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霞夕照, 街边的老榕树上落满了光, 车声辚辚,惊飞树上的鸟, 扑棱一声没了身影。
景王妃撩起帘子, 王府还是那个王府,人却早不是原来的那些人了。
当年成亲之日的羞涩对未来的欢喜向往,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母亲说得对,她再怎么要强执拗,骨子里一直都是天真的, 要不然她当年怎么会信了荀礼的鬼话, 真以为两人会恩爱一世呢。但凡她稍稍清醒些, 也不会由得那对狗男女磋磨。
她嫌恶地收回眼,真脏, 脏得再多瞧一会儿都怕弄瞎了自己的眼。
马车驶进皇城, 天际夕阳都已经不见踪影了,天暗了些。
靠近宫城,离紫宸殿愈近, 她心里就越空, 只有捻着手里珠串儿的时候,才稍稍好些。
红罗裙,大袖衣, 织金孔雀栩栩如生,这是属于大衍王妃的规制,六子瞧了半天, 许久才从脑子角落里扒拉出个人影来,想起这是哪个。
他忙忙迎上去,行了个礼,“景王妃安。”他知景王妃多年不往宫里来,不认得他,又笑道:“奴才名儿叫六子,是在御前伺候的,王公公是奴才干爹。”
景王妃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劳烦六子公公往里通传一声吧。”
六子动作很快,进去不过须臾就出来了,恭声道:“王妃里面请。”
景王妃往里走去,外头都来了一阵风,叫她打了个寒颤。
正殿里只有如泥塑般立着的宫人,上头没有人,她静等了片刻,很快就听见了脚步声。
明苒和荀邺方才在西殿,她看了眼景王妃,跟着荀邺到御案边,拿方才落下的扇子。
荀邺将扇子递给她,背着手,往殿前落下的目光平寂得很,他缓缓道:“大嫂这个时候往宫里来,想是有急事。”
景王妃未答,行了叩拜大礼,她慢慢直起腰身,跪在紫宸殿里光滑微凉的地面上,双手交叠在腹前。
荀邺眸子微动,看了眼王贤海,王公公会意,打发了殿中伺候的宫人出去,又半掩了大门。
屋里已经点了灯,十分亮堂。
这般动静显然是要谈些人要紧的事,明苒捏着扇子,刚到嘴边的“我去西殿吧。”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砰地一声,下头景王妃又重重叩了个响头。
景王妃不说话,殿中无声良久,荀邺道:“大嫂,你有话便直说吧。”
“臣妇今日入宫所为何事,想来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景王妃抬起头,上方的帝王年轻俊秀,有文人的风雅,有皇室世族的清贵。
她嫁给荀礼的时候,他还小的,隔三差五就病一回,但即便是如此,也能样样都比旁的兄弟强。哪怕体弱多病,先帝不喜,前头排着八个哥哥争锋相对,他依旧坐上太子位置,并且坐得稳稳当当。
这样的人,天生就比别人聪明的,只有他不去查的,没有他使手段查不到的。
“陛下,是臣妇没有教导好他,是臣妇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景王妃眼眶微红,她现在倒是有那么一丁点理解云太妃了,她愤怒,她怨恨,她恨不能没生过这个儿子,但这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可以不认他,也可以不要他,但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恳求您饶他一命吧……”
她红着眼却没有流泪,这些事情实在是太可笑了,她哭不出来。
荀邺唤了一声王贤海,王公公忙下去搀人,“王妃。”
景王妃没有动,荀邺撩了撩袍子坐下,慢声道:“荀勉是朕子侄,与李美人之事不过一时走岔了路,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如此,大嫂先起来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莫说景王妃就是明苒都有些诧异。
不过偷偷看了他一眼,眸子微凝,转瞬又释然,若真为一个没有交集的李美人生气失态,那才不像他呢。
荀邺十指交叉,目光淡淡,“年轻气盛,总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
他并未指责斥说,景王妃非但未能心安,反倒眉间又多添了忐忑,百姓都道当今仁明垂范,但再怎么仁明,能到这个地步?知晓侄子与自己妾室私会还能这样宽和?
又听上头不紧不慢道:“不过这事儿他确实有失体统……”
果然!
景王妃心中一颤,动了动嘴。
景王妃不信,但荀邺确实没打算要怎么折腾他们,毕竟李美人于他与陌生人并无相差。
不过……
他捻着茶盖儿,轻拨了拨氤氲的水汽,慢慢开口道:“荀勉到底太年轻了,在礼部的职先卸下,从明日起到朝陵书院再好好学学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一年之后再看看吧。”
景王妃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并没有因为荀勉和李美人之事生恼,却因为别的事儿不悦了。
即便身在兰泽院,但有些事情她也是知道的,都道荀勉是铁钉板板上的下一任皇帝,表面上没什么,但暗里多的是人巴结,隐隐将他以太子相待。
直接要荀勉卸任礼部,再入朝陵。
很显然那父子俩这些年的风光傲气,惹上头不快了。
但这个结果比起旁的简直就是恩赐,有权有势没命享又有什么用?
