十分迟钝。
没说什么,拿了绷带给人包扎。
“我,我自己来。”
“谢谢大大。”
她用的“大大”,在司机那里听过,本地话好像,曹凭澜都知道这是那些司机们提及阿都曼某些上司的敬语。
本来正常。
但用在这里不合适——虽然救了人,但这个女孩很怕他们,或者说,对谈瑟又敬又怕。
“大大”这个敬语,更像是被驯化出来的服从。
谈瑟眼眸微撩,瞧库娜,“你喊我什么?”
库娜更紧张了,下意识拢身保护阿扎伊,又低头顺眼地应:“大大?”
“我不是你们阿都曼的长官,不用这么喊我,只是一个旅客而已,你们那边,没见过旅客吗?”
曹凭澜知道这人开始刺探情报了。
库娜愣了下,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神更躲闪了,嘴唇蠕动着,说:“那,姐姐?”
她回避了关于“旅客”的问题。
结合以前的情报,谈瑟大概知道了那些前面的旅客——没被中途劫走当劳工的那些玩家,十有八九去了阿都曼更惨。
曹凭澜正想事情,也猜疑谈瑟接下来会试探什么,结果听见后头那人说了一句。
“喊阿姨。”
库娜:“?”
曹凭澜眼神瞥过后视镜,见这人很严肃,特别正经,说:“我三十多了,你才十二三岁,应该喊我阿姨。”
库娜:“啊?”
曹凭澜呵了一声,谈瑟听见了这一声“呵”,往前瞥了一眼,在后视镜两人对视上了,曹凭澜移开目光,冷漠继续开车。
库娜来回看他们,后犹犹豫豫说:“我,我不止十二三,我十六了姐姐,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那么大。”
谈瑟:“?”
“我就是有那么大了。”
“也许都四十了。”
她也是实事求是,而且抛开“谈瑟”原主确实这个年纪,就算在自己那个年代,还不兴年龄上讲究顾虑什么,她也不为此焦虑,但辈分上还是比较传统的,这么小的孩子,她怎么也没法让人喊她姐姐。
何况,她实际可远不止四十了。
只是怕吓到人,没法言说。
库娜:“!!”
救命!
“可是,可是……您真的不像……”库娜都迷糊了,不知道这人是在开玩笑,还是别的。
曹凭澜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好像谈瑟没撒谎。
如果她真的是“谈瑟”。
那年龄上确确实实有这个数。
“她确实快四十了,可能还不止。”曹凭澜插了这么一句,也是实事求是,还想看看谈瑟听到自己这话后什么反应。
这个时代,一部分女性都是比较介意这个的,当然男性也如此。
她是真不在意吗?
内心富足稳定到这个程度。
只能说明她骨子深处并不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非必要一定要让人喊她阿姨,她只是更在意自己的“原则”,不占这个便宜,实事求是,不希望别人违背。
如果是这样,他接下来在她手底下求生就得留意尺度,不要触犯她的“原则”,不然协议中,她是有单方面击杀他的权力的。
钱都给了,没道理他还得被她杀死。
曹凭澜不得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中抠有利于生存的价值信息。
结果谈瑟没什么反应,倒是库娜看他一眼,再看了下谈瑟。
她很聪明,看得出身份高低,也因为从小被磨砺出的阶级观念,迅速有了判断。
“不像,姐姐看着比叔叔你年轻。”
曹凭澜:“……”
小丫头情商挺高,懂得踩地捧高,讨好上级。
呵。
谈瑟失笑,倒是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
她喜欢这类果断性情又不失聪慧的人。
虽然是在聊天,但谈瑟没忘给阿扎伊上药,上药过程中,她察觉到阿扎伊的情况并不只是因为劳累、高温。
中毒了。
“废井下面,空气很不好吗?”谈瑟问,“你的朋友情况像是中毒,我需要确定中毒源头,好对症下药。”
这时候才是探问情报。
曹凭澜也察觉到了——那阿扎伊的嘴唇青紫,哪怕用了那些药物也这样,那只能说明她的情况比较复杂。
库娜果然紧张起来,之前还因为“旅客”的敏感词汇而回避,现在为了救同伴,就顾不得了,说:“下面气味一直不好闻,很臭,有石油味,待久了会晕倒,我们从小就不敢多待,一直是半个小时就拉上去,换人……”
谈瑟:“这次没换人?”
