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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王后心怀蜜谋 许乘月 4055 2024-07-09 13:41:09

岁行云被他冷飕飕的眼风扫得后脖颈发凉, 讪讪捏住自己的耳垂。

“你不记得了?在船上时, 我说……”

在船上时,她对李恪昭说过, 只是暂且“还他半个夫人, 休书还是要的”, 那时李恪昭并未表示任何异议, 她以为那就算达成共识。

此刻看着李恪昭沉默冷肃的模样,才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你那时还说过等安顿好众人再谈,”李恪昭腮帮紧了紧,嗓音冷硬, “眼下并未安顿好, 你急什么?”

语毕,倏地转身回去, 重新拿起小花锄。

岁行云觑着他的后脑勺, 勉强扯出个虚弱假笑:“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么?我只是想帮忙出主意,若你认为不合适,那咱们再想别的出路不就是了。”

“我已有决断, 你不必多想。”李恪昭头也不回地轻道。

岁行云隐约猜到了他的盘算,抿唇不再出声。

而李恪昭背影愈发僵直,负气似的将挖了半晌的土又填了回去。

良久后,他将那小花锄随手一扔,回身道:“太子既不打算让我留在王都, 定能找出许多理由。若此刻休妻, 非但避不了外放的结果, 还会授人以柄。我打算向君父提请,去屏城历练。”

“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一时没过脑就瞎出主意了。既公子已决意去屏城,那咱们就该考虑打积玉镇。”

岁行云赔笑跟着他走了几步,打起精神重新提议。

“丢了这水路要塞,无论君上还是朝臣定都想着收复失地。若这功劳被您拿在手里,再加上在地方主政有所作为,不但很快就能回来,还能就此站稳脚跟。”

她觑着李恪昭的侧脸,笑得眉飞色舞:“您被三公子带进王宫那日,我与飞星在书房无意间翻到积玉镇的地形图了。当时我就想到个能将损失减到最小的缺德打法……”

“积玉镇是要打,但你需与叶冉一道留守后方训练后续批次的新兵。”李恪昭半垂眼帘。

岁行云愣住:“可是……”

“别误会,这并非刻意闲置你。主将人选其实在多年前就定下,是司金枝。如今这积玉镇只是赶巧的变数而已,”李恪昭停了步,与她四目相接,“训练新兵关乎长远后续,与冲锋陷阵同样重要,你应该明白。”

“哦,是,军中无小事,援军后手也该未雨绸缪,”岁行云笑容怔忪,磕磕巴巴道,“我明白,明白的。”

“明白就好。我去寻叶冉单独谈话,你不必来。”李恪昭说完,迅速挪开目光,迈开大步匆匆离去。

岁行云停在垂花拱门下,看着他在夕阳暮霭中渐行渐远,懊恼地抬头望天,眼神略有些涣散。

*****

李恪昭很烦。叶冉更烦。

“公子,您这么阴恻恻盯着菜盘子,让我觉得它们恐怕有毒,”叶冉放下筷箸,“您究竟是在气太子想将您挤出王都,还是气行云讨要休书?抑或是气自己让她失望了?”

李恪昭收回目光,环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反问:“你觉得呢?”

叶冉脸色也不太好,语气冷冰冰,话却中肯:“其实若以下属的立场来说,行云那休妻的主意不算太瞎。您离国数年,在君上及朝臣面前本就地位模糊,若这就被挤出王都,想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只会更难。”

眼下李恪昭归国才不足十日,太子此时提出让他外放历练,恰恰让他没了机会熟悉当下朝中势力分布,无从探知各位重臣的立场,甚至让他无法准确判断缙王在国策大政上的风向。

当此之际外放地方,主持政务时该侧重哪头都吃不准,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卓啸弑君窃国,撕毁缙、蔡盟约,说不得几时就要陈兵边境。行云出身岁氏,到底还是蔡国人。您若在此时休妻,于名声并无大害,也可堵住太子的嘴,众人明面上也会稍作体谅,至少不会立刻迫您外放。”叶冉有理有据地剖析。

“如此有了缓冲余地,将该走动的各家都一遍,您心中有了数,准备充分后再外放地方,出政绩就会容易得多,料想最多一年半载也就回来了。”

“这是下下之策,不必再提,”李恪昭断然否决,“我会向君父提请前往屏城任职。”

屏城离他舅父公仲廉的封地宜阳不足百里,如此至少在地方的阻力会小很多,届时募兵之事还能得公仲廉鼎力相助。

“这倒是个好主意,”叶冉微微颔首,却又泼冷水,“可在地方任职便无法经营王都人脉。若然十年八载都未出亮眼政绩,即算最终熬回来了,朝中也不会有谁高看您一眼。”

李恪昭总算正眼看他了,只是眼神不大和善。“你想说什么?”

