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夫人也常来此处挑选布料么?从前却未见过呢。”贞公主对岁行云和气笑笑。
岁行云也报以笑脸:“我是近日才听府中裁缝提起有这般好地方,从前不曾来过。”
“此处布料都从远地来, 花色齐全, 也有许多新鲜纹样。缙夫人可常来走走, 权当出游散心也是好的。”贞公主道。
岁行云称谢后,便再无话。
“若我没记错, ”贞公主看看她, 又看看身侧的岁敏, “缙夫人与我这侄媳,似是同宗姐妹吧?如此论来, 我与缙夫人也算沾亲了。往后若是得闲,可要相互多多走动来往才是啊。”
“承蒙公主抬爱。”
岁行云压根儿理不清仪梁城中各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 一时没闹明白这位公主与自己沾的哪门子亲,只能笑着虚应。
这毕竟是岁行云与贞公主初次相见,说完这几句便无可聊, 双方尴尬笑笑后各行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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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到几排开外,岁行云扯了扯李恪昭的衣袖。
怕被远处的贞公主与岁敏听见,她紧着嗓子,几乎是以气音发问:“方才公主与我论的哪门子亲?”
李恪昭轻咳一声,微躬身凑近她些:“说什么?没听清。”
岁行云倒不疑有它,对着他耳朵小声再问一遍。
李恪昭耳廓发烫,佯做镇定地点点头, 侧头靠近她的耳畔, 低声解释:“贞公主驸马是蔡国相齐林之子, 齐文周的亲叔叔。”
他克制地保持了一种相对得体的距离, 但说话时的气息还是泰半拂过她的耳朵。
偷觑着那莹润秀美的蜜色耳珠淡淡染了绯,他又像揪住了小姑娘的发辫。心中隐秘欢喜,面上佯装无事。
“哦,难怪她称岁敏为侄媳,”岁行云心事重重地点头,小声又问,“她叫我往后多与她走动来往,我不必当真吧?我与岁敏能老死不相往来已是最和气的结果,若真要时常见面,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起冲突。”
旁人只知“岁十三被堂妹夺婚后悬梁未遂”,只有岁行云清楚,岁敏欠着原主一条命。
若非岁行云有种种顾虑,见一次打一次都不为过。
而她当前最大的顾虑,无非就是怕给李恪昭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听明白了她的担忧,李恪昭心中旖旎顿散,代之以无边暖意。“怕给我惹麻烦?”
“那是自然。”
李恪昭眼底噙笑,颔首轻道:“不愿走动便不管她。若往后贞公主给你下帖子,我会记着想借口帮你回绝。”
“好。诶不对啊,”岁行云后知后觉地讶异低声,“贞公主瞧着与我年岁差不多,驸马是国相齐林之子,那得多大年岁了?”
贵为公主,怎嫁了个半大老头?!
“驸马是齐林的老来子,比侄儿齐文周只年长两三岁,”李恪昭随口作答后,以指尖轻戳她的肩头催促道,“好了,别再东拉西扯,赶紧挑你的布料。”
“什么我的布料?我冤不冤。别推,我自己长脚了!”岁行云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接着挑选起来。
“我这叫推?我只是戳。”李恪昭面无表情又往她肩上连戳两下,怄得她捏了拳头冲他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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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院中挂的都是夏日应季得用的布料,他俩只顾说话,却没留意先时是站在一匹雪青冰绫纱后的。
冰绫纱乃天子京畿特产,由一种工序繁复的冰丝细线织成。虽贴身沁凉,很合伏天夏日穿着,却因其薄而半透,通常只会在秋冬用做外罩衫。
当然,也有胆子大些的妇人为讨夫君欢心,以这布料制单衣,倒也能添几许床笫意趣。
虽远远隔了好几排,但布料之间是有缝隙的。
贞公主清楚瞧见那匹冰绫纱上若隐若现的一双人影。
亲密地交头接耳,黏黏甜甜的小动作不断。
“好似皮影上打打闹闹的小儿女,”贞公主笑弯了眼,羡慕轻叹,“咱们这种姑娘,生来锦衣玉食,倒也不缺什么,毕生所求不过一个‘长相守’。”
相敬如宾的礼数周全,至亲却至疏的按部就班,那算什么“长相守”?
真正的长相守啊,就合该是那匹冰绫纱上隐约透出的模样吧。
贞公主显然有太多感慨与唏嘘,回头笑望岁敏一眼。
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与嫁做人妇的女子,寻常没太多机会出门,挑选布料这种琐事也算难得名正言顺的出门游乐之一。
可对男子们来说,天地广阔,世间有太多可供他们尽兴的去处,这算什么?