“换了的,甚至因为最近几天比以前更热,我们二十分钟就换人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以前难受,如果我早点察觉到就好了,一定不让阿扎伊下去。”
“她在下面有遇到什么或者受伤吗?”
“没?我记得没有,也可能是她遇到了,但没在意,没跟我说。”
库娜很自责,也有些不确定,因为在她记忆里,自己的同伴是一个很温柔隐忍的人,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未免自己担心,也不会说。
她有时候很气这人的脾性,可也知道如果是自己遇上了什么,可能也不会说。
她们看过太多死亡。
谈瑟检查了下阿扎伊的身体。
“曹凭澜。”
“知道。”
曹凭澜暗道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有多恶劣?还会占小姑娘便宜?
但他也知道谈瑟这人事事周全,在对自己多余一嘴跟完全保障少女隐私方面,她肯定选择偏向女孩。
曹凭澜从现在开始就没看过后视镜,管自己开车。
谈瑟的动作不紧不慢,过了一会,在阿扎伊的手臂内侧看到了磨损的皮肤。
皮肤边缘还有青肿。
上下废井的时候,剐蹭破皮了,但应该没有触碰到脏污的东西感染。
皮瓣周遭很干净。
奇怪。
可是确实像是中毒了。
“以前有人这样吗?”
“以前,大多数在下面就碰到了一些脏水,或者饿坏了在下面吃东西时沾上了什么,要么就是本来就身体染病的,很可能在下面就发病了,高温高热呕吐这些……我们那边,管这种症状叫“禁入神戒””
谈瑟皱眉,“神?阿都曼吗?听说阿都曼的古城名讳就是你们当地的神祗,看来你们当地的神一早就规定你们不许进入这些废井区域?”
“是,阿都曼,它的戒律就是不许我们抵达这些区域,冒犯阿都曼的威信,也有传言说沙尔曼的存在,就是因为我们这些人闯入废井区盗取那些东西卖钱,触犯了阿都曼的禁制,阿都曼才会派出沙尔曼来屠杀我们……假设我们从这些卖材料的钱财中获取食物跟水,滋养了身体,那么,沙尔曼也会从中夺走血肉,让我们重回干枯的原始状态,需要断首挂树献祭于沙漠,才能熄灭阿都曼的怒火。”
“我……这些我也只是听说,我不知道真假。”
“反正……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这样的人,迟早要死的……早晚的事……”
“我只是希望……能再晚点,晚一点……”
涉及到阿扎伊的生死,库娜没了半点原则,一股脑倾倒信息,但说完又有些后悔跟不安,后面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闭嘴了。
她另有秘密。
谈瑟看破不说破,戴着手套的手指已经检验完了阿扎伊的眼珠子跟口舌情况,也查看了她脑袋上是否有伤口……
没有被沙尔曼侵入伤害的痕迹。
按理说,也没有被沙尔曼的毒素干扰的症状。
除非,非直接接触就中毒了。
“石油是有毒的,蕴含的稠环芳香烃有致癌作用,经过生物富集跟食物链的过程,吸入过多气体就会对身体造成过度反应。”
曹凭澜不知道谈瑟后面完事没,他就没回头看,但一直在听她说话。
这话是说给库娜听的。
库娜不知道这些词语什么意思,但她隐约以为谈瑟是把毒推给石油。
她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有了偏向——她怕谈瑟因为自己的遮遮掩掩判断错误,进而害死阿扎伊,她内心的猜想应该比这个旅客姐姐更准确一些。
“不是,不是石油……是惩戒,是阿都曼。”
“不止是阿扎伊……其他人也会死,我觉得,那些人都是这么死掉的。”
谈瑟一边用棉签提取了一点阿扎伊的口液放在仪器里检测,神色平淡,“其他人?是我们这样的旅客吗?”
