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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王后心怀蜜谋 许乘月 3686 2024-07-09 13:41:09

那日之后,岁行云与李恪昭几乎再无私下单独相处。

倒也无谁刻意, 实在是局势愈发山雨欲来, 所有人的心弦都绷得一日紧过一日, 两人各有事忙,分不出多余精力在儿女情长。

蔡国的饥民之乱在隆冬时节被平息。

但正如冰封的河流, 表面看似无澜, 冰面下却是千里暗涌, 或许只需小小契机就足以重卷惊涛,破冰裂岸。

自天命十六年冬到天命十七年春, 不过短短一季,仪梁城就逐渐进入一种看不见、摸不着, 却人人皆有所感的萧条紧绷。

贵胄之家纷纷借各种理由将家眷送出仪梁,城中各大商号也隐隐望风而退。

至仲春时,坊间街市已较往日清冷许多, 市面上各类物品逐渐短缺,物价再度暴涨,平民苦不堪言,民怨再起。

天命十七年六月,蔡国三十万大军攻打苴国杜雍城失利的消息传回。

与此同时,去年苴国质子素循那不名誉的死因也被有心人旧话重提。

坊间闲人将“素循之死”结合蔡国攻苴之事一琢磨,再加上有人刻意推波助澜, 民意几乎在朝夕之间就呈鼎沸之势。

甚至有市井说书人开始借此杜撰故事含沙射影, 使得城中议论纷纷。

明眼人都知这背后必有人撑腰授意, 显然蔡王与上将军卓啸已彻底到了撕破脸的时刻。

“……城中议论大致分了两派。一派说, 当初上将军卓啸以丰富统兵经验断定攻苴胜算不大,蔡王却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暗中除掉素循,以此断绝卓啸与苴国继续维持友盟的可能,迫他不得不顺从王命调兵打这必败之仗。”

飞星端起茶杯豪饮而尽,擦擦嘴接着道:“另一派则暗指,素循之死乃苴夫人所为,与蔡王毫无关联。只是那时卓啸收受苴国使臣重金贿赂,故与蔡王虚与委蛇,找出种种借口不愿攻苴。”

说到底,并无人当真关切素循之死的真相,不过是蔡王与卓啸以“素循之死”为由头相互甩黑锅,争夺民心向背罢了。

“卓啸这厮真要反。”叶冉神情沉肃,如临大敌。

数年来,蔡王意在友缙,攻苴或薛,而卓啸则意在联薛、友苴、攻缙。

只是之前蔡王压制卓啸尚算游刃有余,故而双方互有让步。

如今蔡王尚未收回在去年冬之前失去的民心,又遭此重创,明显是再无力弹压卓啸了。

这对缙质子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再有,近来仪梁四门不但加紧了出入盘查,布防也似有变动。我让伏虎与瑶光、天枢暗中探过数回,城门卫与城中卫里出现了许多生面孔,”飞星补充道,“我总觉得卓啸似是要封城了。”

李恪昭以指节轻叩桌面,神色冷峻:“飞星,让无咎做好接应准备。叶冉,尽快设法将府中不会武的人送出城先走。”

除十二卫与西院那三十来人,府中可还有老大夫及仆妇竹僮等,加起来也有二三十。

虽他们都只是奴籍者,李恪昭却从未打算丢下他们自生自灭,数年来一应部署全将他们囊括其间。

“欸,我记得岁氏神巫曾托梦与你,说卓啸将在今年入秋后动手,”叶冉忽地看向岁行云,“那神巫讲没讲具体是哪日?”

岁行云被问得个哑口无言。

缙史上就只一句“秋,上将军卓啸窃国,弑其君”,并无具体日期。

在叶冉与飞星期待目光的凝视下,岁行云硬着头皮憋出一句:“没。你们当神巫是絮叨话痨?哪会说这么细。”

见叶冉、飞星似还有话说,李恪昭敲敲桌面:“不要为难她。求神不如靠己,随时做好准备便是。”

*****

容茵也在要被先送走的那批人之列。

哪怕岁行云早已将事情同她交代清楚,诸事也做了妥帖安排,事到临头,容茵还是忍不住浑身发颤,眼中浮起泪光。

“姑娘、姑娘不与我一道么?”

“你忘啦?四方令每半月就会来府中‘探望’公子一次。有时对方携夫人同来,我便得随公子同去相迎。若我走了,公子如何向四方令解释?”