像贞公主的驸马,虽勉强同来,却也不过只在马车里等着罢了。
就这般,已是仪梁城中被人称道的好夫君。
可李恪昭却愿紧紧跟在夫人身侧,说笑打闹,亦步亦趋,仿佛两人就该时时处处都在一块儿。
若非亲眼所见,当世有几个女子成婚后敢做如此想?原来,世间竟真有夫妻能处得如少女们出嫁前幻梦过那般,亲近而热烈。
叫人如何不羡慕。
“谁能想到呢?看似冷硬的缙六公子,成婚后竟是这样一位打着灯笼没处寻的夫君。”贞公主再叹。
“公主说的是。”岁敏垂眸望着鞋尖,仿佛有千百只虫子正啃啮着她的心。
那个打着灯笼没处寻的夫君,原本该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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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了将近一个时辰功夫,总算将两车布料挑齐。
岁行云去盯着小工们将布料装车,李恪昭便在伙计的带领下往账房去。
账房在第二进院,布庄的裁缝师傅及绣娘们也在此处。
有些客人偶尔图新鲜,会舍弃自家裁缝不用,就请布庄的裁缝师傅量体裁制。
李恪昭进院时,恰逢贞公主与岁敏量身完毕出来,也要往账房去会账。
“缙公子安好。”岁敏垂首福礼,低声浅清。
李恪昭懒得搭理她,只向贞公主颔首,做了手势让她们先请。
“这家布庄共有三名账房先生,一同会账也无不可。”贞公主面有淡淡绯色,虽力持镇定,却没藏好话音里那丝紧张的哽咽。
似是觉这话有些突兀,她赶忙又笑道:“我常来,便熟稔些。往后若缙夫人要再来,可约我作伴。”
“多谢公主,”李恪昭得体颔首,睁眼说瞎话,“她认生,出门总得我陪着。”
语毕不再多话,旋身退避至廊下。
贞公主见状也不好再多说,在岁敏陪同下前去会账,很快便离开了。
谁也不会知道,贞公主离去时看似目不斜视,余光却暗暗瞥向廊下那英武颀长的身影,直至再看不见。
天命十三年时,恰逢蔡军灭了小国巩,当年蔡国又风调雨顺,幸得全境丰收。为庆贺这双喜临门,蔡王率重臣宗亲、后宫内眷,在西郊行过一次长达五日的庆典游乐。
就在那次庆典上,贞公主对缙质子李恪昭暗生情愫,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没来得及做。
因为在那之后不久,她的母后便请了王命,招了国相齐林的小儿子为她驸马。
当年贞公主心中那初开的情窦,就如此刻着不着痕迹的眼神,除了她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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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利自布庄取回随身弩后,西院众人势头更旺,甚至无需叶冉如何敦促监督,个个没日没夜卯着劲地练,毕竟谁都盼着能成最先被赐姓的五人之一。
岁行云上辈子虽多使长刀,但十八般兵器都是要会的。
这随身弩在当世已算绝顶精巧,可与后世多番改良的精工细作相较还是差得远,对她来说简单得如吃饭喝水一般,上手就来,无需如旁人那般练得太刻苦。
于是她仍旧将训练的重心放在体力上。
到六月底,叶冉请了李恪昭到西院,众人便依次试射随身弩。
因此次比试牵涉到“赐姓五人”的奖赏,对岁行云来说并无意义,她便不参与,只在旁闲散看热闹。
比试结束,金枝果然不负众望,九箭全中靶心,力压众人拔得头筹。
因她并未想好该讨个什么样的姓氏,激动又无措地立在李恪昭面前,只会搓手。
李恪昭想了想,温和淡声:“你平日以旗语司阵型号令,不如就以司为姓。可好?”
“好,好!多谢公子!”
金枝大喜过望,一时忘形,跑去旁侧拉着岁行云的手就跳了起来。
“行云,我有姓啦!姓司!往后叫我司金枝!”
“恭喜小金姐了,”岁行云也很替她高兴,“我就说你指定能行的,当初你还不信!”
“别叫我小金姐,我有姓了!”金枝摇着她的肩膀一顿晃,笑得见牙不见眼,“往后记得要连名带姓地叫我!我是司金枝!”
“好好好,司金……”岁行云突地打了个激灵,脚下一软,猛地跌坐在地。
金枝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大将她晃倒,吓得怔在原地。
李恪昭大步迈过来,拎了她胳膊将她提起,见她怔怔发愣,便目光带寒轻瞪金枝。
岁行云咽了咽口水,回过神来,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能这么瞪她!你知道你瞪的人是谁么?!她是,她是……司金枝啊!”
后世某朝有支威名赫赫的“团山军”,算是集李氏缙山地作战之大成者,从建制到消亡,无一败绩。
据战史记载,团山军最重要的两位缔造者,是李氏缙开国时五十七位功臣名将中的两位女战将。
其中一位,正是被后世野史戏称为“杀神”的司金枝!
娘啊,我见到活的了。我还逗小孩儿似地挠过她下巴!
岁行云恍兮惚兮,浑不觉掌心里有柔软细长的睫毛,如鸦羽轻扇。
在场所有人都不懂她此刻心中是如何惊涛骇浪,只齐刷刷恐慌地瞪着她。
“嗯,那个,行云啊,”叶冉使劲清了清嗓子,“公子瞪的人是谁,我们都知道。可你捂着的人是谁,你知道么?”
岁行云如梦初醒,讪讪收回手来,尴了个大尬。
为了不让“名将司金枝”受到冷眼亵渎,她狗胆包天地捂了“缙王李恪昭”的眼,可把她出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