她好温柔,又好深刻。
一句话直入人心。
库娜额头冒汗,低着头,紧张无比。
“我,我不知道……”
“可能是……”
“姐姐,那些人,不是我们害死的。”
但她不敢说是谁害死的。
那就是阿都曼——维护阿都曼这位神祗、也是阿都曼古城里面的官方群体所代表的人做的。
谈瑟看库娜实在恐惧,原本入佳境的逼迫,很自然地停下了。
“哦,知道了。”
正要设备检验的结果出来了——毒素成分,跟沙尔曼毒一模一样,但属于减弱了的腐蚀性。
它侵入了内脏,腐蚀了脏体组织,损伤功能,这才造成阿扎伊的虚弱萎靡,加上高温跟缺水,有了濒临死亡的效果。
是呼吸吧。
废井下有高浓度的沙尔曼毒素。
沙尔曼会分泌出这么多毒液从而导致空气中的毒素含量如此高,以至于这些长期生活在本地已经有一定抗体跟生存经验的土著民都中招吗?
谈瑟检查过阿扎伊的身体。
小姑娘,身体素质非常强,形体肌肉含量高,矫健且健康。
这是长期在恶劣环境下近乎养蛊后选拔出来的幸存者。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适的,都已经死了。
所以如果不是环境突然剧烈变化,阿扎伊不会有这样的状态,她看这人身上也有其他旧伤疤,手指老茧很多,库娜也说过她们经常来废井区域。
突然高温,突然加大的毒液浓度,都意味着废井下面有秘密。
因为确定了毒素,虽然没有针对性的解毒药剂,但因为不是直接吸入毒素,只是结合环境导致的一系列复合状态,基于手头从曹凭澜那得到过分多的药品储备,谈瑟很快挑出其中几个药物用在了阿扎伊身上。
后者的情况显著好转,就算是对医疗这一块半点不了解的库娜也看出阿扎伊嘴唇的青紫退去了不少。
血液正在恢复正常。
她很震惊,看谈瑟的眼神宛若神明。
谈瑟收拾了东西,用酒精棉擦拭了手指,也顾自喝水,顺手把之前给库娜,但库娜一直没喝的水壶打开递过去。
库娜依旧不敢。
“怕有毒?”
“不,不是,我想给阿扎伊喝。”
顿了下,库娜不太好意思,“是给我的吗?整瓶吗?”
谈瑟跟曹凭澜:“……”
“嗯,你可以自己处理,但我希望你别晕倒,我不喜欢一直照顾病人。”
库娜紧张了,立即喝了一口,小心翼翼抿着水,还不断回味。
但干涸的唇瓣都别润湿,她就停下了,盖上瓶盖,拧紧。
然后左手抱着阿扎伊,右手抱着水壶。
整个世界都在她怀里了。
小姑娘。
谈瑟别开眼,手指拧紧水瓶,看着窗外干涸扭曲的黄沙荒漠,那废井区域绵延不绝,还有一些曾经的建筑废墟。
可以想象当年石油储蓄足够丰沛时,这里是多富饶之地,以至于平地生建筑,到处都是石油矿业工人。
所以,阿都曼的人民获取了多少财富呢?
恐怕不多,至少土著未曾得到应得的分配。
谈瑟心里有打算,所以需要问清一些事,比如库娜她们住哪。
是阿都曼里面吗?