岁行云避重就轻地安抚笑道:“别怕,出城后你紧跟着老大夫他们就是,十二卫中的天枢、天权也会一路护着你们寻到接应之人。”

容茵抹着眼泪欲言又止。

“前些日子我对你说的话可都记清了?我已替你除了奴籍,带好你的名牒,从今后你就是自由之身,想怎么活都行。”

岁行云将一个小包袱塞到容茵怀中,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这里头有袋金瓜子,还有切割后的火齐珠原石,你也带走。倘使我没能活着到缙国,这些东西便归你。若到了缙国实在不知该做何打算,你就往屏城去寻一个叫做卫令悦的人。告诉她,你是我的家人,她定会照应你。”

“姑娘!”容茵落下泪来,哽咽到再说不出话来。

“别怕。我只是做好最坏打算,并非要去寻死,”岁行云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这一年多来承蒙你照顾,奈何我有太多事要做,无以为报。若咱俩都活下来……”

岁行云顿住,笑着摇摇头:“罢了,说这些也没意思。你先往缙国等我就是。”

*****

七月初八,立秋。

虽早知“天命十七年秋”是蔡国难逃的劫数,但当岁行云身处其间,亲眼见这富庶繁华的大国王都在不到一年内就盛极而衰,今夜又目它在转瞬间沦为人间炼狱,才知史书工笔短短数行,背后留白多少血泪铸就的惊涛骇浪。

史载无误,蔡国上将军卓啸动手正是立秋当夜。

可史书未载其下手之残酷狠辣,竟于弑君并血洗王宫后,又马不停蹄在城内展开清剿式屠杀,对王族宗亲及拥戴蔡王的重臣之家行灭门之举。

亥时月白,皎洁清辉下本该万籁俱寂,仪梁城却火光四起,杀声震天,暗夜下的街巷随处可闻哭嚎奔逃之音。

在蔡王伯田之道府外的一条偏僻小巷中,满身狼狈血污的贞公主与李恪昭等人狭路相逢。

乍然遭遇,双方都有些惊疑错愕,险些就刀兵相向。

好在月色明亮,岁行云依稀辨出那是贞公主,赶忙开口轻唤了一声:“贞公主?”

“缙夫人?缙六公子?”

确认身份并明确互无恶意后,贞公主拎起裙摆小跑上前,握住了岁行云的手。

她发髻早乱,头上步摇欲坠,身后仅有五位死士随护。谁也不知她今夜遭遇了些什么,也不知她这是欲往何处。

她紧紧捏住岁行云的手,喑哑着嗓音飞快道:“别走东门,也别去城郊布庄!上月底,岁敏无意间对齐文周提及你夫妇二人去年曾去过布庄,齐文周便设法前往四方令处核查了你们这一年多的出城备案记档。五日前布庄已被卓啸派暗卫剿了,设了伏在等你们!”

岁行云闻言瞠目,庆幸无咎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已混在商贾退出仪梁的大潮中,将布庄的人全撤往滢江畔待命。

既卓啸是上月底才去,想来只得了一座空宅吧?

贞公主不等她答话,急急又道:“王宫陷落,北门早已不保。东西二门守军全被换成了卓啸爪牙,出不去的。随我从南门走吧!南门守军多是我田氏子弟,或有一线生机。”

岁行云不敢擅自定夺,扭头看看李恪昭。

“我以田氏之名起誓,绝不会害你们,你们信我!”贞公主的眼神与以往全然不同,在绝望之下迸出令人惊诧的坚毅光芒。

“公子?”岁行云以肘碰了碰李恪昭。

李恪昭道:“此刻南门守军必正与卓啸的人马激战,南门才最难出。质蔡数年,蔡王对我照拂有加,今夜田氏遭此浩劫,既遇见了,我能救一个算一个,多少算还他点人情。公主若信得过,跟我们走。”

*****

最终还是自东门出的,只是姿态不大雅观——

先从坊市间一家事先买通的赌档地下暗门借道,绕至东门城墙一处偏荒死角……那里有个狗洞。

不过当此生死攸关之际,狗洞就狗洞吧,总好过身首异处。

此时卓啸的重心还在城中田氏各家,且李恪昭这些年种种未雨绸缪的事前功夫并不白费,一行五六十人竟就这么安然无恙地出了城。

避开官道,自城郊荒野阡陌进了山间林中,总算可以暂缓一口气。

众人在溪边喝水、小歇时,岁行云掬水泼面,随口对李恪昭道:“公子该庆幸目前并无史官近身。”

