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寒舟难得沉默了。
顿了顿,她收敛了那副歪歪懒懒的样子,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他道:“你之前说,我们要在人前扮夫妻。所以,我不能跟你分房睡,夫妻没有分房睡的,恩爱的夫妻更没有。其二,你还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就不能丢下对方不管。”
“有丫鬟——”贺文璋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只听于寒舟又道:“是,的确有丫鬟在外面候着。可是如果你很难受,叫不出声呢?如果你只是需要一杯水,不需要惊扰丫鬟呢?”
虽然她才认识他不久,但是已经能看出来,他不太喜欢被下人们环绕着,更不想被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的照顾着。
如果只是想喝杯水,却惊动了丫鬟们,一股脑儿进来,端水的端水,细心询问他这个那个,哪还有什么困意?
翠珠几个倒是知道他的脾气,可是她们只是丫鬟,是侯夫人买来照顾他的,职责就是照顾好他。宁可被他厌烦,也要做到职责内的事。
而她是他的妻子,她跟翠珠等人不一样,她们不敢做的事,她可以做。
贺文璋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心头滚过一股又一股的热流。即便他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可她还是这样认真地体贴他。
“好。”他从喉头滚出一声。
他们是朋友。他记住了,他绝不会唐突她。他会竭尽所能地照顾她,让她在贺家的这段日子过得舒服。
一直到晚上,两位主子没有因为“分房睡”这个争执起来,让翠珠松了口气。
这就好,不用她去劝了。想到这里,不免又很佩服于寒舟。
大奶奶实在太有本事了,居然能说服大爷。大爷看起来脾气很好,体恤下人,为人宽厚,实则性子再拧巴也没有,谁想说服他,那可太难了。这一回大奶奶都没有跟大爷争执个一言半句的,就说服了大爷,不是一般的本事。
白日里奔波了一回,于寒舟和贺文璋便比平时早了两刻上床。
于寒舟有些困了,钻入丝滑柔软的被窝,整个人就忍不住眼皮往下坠。她还惦记着旁边的贺文璋,就道:“如果不舒服,一定叫醒我。”
贺文璋低声道:“好。不早了,睡吧。”
“晚安。”于寒舟闭上眼睛。
“晚安。”贺文璋低声缓缓说道。
于寒舟没多会儿就睡着了。贺文璋却没有,他很累,头有点疼,睡不着。而且他隐隐感觉体内不太舒服,这征兆像是要出状况。
他闭上眼睛,攥紧了手心,绷起了唇,直挺挺地躺着,打算忍过去。
于寒舟睡了不知多久,隐隐感觉不对,一下子醒了。
身边传来簌簌的声响,像是什么人在被子里发抖。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片刻后才想起来如今是什么情况。她是嫁了人的女子,而身边躺着的是她的丈夫。
她病恹恹的丈夫。
“不好!”她暗道,连忙坐起身往身边看去。
帐幔中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样子。
“贺文璋?”她伸手去推他。
贺文璋被她推了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这声音一听就是强忍着,明明不适还在装镇定。
于寒舟立刻去摸他的额头,结果摸了一手的冷汗。再往下探,他瘦长的颈子也被冷汗浸湿。根本不用往下检查,就知道他出了一身冷汗。
“来人!”于寒舟扬声叫道。
翠珠等人都没有睡死,听到她叫人,很快就推门进来了。
点了灯,然后往床边凑过来:“奶奶,有什么吩咐?”
“请常大夫来。”于寒舟沉声说道。
贺文璋吃力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很用力挤出一句:“不用。”
如果叫来常大夫,势必会惊动正院那边,今晚上谁都不用睡了。
于寒舟把他的手掰下来,塞回被子里,吩咐丫鬟道:“去,立刻请常大夫来。”又吩咐道,“取一套大爷平日里穿的中衣来,再拿一套干燥的被褥。”
他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不能再穿着了。躺过的被褥,也不能再躺了。
“是,奶奶。”丫鬟们领命而去。
请常大夫这种事,用不到翠珠,她带着两个小丫鬟把贺文璋的中衣换了,又重新铺了被褥。
结果,衣裳才换了一半,贺文璋就吐了。
他的身体很弱,一有点不舒服,浑身哪里都会被牵动,上吐下泻是最常见的。
贺文璋从前也没觉得怎样,无非就是有些郁闷、难堪而已。可是此次,吐了一地污秽之后,贺文璋难堪极了。
他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难以让自己去看她的脸。
又一次,他在她面前丢脸了。白天在她娘家丢脸,晚上又在她面前吐一地。她嫁给他,也才三天,他都丢脸多少回了?
贺文璋喉头都哽住了,他紧紧绷住了情绪,不论喉结滚动得多激烈,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直到常大夫来了。
他见惯了贺文璋夜里发作,何况下午就料定他要发作,因此倒不急。进来后,径直走到床边,给贺文璋把脉。
这一摸,不禁一怔,随即喝道:“胡闹!”
