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谈垣初下了早朝就回来,在殿内坐到现在,伏案持笔写着什么。
许顺福端着茶水推门进来, 觑了眼御案上的宫殿布置图, 他暗暗低下头, 不敢再多看。
许顺福知道皇上在忙什么, 祁贵嫔被贬,小公主的去处还一直没有安排妥当,皇上之前一直在犹豫,如今云婕妤有孕, 倒是让皇上彻底下定了决心。
和小公主一比, 皇长子搬入了皇子所,反而不必仓促下决断。
殿内角落中摆着一盆白玉兰,浅浅幽香,谈垣初撂下笔, 疲惫地抬手捏了捏眉尖,他倚在位置上, 淡淡地问:
“你觉得孟婕妤如何?”
许顺福一头两个大,孟婕妤再不得宠也是主子,他一个奴才能评价主子么?
皇上在这时提起孟婕妤, 心底自然是属意孟婕妤的, 许顺福心里有了底, 笑着开口:
“孟婕妤进宫数年, 一直恭顺温柔, 如果日后有了小公主作伴, 相比一定会精心照顾小公主的。”
许顺福说这话时, 半点不觉得心虚。
孟婕妤进宫十一年, 一直不曾传来过消息,平白膝下有了位皇嗣,本身就是一件喜事。
说得难听点,宫中主子娘娘看着荣华富贵,但其中寂寥只有她们知道,宫中有一位皇嗣,多的可不止是表面荣耀。
而且平日中孟婕妤就一贯低调,从不惹事,也是因此,只要皇上封赏后宫,孟婕妤的名字都在其中。
谈垣初静了许久,他又持起笔,蘸了蘸墨水,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
写完,他又将宣纸压在了另一张宣纸下面。
许顺福瞥了眼,发现这张宣纸上写了不少的字,“恭”“顺”“柔”等字眼都被皇上直接一笔划掉,许顺福隐隐猜测到皇上要做什么,他试探性地询问:
“皇上是要给云婕妤选封号?”
谈垣初不作遮掩地挑了挑眉,他不紧不慢地颔首:“她被查出有孕,朕要是没有表示,她得在心底记恼朕一辈子。”
许顺福瞥了眼宫殿布置图,心中暗自腹诽,让云婕妤搬入正殿,难道还不算表示么?
许是猜到许顺福在想什么,谈垣初轻嗤了一声:
“她惯来斤斤计较,祁贵嫔当初升三品昭仪时都有封号,她没有,朕担心她觉得心中不平。”
许顺福悻悻地笑了一声,心底觉得些许一言难尽。
到底是云婕妤会觉得心中不平,还是皇上自个儿觉得不平?
要他说,只要皇上今日传下圣旨,给云婕妤升位,搬入褚桉宫正殿,云婕妤压根不会去想封号一事。
斤斤计较的究竟是谁,平白背上这个罪名,他都替云婕妤觉得冤得慌。
许顺福看着皇上在一堆封号挑挑拣拣,不由得问:
“皇上还没有选好么?”
谈垣初脸上情绪淡淡,他摇头:“这些字都不好。”
许顺福纳闷了,恭顺娴德,都惯来是称赞女子的字眼,哪里不好了?
谈垣初没管许顺福的想法,总归他觉得这些字眼和云姒都不相符,他重新铺开一张宣纸,蘸墨落笔,他下笔没有一点迟疑和停顿,显然,在他心底早有了想法。
许顺福顺着笔尖看去,宣纸上渐渐落成了一个字。
——熙。
熙素来有光亮、兴盛、吉祥之意,是难得的好寓意。
许顺福怔了怔,相较于恭顺娴德,这个封号明显不同,似乎寄予了皇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
谈垣初垂下视线看着这个熙字,他声音轻描淡写:
“她说她往日苦难,朕纵疼惜,于她往日也无能为力,只望她日后之路光明顺遂,事事如意。”
许顺福惊骇地低下头。
事事如意么?
他不由得在想,云婕妤想要什么?
荣华富贵。
但荣华富贵岂有封顶时?
