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秦先生忙完了今日要做的事情,正在做教案,预备明日要教的内容。凡事要做就要到最好,即使是教导一群不到弱冠的孩子也一样。
正写着,门房突然来报,说是有好友来访,秦先生停笔,“傍晚来访,想必是有要事,把人请进来吧。”同时收起桌案上的纸张。
他在宗学里教书的消息不能说多隐秘,但也没特意告诉过旧识,想来是有人打听过所以找来,该是要紧事。
他收拾好东西,来寻人的好友已经踏进门槛,朗声笑道:“让我好找!你可找个好地方躲清静!”
“性平兄!”秦先生惊喜交集,看着进门的好友,两人当年在同一个书院读书,结业后后各奔天南海北,已经也七八年没见了。
好友相逢,格外喜悦,秦先生拉着好友就想要带着人去酒楼接风洗尘。
冯性平连忙拦住他,“别别别,还是待在家中更方便,叙旧去酒楼可没那么方便。”
秦先生朗声笑道,“都依你,依你。”
两个难得一见的好友就在书房里相聚,聊起昔日求学时的轶事来,谈话间,不免勾起了秦先生对少年时代的向往。那时天生带着一股锐气,天不怕地不怕,好像只要他们想,世界都会臣服在他们脚下,中年说来,只剩唏嘘。
秦先生又想到冯性平现在待在京城,怕是回京述职,等着候缺罢?
冯性平的回答更让秦先生肯定了,的确如此。
候缺也是一门学问,没有足够的人脉关系,等级良好也不能拿到合适的位置,秦先生只能安慰好友,替他多疏通疏通。
现在已经酒过三巡,二人面上都带了几分醉意,气氛正好,冯性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这次能不能候到合适的缺,还要看秦兄的想法?”
“嗯?”秦先生以为他要借用自家人脉,当即表示只要是自己能做到的,都可以。
“那还请秦兄,暂且松松手,放过百珍鸡一案罢!”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三分醉意的秦先生脑袋一激灵,酒意醒了,他不动声色,“什么百,百珍鸡?性平兄想要换下酒菜?”
“秦兄,明人不说暗话,你我都知道此事有你的插手。”
室内一静。
秦先生人不在江湖,江湖却有他的传说,他的族兄,正好是顺天府的上级,有上级发话,顺天府不想也要想。
秦先生醉眼朦胧,含糊的应了一声。
冯性平叹口气,他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些,“这事背后的牵扯甚大,如果牵扯起来,恐怕不是简单就能了结的。”
“牵扯大,能有多大?”
冯性平伸出食指,朝着天上一指。
这个动作通常指上天,同时也带着指代皇室的含义,为了确认,秦先生手蘸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艹头。
冯性平点头。
“原来如此,如此啊。”秦先生意兴阑珊,“果真是得罪不起的人,冯兄的劝导,我听到了。”
“此事不是我们该插手的,总归是人家的家务事。”冯性平还没发现自己的称呼变了,见劝阻得效,当即又换成亲热劝酒模式,跟秦先生痛饮起来。
一直喝到夜里,快到宵禁时,冯性平才告辞离开。
门房叫来马车把客人送走,回屋准备收拾餐桌时,听到自家老爷正在喃喃自语念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老爷今天有些悲伤啊,是不是该先煮点醒酒汤?
秦先生一边喝醒酒汤一边沉默,有时相见不如不见,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冯性* 平今天来是为了当谁的说客?反正不是茂王!
要不是沈葵亲自写信回去问过,还得到了茂王回信告知作坊的情况,秦先生今天肯定是信了!
茂王是超品亲王,跟皇室有亲,又有疏不间亲这个道理在,他们做臣子的是外人,如果得知是超品亲王犯事,肯定是要掂量掂量再做的,别回头人家亲戚亲热,反而把自己撂到半空了。
可这次的事情不是,他知道这里面不干茂王的事,因为有茂王的世孙作证。
顺着亲王往下推,那就是一地的长官,他记得茂州的指挥使是谁来着?秦先生在记忆里翻找,很快想起指挥使的姓名,在结合今日来当说客的冯性平,一个人名呼之欲出。
他的师长,前任丞相,杨相。
杨相突然到访京城,四处宴请,拉关系套交情……几乎不用多想,秦先生已经勾勒出所有的要素了。
他几乎是痛恨自己的反应这么快,不然还能骗骗自己,是自己想多了。
秦先生在书房枯坐一夜,第二日就顺理成章的得了风寒,只能停了上课。
他是学堂里最受欢迎的先生,一停课几乎是所有学生都晓得了,下学后,学生蜂拥而至到小院里探望师长。
不过想到探病会打扰先生休息,最后还是只选了两个代表。
沈知澜听说秦先生风寒,特意调头先去集市上买了水果,跟秦先生说生病的人多吃水果好。
现在吃不着维C,用水果代替也行。
“我不过是有些发热,休息两天就好了,还劳动得你们跑一趟。”
“发热也不能小觑,该休息就要休息啊,正所谓健康工作,劳逸结合么。”沈知澜笑道,“大伙儿上课一样的认真,先生们教的都好。秦先生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养养吧。”
说起来当先生,确实比学生要忙碌许多。
秦先生靠在床头,看着沈知澜和沈葵忙前忙后的,又是看药又是调整室内的摆设,生怕有一点不舒服,突然出声询问,“过来,先生想考校考校你们。”
二人乖乖靠过来,等着先生考校。
“假如有一天,沈葵干了欺男霸女的事情,你会指出他的错误,让他改正么?”