他严厉一喝,令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知他因何而怒。
唯有贺文璋,大约知道常大夫因何喝斥,又在喝斥谁。他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语,偏过头去。
常大夫冷哼一声,拿出银针来,在他身上扎了几下。贺文璋顿时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来,声音充满了痛楚。
“再憋下去,小命别要了!”
若非贺文璋忍了许久,根本不会如此严重。早早叫他过来的话,这会儿都服过药躺下了。
更胡闹的是,他此时此刻还在忍着!
常大夫扎了他几针,一来是让他泄出体内郁气,二来是给他一点教训。
“怎么了?不是说不严重?”这时,得到消息的侯夫人也匆匆赶到了,一同赶到的还有侯爷和贺文璟。
他们见贺文璋躺在床上,此刻痛得牙关紧咬,又闻到屋子里虽然收拾过,却没有彻底散去的污秽味道,都揪紧了心。
常大夫能如何回答?还不是要照顾病人的面子。
“是老夫诊断有误。”常大夫说道,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开始写药方。
唰唰唰,药方写好了,递出去道:“抓药来,我亲自煎。”
因着贺文璋的身体不好,府里常年备着许多药材,照顾他的几个丫鬟也略懂药理,此刻拿了药方就去抓药了。
常大夫本来不想给他熬药。但是他吐成这样,此刻还冷汗淋漓,且侯爷和侯夫人都在此处了,他自然也不好离开,索性就给他熬药。
“你怎么照顾我大哥的?!”蓦地一声暴喝,冲着于寒舟去了。
于寒舟此刻站在床尾,因为侯夫人坐在床边,她这个新进门的儿媳妇,当然要退后一些。
不成想,就挨了贺文璟一句暴喝,眼看他还伸手抓过来,于寒舟立刻后退两步,躲了过去。
侯爷和侯夫人都看见了,同时喝止:“璟儿!”
“不得胡闹!”
侯爷甚至伸出手,钳住了贺文璟的肩膀,将他提到了身边:“休要冲撞你大嫂!”
贺文璟恨恨地看着于寒舟,目光中带着刀子:“她算我什么大嫂!”
在贺文璟看来,于寒舟嫁给他大哥根本就不怀好意。说不定,就是为了报复他!
她不好好照顾他哥哥,以此来报复他!
今晚的事就是证明!
侯爷和侯夫人都不信他的话,喝斥道:“胡说八道!”
侯夫人觉得小儿子实在没心眼,瞪了他一眼,然后歉然地对于寒舟道:“颜儿,他是个傻的,你别和他计较。待明日我收拾他,给你出气。”
于寒舟当然知道贺文璟为什么对她这么凶。
但是,到这时他都没有告诉侯夫人真相,以此来证明他说的是对的,就让于寒舟很领情。
她低下头道:“是我睡太熟了,没发现璋哥的异常,母亲怪罪我吧。”
侯夫人听了,更是狠狠瞪小儿子,刚要说什么,就觉手被人拉住了,只见躺在床上的大儿子强撑着精神,用气声说道:“不怪她。是我,我任性,我没有叫人。”
侯夫人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儿。她的儿子她知道,这句必然是实话。他觉得不舒服,却不想惊扰人,所以没有一早出声,才会导致现在的状况。
现在这样说出来,也是告诉她,不要怪于寒舟,跟她没关系。
侯夫人此时有些后悔起来。早知如此,下午的时候就同意他们分房睡了,这样儿子就不会因为顾忌枕边人而不叫人了。
“夫人。”这时,翠珠上前行了一礼,说道:“大奶奶一发现大爷不适,就立刻叫人了。”
却是为于寒舟辩解。在她看来,二爷的喝斥实在没道理,大奶奶明明很照顾大爷。
侯夫人听了,立刻丢开了刚才的念头。
不准他们分房睡,才是对的。小夫妻两个,日日一处待着,才更容易培养感情。
她的儿子,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作为他的母亲,侯夫人自然要推他一把。
“璋儿,不是母亲说你。”她握着大儿子的手,训诫他道:“你瞧瞧,你若是早些出声,何至于发作到这种地步?你媳妇也不会被璟儿误会,再险些被我误会,是不是?”
贺文璋此刻已是后悔了。他只想着不连累她,没想到反而连累狠了。
就在他自责愧疚时,于寒舟上前两步,站在离他不远处,说道:“我已是嫁给你为妻,你这样见外,我很伤心。”
贺文璋一听,顿时急了,抬起眼道:“不是,我——”
“你不要说话了,我现在不想听。”于寒舟打断了他,“总之我现在很生气。如果你不想再惹我生气,一会儿药熬好了,我来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