“不,不是,里面好危险。”
库娜这次很果断回答,甚至有点急切。
谈瑟手指曲起,偏头看她,打量这个少女年轻而健康的体态,眼神宽和,但仿佛看懂了。
在极端恶劣的环境里,逼着小女生去那么恶劣的废井区域谋生,只能说明阿都曼里面的生存环境更罪恶不堪。
她没寻根问底,问她居住的地方。
“如果方便告知,把你们送到家,如果不方便,你说一个大概安全的地方,放下,我们再行分别。”
曹凭澜有点意外,他还以为谈瑟会在善心发作后忘记初始的目标,选择彻底庇护这两个女孩呢。
但显然,她办事一向有理有据,决断清楚。
“我们,我们住白首胡林那边,就是……阿都曼墓葬区,那边少有人愿意去,安全一点。”
“我妈妈也在那。”
所以是三位女性住在一起?
在阿扎伊情况好转后,库娜大抵是彻底信任了谈瑟,主动暴露另一个软肋。
白首胡林。
距离阿都曼有十公里距离,位于更荒僻高温的区域,也是当地最大的一片胡杨林。
按理说三位女性一起,在当地固定葬亲的地方,其实有一定概率遇到阿都曼出来的居民,还是危险的,可阿扎伊三人还是选择住在这个林子里,说明它内部有避险条件。
果然,好大的林子,跟迷宫一样。
若非库娜指点,车子完全进不去林子。
“我阿爸教我的,辨认每一棵树的方法,这样可以靠自己的记忆里去记住路线,千万不能留暗号,别人会发现,抓到规律,尾随跟踪,人最好依靠自己……”
“不过小时候我记不住,都是阿妈带我们……”
“还有就是,在这个地方,大多数人都是为了送别亲人,而且也对阿都曼跟沙尔曼怀有敬畏之心,怕被报复,也怕打扰亲人亡灵,所以,不太敢做那些坏事。”
“阿爸很早以前,就冒险带着我们逃离阿都曼了。”
她提到了其父亲,也显露了这位长辈的睿智跟果断。
但,他显然不在了。
不过谈瑟在车上看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许多树木——那些树上都有人头。
半个小时后,在树林深处,谈瑟跟曹凭澜都因为过于优越的视觉而率先看到一棵树前有一个人影。
吓了一跳。
因为一路过来都是挂着死人头的恐怖树木,骤然看到一个披挂树叶的人影,宛若妖鬼,还是蛮惊悚的。
好在两人心志够强,没露出什么动静,后来也意识到——对方是活人,而且更惧怕他们。
又在斟酌什么,不肯逃离,就那么观望他们……
“是阿妈!”
库娜喊着。
谈瑟伸手拉下车窗,让那模样吓人的人影可以看到自己的女儿,免得因为害怕逃离。
果然,看到自己女儿后,那位妇人顾不得别的,放弃了伪装,迅速跑来。
瘸腿了。
老迈虚弱,但步伐依旧很快。
库娜若非顾忌阿扎伊,恐怕也会下车狂奔过去……
妇人抱着伪装自身的树叶麻衣,佝偻着身子,因为不能说话而默默帮女儿一起扶持着阿扎伊的身体,一起带着谈瑟他们来到了她们栖居的树洞。
到处都是干枯而形态狰狞的胡杨木,辨不出方向,举目无食物,干燥,灼热,荒芜,无人烟,但三女回到这里就完全卸去了紧张,好像回到了家一样亲近自然。
大树洞里面有她们搬来修整的树墩,大的当桌子,小的当椅子,地上有编织好的床席,塑料瓶子当存储家具,树叶当被子,一些捡到的死人衣服当可以换的新衣,一件一件叠好,齐齐整整。
谈瑟站在门口看了几秒,没有无视母女的不安尴尬,她坐下了,但曹凭澜没有进来,他有些迟疑。
“你不像个好人,在外面吧。”
谈瑟主动说。
曹凭澜无语,但顺势去了外面转悠。
没了这么一个气质特别危险的男人,母女才放松了很多。
谈瑟也不说破,坐在树墩上拿了药物嘱咐库娜接下来对阿扎伊的照顾方式,本来也打算就这么离开,毕竟该知道的信息也差不多了。
“您,要去阿都曼吗?”