荀邺没有提李太后和荀礼之事,景王妃便也顺势只字不提,原以为九死一生,却不想峰回路转。
她心里一松,又连连叩头道谢。
王贤海扶着她起来,她压下苦笑,准备告辞,荀邺却又叫住了她,景王妃心中砰砰作响,唯恐上头喜怒无常突然要改变主意。
“朕还有两件礼没送出手,大嫂先等等吧。”荀邺道:“王贤海,去把东西取来。”
王公公应了声,快步转去西殿,不过须臾就又出来了,双手捧着一道圣旨,半弓着身,恭敬地立在景王妃面前。
明苒握着绢扇的手一顿,心里有个猜想,那道圣旨莫不是先帝……
她思忖间荀邺已经开了口,“这是父皇离世前留下的,朕放着也没什么用,大嫂拿去吧。”他目光平和,“是留是毁,全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还有一份礼是送给荀勉的,明早应该就会到景王府上了。”
景王妃根本就顾不得还有一份什么给荀勉的礼,看到那道圣旨的时候已是呼吸一滞。
这是先帝赐死荀礼的那道遗诏,是云太妃用了不知道多少手段心思,都没能毁掉的先帝遗诏!
荀邺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王妃体内的鲜血似乎有一瞬间的翻涌,她呼吸急促,紧紧地掐着大袖下掩着的手才勉强平缓下来。
哪怕心中塞满了犹疑,她还是伸出了手,指尖颤着,将王贤海递过来的圣旨接下,哑着嗓子,屈膝道谢。
景王妃攥着圣旨,微红的眼里情绪复杂难辨,她走出紫宸殿,险些一个腿软踉跄倒下去,梓七慌忙过去扶住她,担忧道:“王妃,您没事儿吧?”
景王妃摇摇头,主仆二人下了石阶。
天上繁星点点,星河安宁,她的心里却似有奔涌而来的洪水,冲垮了岸堤。
…………
景王妃一走,明苒突然觉得有点儿热,扇了两扇子,就听见荀邺在叫她,“在想什么?叫你半天都不应声的。”
明苒回道:“在想陛下方才给王妃的先帝遗诏。”
荀邺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了,拉着人坐在膝上,取下手里的扇子,与她轻扇着风,“这有什么好想的?”
明苒倚在他怀里,那衣发间淡淡的冷香极是好闻,她轻嗅了两口,回道:“陛下为什么要把那遗诏给王妃呢?”她蓦地微瞪大了眼,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莫不是想让王妃亲手将景王给这样了?”
她说完话却久久没听到回声儿,疑惑地抬起眼,就见那人半侧着头,清俊温雅的面上似笑非笑,轻挑了挑眉,手中绢扇半贴着她的髻发,划了一下,声音放得十分轻缓,“卿卿是怎么知道父皇的那道遗诏可以让景王妃把景王这样的?”
明苒愣了一下,“呃……”对哦,先帝遗诏那个事儿是李太后死的时候弄出来的,她那个时候是长信宫檀儿,她当然知道,但事实上身为明苒的她是不应该知道!
他唇角微翘,“嗯?怎么知道?”
明苒:“……”还不是因为每次角色扮演都碰到你!稍不注意就现实身份和角色游戏搞混了……
明苒有些郁闷,她双手搂着他的腰,低声回道:“我猜的。”
荀邺吻了吻她的额角,笑道:“原来如此,朕之苒卿聪慧无比,非旁人所能及。”
这夸奖让她有点儿尴尬心虚,扯了扯嘴角,慢吞吞道:“还、还行吧,勉勉强强了。”
荀邺失笑,捏了捏她的脸,怪了,手里的这脸皮子分明不怎么厚啊。
他轻轻捏着脸,倒也挺舒服,明苒微阖着眼,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问道:“如果景王妃把遗诏毁了,那陛下的心思不就落空了?”
荀邺哦了一声,状似好奇问道:“心思?朕能有什么心思?那本就是他欠景王妃的,如今朕不过是把这个决断的机会交到她手里罢了。”
“至于遗诏会不会被景王妃毁掉……”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当真如玉般温雅,清江暖风般徐徐,“和朕又有什么关系呢。”
死了便死了,没死便没死吧,大哥?皇家的表面兄弟,也就是个称谓而已。
明苒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缓缓道:“陛下你……”
荀邺放下绢扇,将自己的手摊开在她面前,“你瞧瞧,看见了什么?”
他的手要比她大不少,骨骼明晰,白皙修长,拿笔执书的时候很是好看。
明苒抿了抿唇,尾指挠了挠他的手心,道:“陛下觉得我应该看见什么?”
荀邺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着,两额轻抵着,柔声道:“从九皇子到太子再到皇帝,你男人手里沾的脏东西,可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心肠……也比旁人冷硬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