沈葵憋的脸通红,“先生,我不会干这种事的。”
“那我就干吧,我欺男霸女,葵哥儿会怎么办?”沈知澜顺手抢了锅,背好。
沈葵思索,“要是澜哥儿干坏事,我肯定是要阻拦他,教训他的,这才是真的为了他好吧。”
“为什么?替他隐瞒,私下让他改正不行么?”
“私下改正,他下次肯定还要再犯!国有国法,要教训过后,人才会长记性。”沈葵还记得沈知澜说过的“踩坑”理论,人吃什么都不记性,但是吃教训肯定长记性。
“那你呢?”秦先生转过来问沈知澜。
“我啊,肯定劝他认错伏法。”沈知澜慢慢说着,“百姓如蒲草,无论怎么蹂躏第二年都会重新长出来,他们有他们的坚持,欺负过头的话,也会爆发巨大的能量。”
只要一口吃的能活下去,百姓就能一忍再忍,但人都是有极限的,真把人压迫到极点,可就别怪人家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来个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了。
“说的有理,好了,过几天的功课就是假如朋友犯错,该如何规劝,我可是提前透题给你们了,回去好好写啊!”
沈知澜冷不丁给自己争取来一份新作业,真是哭的找不着调,回去乖乖翻书查找典故。
真是该啊。
*
沈知澜跟小伙伴们碰头写课业时,写的绞尽脑汁但是瞎编乱造,属实是为难批改的先生。
正士气低落时,沈子讯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听说,去作坊里查案子的人回来了,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
沈葵当即停笔,“查到什么了?这事到底是哪头出了毛病?”
“听说是作坊那里,我也是偷听到的。”沈子讯道,“负责采购香料的小官吏已经招认了,是他干的。他之前跟董指挥使有些仇怨,于是采购了这么一批神似香料的回肠香,本来是准备用来诬陷董指挥使的,结果董指挥使调任了,香料就没排上用场。后来,他不慎把毒草跟香料混合,就让有毒的百珍鸡流入了市场。发现这个问题后,官吏派出所有人脉去回购百珍鸡,
只是没想到还是有一小部分被人吃掉,所以才闹出日前的中毒案子来。”
“那个小官吏已经被关进牢房里,等候处置。”
沈知澜跟沈葵面面相觑,沈子讯问他们,“你们信么?”
“听起来合情合理,逻辑一环扣一环,应该是真的。”沈知澜随即冷笑,“但就是逻辑太完美,所以很假,打量百姓都是傻子,让人糊弄么?区区一个管事有这样的能耐?再说,董大人都调任多久了?现在才报复是不是太晚了。”
“我也不信。”沈葵皱着眉头,“爷爷跟我说过作坊里的管理模式,每一步都有人反复确认,管事能做到这种程度?还能到京城来回购货品?”
刨掉茂王,刨掉管事,真正做事的人,几乎呼之欲出。
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其他人也明白。
沈知澜想,他的马甲账号准备登陆,如果不查清楚,他准备用马甲吓顺天府一吓,保管他们屁滚尿流,疑神疑鬼。
到时候就怕顺天府禁不住吓。
沈葵恨恨捶桌,可恶,他快点长大就好了,也能名正言顺管事,省的爷爷还要上请罪折子认错。
虽跟茂王无关,但是茂王也有失察之责,需要请罪。
可恶,真的好气。
心事重重的沈知澜去秦先生的小院交功课,却不想梅开二度,又被几个侍卫拦住,还是熟面孔。
“先生有客人?”沈知澜打量那几个侍卫,恍惚想起好像是前杨相的护卫,幸好门房就在一边,门房笑着说,把功课给他代为转交就是。
沈知澜把功课交给门房,耳朵里却捕捉到瓷器碎掉的声音,来自先生的书房。
东西摔了?
他竖起耳朵听着,除了瓷器碎落,还有沉闷的争吵声。
门房表情八风不动,笑吟吟伸手等着沈知澜递功课,沈知澜心想撞上这样的场面何其尴尬,还是装没听见的好。
他交了功课后,扭头就走掉了,虽好奇秦先生为什么会跟人吵架,但少听为妙。
书房内,秦先生平时用的瓷器笔洗摔了一地,遍地都是碎片,秦先生跟来客一左一右的对峙,彼此都很尴尬。
前杨相平复了呼吸,语气哀求,“当真不能通融么?这只是一件小事,只要你抬抬手,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关系到人命,没有任何一件事会是小事。”秦先生心头涌起阵阵悲哀,“先生,当初是您教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教我,爱民如子不负朝廷,现在又要来告诉我,徇私枉法么?”
“我没学过这样的课程,也学不会。”
前杨相继续哀求他,“可那是我唯一得用的孩子,还是我的幼子,抬抬手,从轻处罚不行么?我保证他立刻辞官不做,回老家种地。”
秦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眼前有余想伸手,身后无路想回头。”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杨相就是这辈子也不会想要服软的。
“好好,我教出来的好学生,要对他的师弟赶尽杀绝。”杨相见以情动人无效,终于冷笑着道。
秦先生悲伤的想到,赶尽杀绝的从来不是他,而是这个溺爱幼子的先生,一手遮天的前丞相。
话不投机当真是半句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