“可以不去吗?”
库娜忍不住问。
谈瑟看向她。
库娜咬咬唇,不安道:“里面对旅客很不友好……我虽然没再去过阿都曼,但我在废井下听过阿都曼出来的那些拾荒者说……说那些旅客来到阿都曼后,基本就没再出过旅馆,而且好几次他们都疑似听到了枪声,后来就没声息了。“
谈瑟:“疑似?”
“嗯,他们说不太确定,因为枪声很小,像是炮仗一样,反正问起,官方那边就说是开采石油的地井动静,不是别的。可我们这些拾荒者都知道,阿都曼早就没有石油了。”
谈瑟:“阿都曼多少人?”
库娜对此不太确定,但大概能判断里面至少还有十万人。
那也不少了。
本地人十万,旅客一茬一茬送进去。
流动加总人口不少,所需的食物跟饮用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阿都曼完全没有土地种植产出,那就是靠外地进口?
然而,谈瑟从开局到现在都没见过外来的车辆运送物资进来过。
所以……
谈瑟想到了鸵鸟店副本。
官方也会这样吗?
“你爸爸以前是交通局的人?”谈瑟看到了墙上木架子上有徽章跟照片,背景是巴士上备注的所属交通局。
“啊,是的,不过,他后来辞职了,没说为什么,反正很快就带着我们离开了阿都曼。”
谈瑟固然知道有点冒犯,在打量母女俩神色后,还是问:“那么,他后来遭遇了什么?”
库娜发怔,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小心翼翼看了下她的母亲。
妇人其实一直在看着那些药品发呆,现在才反应过来,因为不能说话,就咿呀咿呀打手势,库娜这才说:“我们也不清楚,我们来到这后,爸爸教导了我们很多,教我们如何生存,如何避开危险,但他一直心事重重,后来说要去废井那边拾荒维持生计,因为我们都知道那边一些废弃的矿材跟设备是可以卖钱的,最初,爸爸也的确带回来这些东西,也买来了物资,我们稳定了下来,可是后来有一天……他没有再回来。”
“已经五年了。”
“后来就是妈妈代替爸爸去拾荒,但后来,妈妈遇到了危险,回来的时候就……”
被割舌,又被打断了腿,还能挣扎着回家照顾孩子。
“后来是哥哥去……后来哥哥被沙尔曼杀死。”
“我们把哥哥的头,挂在了距离我们最近的地方。”
库娜突然握住妇人低头颤抖的手腕,没有再说,只是朝谈瑟尴尬一笑。
“爸爸妈妈哥哥是我最钦佩的人,他们养育了我跟阿扎伊,我觉得,生存是最勇敢的事,也是最伟大的事。”
“我之所以说起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您是很强大的人物,我爸爸曾经说过,如果这片土地还能有希望,那一定来自外界,来自外界的强者帮助。”
“我一直看不到未来,但也只能用卑微的身份祈求幸运。”
“您是那个人吗?”
“姐姐。”
谈瑟很冷静,甚至用让库娜害怕且紧张的清冽眸子不咸不淡看着她。
“你是在试探我吗?小姑娘。”
库娜:“……”
谈瑟:“胆子很大,心思也很细腻,一直在观察我,判断我,你继承了你父亲的果断跟睿智,也善于判断机遇,宁可冒险,也想破局,为你最爱的人寻找生机。”
她能判断出阿扎伊是这个家庭在最艰难的处境中依旧心怀善意收养的女孩。
这是人世间最高贵的奢侈。
“但问题是——你的资本是什么。”
“拿什么跟我交易。”
她抬手,点了下手腕上的手表。
“时间,它一直在流动。”
“二十分钟是你们在井下的生存时间,我在你这里已经花了至少两个小时。”
库娜本来很慌张,以为自己惹怒了她,但聪慧让她又迅速判断到了危机中的希望——对方没否认!
啊!