“为今之计,您去屏城的同时再派人打积玉镇,实为上策。有收复失地之功,至少数年之内朝中都不会忽视您。若您开口,万数以下的兵,公仲大人定会替您募来。”

叶冉稍顿,哼声冷笑:“可惜,您无将可用,白说。”

叶冉这情形显然无法再亲自上前线。

司金枝虽是良材,也是叶冉从一开始就主要栽培的对象,可惜她出身奴籍又不曾识字,于谋兵布阵上先天不足,当前还在听令行事的阶段,单独率千人之兵已是勉强。而其余十几人甚至还不及她。

“……说穿了,我带过的所有人里,行云后来居上,就当前来说,她才是最合适的主将人。可惜您不舍得用。”

“不是不用她,”李恪昭辩解道,“司金枝是质蔡那年就定下,你知道的。”

按李恪昭当年的打算,归国后,从募兵起便由叶冉挂帅,但实际事务由司金枝出面执行,其余人可为她副将。

如此练兵半年下来,众人怎么也能习惯女将这回事了。

“世间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公子谋哪件事无后手?若此次金枝没能在生还者之列,照您原本的打算,不还是要让花福喜或曹秋顶上来么?这几年您将飞星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也是为防我出事,后继无人。哪一个是动不得换不得的?”

叶冉斜眼睨他,嗤之以鼻。

“当前局势,飞星挂帅,行云主将,他二人互有补益,积玉镇一战历练下来,他俩加起来怕能抵得过十个叶冉。如此简单的局势,您会看不透?”

叶冉能想到这层,李恪昭又岂会想不到?无非就是舍不得罢了。

*****

初七,李恪昭将叶冉、飞星、司金枝与连城四人召集到书房,由叶冉代为说明接下来的打算。

“公子今日已派人向宜阳君传信,待咱们抵达屏城,募兵令即刻发出。你们也需尽早做好准备。”

叶冉看了李恪昭一眼,接着道:“届时由飞星挂帅,但募兵、武卒新训等一应事宜皆由司金枝、连城协同主持。期间我会助你们制定攻打积玉镇的计划,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所有作战计划临到头都可能作废,你们定要学会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最重要的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灵活机变。”

被委以重任,司金枝与连城皆喜不自胜,但又难免有几分忐忑。

“花福喜、明秀等人,你们尽可调用,”李恪昭垂眸,徐徐道,“行云与叶冉留屏城练第二批次新兵。”

从书房出来走了老远,一路到了中庭花园的回廊中。

司金枝紧张四顾,确认无人后,才轻声对连城嘀咕:“若论灵活机变,谁比得过行云?打积玉镇这是公子名下头功,为何不是她担主将?”

连城白了她一眼,也压着嗓道:“你傻啊?在巩都时公子就说了行云其实是夫人,哪有夫人上阵杀敌的?咱们提着脑袋拼命是想建功立业,若能活下来,往后就有好日子过。夫人哪需如此?公子自会给她最好的。”

“可她……”司金枝困惑地挠了挠头,一时也不知这话该怎么说,便憨厚地笑笑,“也是。”

两人便转了话头,一路说着到了屏城后该如何协作,便走远了。

回廊下的灌木丛中,原本抱膝垂泪的明秀张口结舌,无措地看向身旁原本在安慰她的岁行云。

“我昨日就知了。”岁行涩然扯了扯唇。

明秀本就哭得眼红红,开口就瓮声瓮气的:“你别与公子置气,他也是爱惜你。”

“我明白的,没置气。我可什么都没说,”岁行云自嘲苦笑,“公子讲了,最开始就定下金枝为今后主将人选的,也不独积玉镇这一战。”

于私,她与李恪昭虽有名无实,但终归还是有那一纸婚书在,按当世的风俗法理,他有权决定将她安置在何处。

于公,他是她自己歃血盟誓认下的主君。主君决定要将她放在后方,她本也无可置喙。

并非不失落、不窝火的,可李恪昭既早有筹谋决断,她说什么都不合适,只会显得无理取闹。

此时岁行云忽然想起在仪梁的那个冬日午后。

雪后初霁的晴光中,李恪昭仰头坐在窗畔等她帮忙上药。她含沙射影地讲了“狼与羊的两难抉择”。

那时李恪昭就告诫过她,做人应当一以贯之,面对诱惑时绝不该心志浮荡。

若她与李恪昭之间只是单纯的主公与下属,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一对夫妻爱侣,此刻她大概就能如明秀,如所有人一样坦然面对这个结果,不用这么酸楚难堪。