许顺福悄无声地咽了咽口水,但他立即挥散了这个念头,觉得皇上不可能有这个意思。
其实许顺福不意外皇上给云婕妤升位,在皇上选定褚桉宫让云婕妤入住时,他就预料到了会有今日。
殿内没有安静很久,谈垣初透过楹窗看了眼外间的日色,漫不经心道:
“请安该是散了,去宣旨吧,免得她等久了,在心底埋怨朕。”
许顺福恭敬地捧着圣旨离开。
在他离开后,谈垣初垂眸看向宣纸上落下的痕迹,他忽然起身,路元忙忙跟上: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谈垣初声音淡淡地撂下一句:“慈宁宫,朕去看看母后。”
慈宁宫的宫门时常都是紧闭着,太后宣道身体不适,除了静妃娘娘,几乎从不见客。
但不见的人选中自然是不包括谈垣初的。
銮驾未到慈宁宫,太后就得了消息,张嬷嬷出来迎接,谈垣初下銮驾时,张嬷嬷要行礼,被他拦住:
“姑姑起身吧。”
张嬷嬷伺候太后娘娘许久,谈垣初年少时也得她照顾,一直尊称她一声姑姑。
一路往殿内走,谈垣初看了眼闲庭内,慈宁宫中是有有一片梅林的,红梅早开,如今都已经快要含苞待放。
太后喜红梅。
当初先帝在宫中就替太后种下一片红梅林,后来先帝去世,太后移居慈宁宫,她不愿多出来走动,谈垣初就让人在慈宁宫也种下了一片红梅林。
谈垣初忽然想到,母后喜红梅,父皇替母后种下梅林。
当初祁贵嫔喜莲,他也让宫人种了一池的莲花,甚至后来一直被人视作祁贵嫔独有。
云姒却是什么都没有。
张嬷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看见那片红梅林时,忍不住笑道:“今年红梅开得早,改日皇上再来时,就能尝到梅花糕了。”
谈垣初一顿,他收回视线,勾出一抹笑:
“姑姑做糕点是好手,朕可就期待着花开那日了。”
过了红梅林,踏上游廊,谈垣初才问:“母后近日身体如何?”
“您放心,娘娘身体无碍。”
谈垣初颔首,抬步进了殿内,太后娘娘已经在等着他了,等看见他眼底的青黑,不由得拧了拧眉:
“最近朝中事情很多?”
谈垣初抵唇轻咳了一声,他昨日一夜未睡,难免落了点疲惫的痕迹,他知道母后是误会了,也没作解释,坐了下来:“尚好。”
太后狐疑地看了看他,见他精神头还算不错,没过多地去念叨他,只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
“人家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从行宫回来后,来慈宁宫的次数倒是有点频繁了。”
谈垣初轻啧:“瞧母后说的话,要是让人听见了,还不得戳着儿臣的脊梁骨骂儿臣不孝?”
太后恼瞪了他一眼,越来也不着调了。
见状,张嬷嬷让宫人奉上茶水后,就带着宫人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谈垣初和太后二人。
太后摆弄了一下手边的玉如意,瞥向她这个皇儿,不紧不慢道:
“听闻前些日子,摘月楼那里死了一个大皇子身边的奴才?”
谈垣初皱了皱眉,语气肉眼可见地淡了下来:“又是谁扰您清净了?”
太后不吃他这一套,白了他一眼:
“得了,哀家又不会去找那位云婕妤的麻烦,你也不需要在哀家面前装模作样。”
谈垣初沉默了片刻。
茶水逐渐没有热气,太后也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许久,她转过头透过楹窗看向外间的梅林,她眼神有些恍惚,轻叹了口气: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哀家从不拦你。”
她有一句话其实没说。
他和他父皇在某些方面的确有相像之处。
当年她选秀入宫,深得先帝看重,她说不出先帝对她不好的话,但在她心底,也曾是百般怨恨过先帝。
他权衡利弊,怕偏颇有失,怕后宫会一枝独秀,最终在她诞下皇儿时,未曾给她高位,让她三年内只见皇儿寥寥数面。
等皇儿重归她膝下后,她甚至对皇儿喜好完全不知,无人知晓她那段时间是如何度过来的。
她自觉对皇儿有亏欠,甚少拒绝他的要求,哪怕后来他登基为帝,怕他会左右为难,太后宁愿自己不出慈宁宫,也不想给他添麻烦。
太后摇头:“你要是真怜惜她,就莫要欺她。”
这后宫女子最悲苦之处就是荣辱皆系于一人身上,偏偏帝王口口声声的爱重和怜惜都如过眼云烟,很难作数。
在太后话落后,慈宁宫中安静了许久,殿内燃着的檀香散发着冷冷清清的香味。
一杯茶彻底凉透,谈垣初端起又放下,他在起身要离开时,忽然转身问了一句:
“母后觉得宫中有谁适合抚养疏儿?”
太后看了一眼他,才摇头:“这个问题,你该去问皇后。”
谈垣初好像也没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冲太后颔首后,他径直转身离开。
张嬷嬷送走谈垣初,再回殿内,就见娘娘失神地盯着案桌上的茶杯。
张嬷嬷诧异,她上前不解地询问:
“皇上和娘娘说什么了?”
太后回神,敛下眼中有些复杂的情绪,简短道:“他问哀家,宫中谁适合抚养皇长子。”
张嬷嬷惊得呼吸一紧,她压低了声:
“皇上是已经决定好了么?”
太后摇了摇头:“德妃往日仗着皇长子过于轻狂,宫中接二连三的有妃嫔小产,如今云婕妤有孕,他是容不下了。”
张嬷嬷噤声。
许久,太后娘娘忽然喊了她一声,张嬷嬷不解地抬头看去,就听娘娘失神地呢喃:“原来皇儿在这方面和他一点也不像。”
不等张嬷嬷说话,太后闭上眼,颇有些自嘲地扯唇:
“我曾经以为帝王都是如此。”
张嬷嬷意识到娘娘在说什么,忽然有点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