她心一横,立刻爬起来要去找什么东西,但太紧张了,一时在那些物品中没能找到……还是那妇人动作快,从一堆物件下面的麻布毯子掀开,粗壮变形的手指挖开了沙土,从下面抠出一个盒子。
拍打尘土,还在身上努力擦拭干净,再递给谈瑟。
她张开嘴巴,试图说些什么,但说不了,只能拉扯女儿的衣服,让翻译。
库娜:“妈妈说这是爸爸最后一次离开前留下的,他那天很紧张,也很慎重,妈妈说她一直都知道爸爸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每次出去其实都未必有归期,她也知道每一次都未必能等到他回家,她去过爸爸去的每一个废井,但都没找到他的尸体……她很遗憾,非常遗憾。”
“我们,我们不是威胁您去为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去做什么。”
“姐姐,我们只是……只是等不到别人了。”
等太久了。
谈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孩在看到自己提着药箱跟水壶下车后,会搂着自己的好友,跪在那,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不是意外。
是对方一直在绝望而残酷的世界里始终等待。
都快绝望了。
谈瑟垂眸,拿过盒子,打开,看到了一张被那位勇敢的父亲仔细标记的地图,两张。
一张废井区,一张——阿都曼内部结构图。
这是这个副本最有价值的两张图。
谈瑟仔仔细细看完,很快记住了所有细节,抬眸,看向她们。
“我为我之前的话道歉。”
“太冷漠了。”
库娜怎么敢这么想,连忙否认,但谈瑟已经把地图原样折好,放回盒子,递过来。
俩母女以为她看不上地图信息,也不愿意管这些事,一时缄默,却不敢说什么,但神色颓靡了许多,也有些茫然。
“首先收好它们,如果记忆足够,就尽快死背下来,再销毁它,在我离开后,如果有其他人意外或者刻意来到这里,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用这个为自己争取话语权跟生存权利,去要挟对方,越坚定越好,去要你们希望的生存跟利益,不用客气。”
“其次,为我之前因为冷漠跟先入为主的猜疑带来的失礼道歉,这是我的赔礼。”
“不必拒绝,你们足够强大跟坚强,值得任何人尊重。”
谈瑟随手扔下一大堆物资。
食物饮水跟衣物,甚至有三个佩戴的降温道具。
“如果还有人察觉到这些物资的存在,你可以告诉他们,是一个叫谈瑟的人给的。”
“到时候你们再把地图信息给了,把他们引到我去的地方……”
谈瑟站起来,走出树洞。
外面的曹凭澜已经查看完周遭了,但站在边上树下,仰头看着树杈上挂着的一个人头。
他面露古怪,不太理解,也难以融入这种卑微惨烈的故事背景。
副本是副本,他是他,现实是现实。
他从未深刻了解过这些附属的世界。
他以为都是虚拟的。
但眼前,大概是因为那个从一出现就违背现实存在逻辑而无比神秘的女人选择融入了这个树洞,他被她影响了?
有点认知偏差。
也才开始审视这些土著。
这些……注定跟他们不属于一个世界的生灵。
库娜却紧张,解释:“是哥哥。”
曹凭澜内心震动,盯着她。
库娜没说是谁割掉了自己哥哥的头颅,但她的双手一直在抖。
低着头,像是做过最恶毒的罪孽。
库娜站在原地,看着谈瑟跟曹凭澜上车离开,又看看树洞里面堆满的物资跟茫然无措的妈妈。
她好聪明,真的太聪明。
很快明白谈瑟之前为什么会那么冷漠。
人情世故,浪漫情怀。
这个姐姐,温柔得有点过分。
她肯定不是神,神不会这么温柔的。
库娜反而惶恐了,忽然抬脚狂奔追上来。
车子停下。
谈瑟降下车窗看着她。
库娜踮着脚尖扒着车窗,两眼通红,情绪动摇的溃败尽显无疑,好像跟她的妈妈一样失语了,好艰难才发出声音。
“姐,姐姐,要么你别去了吧。”
“你走吧,别回来了。”
“下面好危险……好多人死了,爸爸哥哥也死了。”
“您别去了,快走。”
“如果您真要去,带我去,我知道路,我来引路,我很厉害的。”
因为不是神,只能是人。
人是会死的。
库娜怕她会死。
谈瑟看了她一会,突然伸手,抚摸她的发顶。
“小姑娘,也许我未必是你爸爸提及的那个正确的人。”
“但我会是那个跟你相遇的人。”
“我们会再见的。”
爸爸去了,未曾再见。
初遇的姐姐去了,会再见吗?