能怪谁呢?是她自己鬼迷心窍招惹了他,才将两人间的关系弄到这般复杂。

世间许多事总是如此,一步走错,十步难回。

作茧自缚,她难过也是活该。

“不怪谁,都是我自找的,”她举目望向前方,苦笑唏嘘,“我可真是个心志不坚的小废物啊。”

不远处的桂树有桂子应声簌簌坠落,如树垂泪。

*****

将事情都做好部署后,李恪昭回到院中,等到日落西山才见到岁行云。

“你……”李恪昭语塞。

“我陪明秀说话去了,”岁行云无奈地撇撇嘴,“她遇着点事,眼睛都哭肿,挺惨的。”

李恪昭想了想,轻声问:“那你呢?也哭了吗?”

岁行云侧头瞥向他,奇道:“没有啊。公子何出此言?”

“对我的部署不服气?”李恪昭仔细端详她的神色,“想发火?想揍我?”

岁行云单手叉腰,叹着气笑道:“公子放心,既您已有决定,我不会与您胡闹。我没那么脸大,敢说‘飞星、司金枝与连城三人合力都不如我这种话’。”

她需要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又何尝不需要?

上辈子的岁行云也不过就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将军,这三人里可有后世传说中声名显赫的“杀神司金枝”。

“如您所言,训新兵本也不是小事,如今叶大哥有诸多不便,我与他分担这职责也是理所应当,”岁行云认真道,“军中无小事,我定不辱使命。”

至于她于李恪昭之间的私事,她眼下还没想明白该怎么处,进退两难,且先搁着吧。

八月初八,缙王钦使登门通传王令:八月十五正午时于宫中设家宴,诸位公子皆需携夫人同往。

此宴既是仲秋家宴,也是为李恪昭归国接风洗尘,更有“欢送”他前往屏城就任主政之意。不但他非去不可,岁行云也得露面。

“要烦你陪我走这一遭了。之后去了屏城,便不会有这样多麻烦琐事。”李恪昭看似镇定,喉间却紧张地微滚数次。

“好。”岁行云眼眸半垂,唇畔扬着笑。

自初六那日黄昏过后,岁行云一直显得很平静,照常与人说说笑笑,也未对他别扭甩脸发脾气,没再提休书之事,更不曾坚持要亲自带人去打积玉镇。

这让李恪昭觉得很诡异。

“若你不愿去……”

“没有的,”岁行云赶忙摇摇头,笑意平和,“我只有旧年衣衫,还多是与男子武袍差异不大的那种,不合适穿去赴宫宴。还是赶着做件新衫为妥吧。公子觉得烟霞锦可好?”

烟霞锦为缙国特有,专供王室,穿这个赴宫宴,倒正合宜表个衷心,以免李恪昭因她出身之故被人为难。

她明明是笑着的,李恪昭却觉心间窒痛,不知从何说起,便道:“你要是想穿别的,也可。”

他记得她嫁妆里有岁氏的天水碧织金锦。

“衣衫布料我本不在意。穿那个,不就等同使劲提醒大家我是蔡国人?无谓因此惹人诟病,万一给您惹来麻烦就不好了。还是烟霞锦妥当些,”岁行云说着一拍脑门,“时间紧,我得去问问府中裁缝是否……”

在她即将转身的瞬间,李恪昭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若不痛快,就说出来。”

岁行云笑叹一声:“说出来,公子就会改了主意,换我做主将吗?”

李恪昭抿唇不语。

“看吧,说也白说,”岁行云勾了勾唇,“不必担心,我把自己哄好啦!打积玉镇的法子,我回头先去与叶大哥过一遍。若他也觉可行,我会在抵达屏城之前教给金枝他们。”

“然后呢?教给了他们,你想去哪里?”李恪昭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岁行云疑惑地眨眨眼:“还能去哪里?自是去屏城,与叶大哥一道坐镇后方训练新兵啊。莫非公子又改了主意,连这也不让我做了?”

李恪昭总觉得她不对劲:“若我说是呢?”

“往后您需用人之处可多了,我等得起。在那之前,若您不让我做旁的事,最多我就闷在家中写兵书?若是写兵书您也不许,那可就糟了个大糕,”岁行云无奈苦笑,“公子,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若非要她做娇养后宅的闲散贵妇,她就只能提前跑路了。

两情相悦、相守终老,这确是世间大美之事。可除此外,她还需得有一点“自己”。

总得要有点像样的事做,她才能记得自己是谁。

她至少要记得自己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最出色的学子之一,曾是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先锋小将岁行云。

即使两世为人最终都只能一事无成,她至少要记得自己曾经的骄傲与抱负。

那是她的立身之本,若连这机会也不给,她是真的哄不好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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