否则后世史书就会多一行,“缙公子率众,自东门狗洞鱼贯而出”,那可真要威风无存了。

“很好笑吗?”李恪昭瞥她一眼。

岁行云撇撇嘴:“我没笑。苦中作乐罢了。”

对后人来说,今夜发生在仪梁城内的事,仅是史书上轻飘飘的“窃国”二字,连具体是哪日都不必计较。

可她“来”了,她亲身经历了,那二字就成了有声音有气味的具象场景。

饶是她曾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也对今夜仪梁城内无处不在的血腥之气感到强烈不适。

世人只说“乱世出英雄”,却常不提“乱世人命如草芥”。

“生而乱不如死而治,圣贤之书诚不欺我。”岁行云苦涩哼笑一声,有些担忧地扭头看向抱膝靠坐在树下的贞公主。

******

短暂的饮水歇气后,众人就要开拔。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愧无以为报。就此别过,诸位珍重。”贞公主庄重行礼。

“公主,您欲往何处?”岁行云忍不住多嘴问一句。

贞公主平静道:“往南走,去我王伯封地。”

蔡王伯田之道今夜大约也是在劫难逃,贞公主去田之道的封地会是如何结果,只有天晓得。

李恪昭也做无谓劝解,只是执礼道:“珍重。”

在爬上林间坡道时,岁行云回头望向山下溪边,一片幽暗。

说起来,她与贞公主总共就见了三次:去年夏日布庄偶遇,冬日公主登门募捐,然后便是今夜。

没什么了解,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岁行云却还是为她感到难过。

她没有家了。

或许过了今夜,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会被尽数屠戮,甚至连同宗族人都难有几个幸存。

谁也不知她今后会活成什么模样,甚至不知她是否真能活着抵达蔡王伯的封地。

岁行云抬起头,透过林间枝叶的缝隙仰望天上月,诚心诚意为贞公主祝祷。

无论如何,活着吧。一切都会好的。

*****

或许卓啸在城中杀得过于忘我,整夜过去都未察觉缙质子已人去楼空。

众人半点未耽误,趁夜在山林间疾行近二十里。

到丑时天光熹微之际,岁行云总算寻到个隐蔽且较为宽敞的“猎户洞”,便带着大家进去稍作休整。

山间常有这种“猎户洞”,是猎户们的临时落脚地。

为防备入睡后遭遇野兽袭击,这些山洞通常会择在相对易守难攻之处,通往洞中的小径上沿途还设有许多陷阱与圈套,较为安全。

山民大都宽厚豪爽,各处“猎户洞”素来无主,若有路人无意间发现也可借宿过夜。

叶冉唤了伏虎一道去外头望风放哨,约好两个时辰后进来与飞星、朱雀换班。

夜里山路本就难走,他们还以近乎强行军的速度疾奔,到此时当真是困倦疲乏至极。

如此安排停当后,余下众人便顾不上许多,歪七扭八凑拢一堆,各自和衣而眠。

这个“猎户洞”已是沿途走来见过最宽敞的,但这一行人加起来将近五十,终究挤了些,几乎是人挨人的场面。

岁行云早困得个七荤八素,此刻两眼雾蒙蒙满是困泪。

她并未瞧清身边人是谁,以为是司金枝,便含糊嘟囔一句:“小金姐,你睡相还好吧?若是打呼可别怪我揍你,我睡迷瞪时六亲不认的。”

说完也没等对方回答,躺下就合眼睡去。

山洞内的地面终归不会多平整,虽垫有几层干草,到底不如棉絮褥子那般和软。

不知过了多久,岁行云于半梦半醒间艰难翻了个身,屈起手臂垫着脸,改成侧卧之姿。

迷糊间觑见旁侧的人也翻了个身,以同样的卧姿面对她。

她口齿不清地低声笑喃:“小金姐,你也睡不实啊?”

说着,便懒懒展臂搭在对方肩上,挨挨蹭蹭偎近对方的怀中。

等等!这不像司金枝的怀抱!

岁行云倏地瞠目,与同样瞠目的李恪昭四目相对。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目光向下,呆滞看着隐约相贴的胸口处。

霎时睡意全消,几乎同时重重翻身,变作一对背靠背的红脸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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