车子还是离开了,库娜站在原地,看着车子背影消失,她转过身,看着边上干枯的老树,仰头看着唯一的哥哥头颅。
他垂挂着,俯视着她。
她想起了他被沙尔曼侵入后快被吸干的痛苦,握着她的手腕,看着她。
她拔了刀,扑上去,一刀扎进他的心脏。
哥哥流泪了,朝她笑,安抚她,最后说她是最勇敢的小女孩。
谢谢你,对不起。
他最后一句说。
虚弱的妈妈抱住她,舌头之下呜呜呜,亲吻她的脸颊,告诉她别怕,也在歉疚她没能是那个做出决断的人。
阿扎伊握住她的手腕,怕她拔出刀来割掉自己的咽喉,帮她一起割掉了哥哥的头颅。
她们太绝望了,太惶恐了。
多想彻底结束了一切。
爸爸说过她是最勇敢的狼,会做最正确的决定。
可是割掉哥哥脑袋的时候,她才知道有些决定这么痛苦,这么违背良知。
她的心脏上也趴着一只沙尔曼。
一直在吸干她的灵魂。
曹凭澜一直没说话,直到车子在黄昏时来到废井区域。
废井地图上,库娜爸爸最后去的废井就是这一口。
最大也是最古老的废井——093。
这时候的拾荒者早已返程了,他们不敢在黑夜降临时逗留这个可怕的地界。
一人两车像是接近死神栖息之地的异物。
连影子都是跟这个地区格格不入的。
空气里的确有刺鼻的气味。
两人已经全副武装,护罩隔离了毒气。
“奴隶的使用方法是冒险,当炮灰用,夫人你选择自己下去,这不太合理。”
“仁慈是你的天性吗?”
曹凭澜在许久后说了第一句话,依旧是符合人设的不太中听。
谈瑟:“那你为什么不反思是不是因为你不够强大跟聪明,无法让我放心驱使你下去以获取我需要的机密呢?”
曹凭澜:“……”
好,他承认,他的确不够强大。
“因为弱,才被你驾驭在掌心之下,夫人。”
谈瑟:“不是因为你自己送上门?”
两个小时才说两句话的曹凭澜彻底闭嘴了,默默整理好下井的道具,又拿出傀儡道具安插在车子里,以免有外人抵达这里损毁绳子,把他们困在下面。
道具示警,他们会及时出来处理敌人。
本来谈瑟想放影子的,看他已经做了安排,也就不再安置,两人很快下井。
他们的身体素质可是远超俩小姑娘,加上道具工具更牛,基本一口气滋溜就下了二十米深的大井。
落地,靴子下面接触的不是土地或者废弃的材料,而是人头骨。
曹凭澜用探测杆一端挑起人头查看。
“人类自相残杀,不是沙尔曼。”
谈瑟测试了下空气数据。
“浓度很高,而且一直有增加量。”
曹凭澜:“你怀疑这些废弃井之下是这个副本BOSS培养沙尔曼的地方?”
“差不多。”
谈瑟记得沙尔曼跟蜜蜂差不多,毒液连着腺体,一旦释放就会死去,在没有遇到敌人或者猎物的时候不会随便释放毒液,但有一个问题,她一直想不明白。
“沙尔曼先用毒液腐蚀人体头骨侵入脑部吸食,但释放毒液后,它们自己就会死去。”
“所以的“沙尔曼先锋”其实不单是率先进入猎物区域,指的应该是释放自身毒液打开猎物脑壳,腺体毒液跟血液结合后释放的信息素可以被其他沙尔曼察觉到,进而大批来犯,因为很显然沙尔曼个体很小,一个人类是远远超过一只进食量的……”
“这样牺牲性的生物行为一般用于繁衍,少有因为狩猎而如此进化的,除非是……人为培育。”
“这个虫类是被人为培育且干扰设计出的存在,也存在高级指令控制。”
曹凭澜:“创造它们的目的是什么?这些虫类有经济价值吗?”
谈瑟:“也许有,但医药变相价值需要很高的技术平台存在,这里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公司。假设是你家开设了药物公司,从阿都曼进购这些虫类,会用什么价格?”
曹凭澜:“如果有变现这些沙尔曼虫的技术,那不会花费大笔资金在购买原材料上,我会让我的公司直接自己培育。”
谈瑟:“所以,假设阿都曼没有这样的医药条件,那说明沙尔曼的诞生就不是为了直接的经济价值,但可以有其他的价值驱使——比如杀戮。”
曹凭澜:“石油枯竭,当地入不敷出,无法维持生计,用沙尔曼杀死玩家获取物资跟财富,的确是堪比石油的暴富渠道。”
理解了行为目的本身逻辑,那么问题来了。
沙尔曼是怎么被培育出来的?
库娜爸爸恐怕也是想明白了这些行为逻辑,也窥见了阿都曼官方内部的阴谋,所以辞职且私下秘密调查。
这么聪明且了解内情的他发现了什么,才会遭遇意外?
谈瑟两人很快离开下井区,沿着下面的幽深井道深入。
他们没有打开探照灯或者点火,夜视镜足够让他们发现危险痕迹。
但!
半个小时后……谈瑟确定了毒液浓度过分高。、
她是沿着毒液浓度越来越高的通道移动的,这个变化不奇怪,但伴随的是声音。
密密麻麻攀爬的声音。
“来了!”
谈瑟打了个手势,两人迅速躲进边上的岔路甬道,且拿出一个道具卡片。
嗡。
隔离卡。
两人所在的小空间当即被道具变化的变色拟态墙体封住。
好像一下子被砌在墙内,他们能看到外面,但外面攀爬的生物看不到他们……
所以是什么?
两人看着墙壁外围爬过密密麻麻的沙尔曼。
太多了,多到恐怖。
是希尔营地出现的沙尔曼五倍不止,而且只是一波经过,量就这么大?
谈瑟皱眉了,觉得对手的危险程度超过她的预判,而曹凭澜也是心惊,但目光……扫过谈瑟侧脸,身体微微往后靠了些,默默关闭了当前嗅觉。
隔离之下,声音外面也听不见。
曹凭澜问:“这类道具恐怕不多,如果再深入,一旦被发现,你有把握应对?”
他的大部分道具都在她那,而且论应付作战能力,的确不如她。
谈瑟:“没有。”
好果断。
曹凭澜无语,也等她做决定接下来怎么做。
但,谈瑟释放了影子。
曹凭澜:“如果那人得到了玩家的道具,又跟丹顿勾结,肯定有能力探测你的影子,你确定要这么做?”
谈瑟看了他一眼,又对影子用了个实体的道具,最后用个拟态的道具。
然后当着曹凭澜的面用从他那得到的二十几颗宝石原石把灯影剥离这个道具硬生生砸到了高级。
于是影子变成了……一只沙尔曼。
“打不过就加入。”
“他们的道具还能高级到越过那么多沙尔曼虫子的身体分辨出我这一只吗?”
“副本还没升级,系统替我摸到了他们的上限。”
谈瑟说。
但下一句她没说,估计曹凭澜能秒懂。
曹凭澜:“……”
感谢有我的一份付出。
有了一点参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