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吒刚离开乾元虚境后不久,太乙真人就见到了叶挽秋。和他想得一样,她是为了哪吒的事来的。
听着对方大大小小的借口找了一堆,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句听不懂的奇怪话,太乙半阖着眼睫,坐在那青石台上淡淡然地笑起来,和那莲池里缭绕不散的雾气一样朦胧,看不清真实神色,只说:“既如此,那你就去替我将哪吒接回来吧。”
叶挽秋茫然地抬起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就答应,连眉间的皱痕都没来得及舒展开。她以为至少得让她把准备好的各种借口都抖出来一半,才能勉强劝动这位缥缈难测的仙人,却不曾想这才开个头,他就答应了。
“多……多谢仙人。”叶挽秋回神后连忙抬手揖礼,正欲离开,又被对方叫住,给了她一枚像是玉质的短哨。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贸然插手哪吒夺取水灵珠的试炼,能做到么?”太乙慢悠悠地问。
“能做到。我保证不会干扰他,只接他回来。”叶挽秋连连点头。
“好。这枚哨子你且拿着,它会带你找到哪吒的。接到他以后再吹响哨子,就会有灵鹤带你们回来。”太乙说,“不过,那十万雪山是至阴至寒之地,灵鹤到不了冰猿巢穴所在的腹地,你们得自己想办法绕开那些妖雾。”
太乙这话说得简练,叶挽秋只当自己听懂了,迅速回到住处取出雪焰别在腰间,由灵鹤载着离开了乾元虚境。
直到叶挽秋的身影已经彻底被蔚蓝苍穹吞没,太乙才收回视线,起身来到那泓清泉旁边,恭敬抬手行礼:“和始祖神所料一致,挽秋姑娘已经去接应哪吒了。”
他话音刚落,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波澜骤起,透明的水流忽然升起来,汇聚成一个曼妙的女人形象:“那就好。”
“始祖还是认为,哪吒会是那个转机么?”
“看起来你似乎有不少疑虑。”
“太乙不慧,还请始祖指点。若挽秋姑娘的来历真如您所猜测的那样,哪吒真能改变结局么?”
“不只是哪吒,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造化。她的状态和我一开始设想的很不同,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也会拥有和六界生灵一样的感情。这对她来说尤为珍贵,也会成为未来最大的变数。
哪吒,也许就是那个,能最大程度影响甚至改变结局的人。”
“太乙明白了。”
……
跟着那枚玉哨的指引,叶挽秋很快来到那十万雪山深处,最后停留在那层刺骨寒冷的妖雾前。
叶挽秋从灵鹤背上跳下来,让它暂且在外围等等他们,转头独自闯进了面前的纯白雪山里。妖雾背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能看到崩塌的雪山,残缺不全的山体,气温低到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透白璀璨的晶石化从她的指尖蔓生出来,很快爬满她的皮肤,像层盔甲一样隔绝掉外界的极度深寒。玉哨给出的指示一直都很明确,就在这雪山背后的某个地方。
叶挽秋绕过面前那座巍峨庞大得像头白色怪物似的雪峰,手里的玉哨却猛地一沉,由最初的半空中,指向下方。
她僵停几秒,顺着前方看去,刚好看到哪吒被妖骨碎片割伤了眼睛,正从天空中直直坠落下来,像片没有重量的枫叶,摇摇晃晃地朝那白色的墓地里摔去。
呼啸的风声将叶挽秋那句下意识喊出口的“哪吒”撕碎得很彻底。她用尽力气朝那个不断降落的身影飞快靠近,一把将哪吒接进怀里。
那头千年冰猿已经被彻底挫骨扬灰着陨灭,然而其他低等的雪妖却纷纷从冰层里冒头钻了出来。它们看起来很像一些魔幻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瘦长鬼影,全都佝偻着脊背,枯骨一样的前肢几乎垂在地上,看起来既像在爬又像在走那样行动迟缓,本该是眼睛的地方也只有两个空洞。
它们一出现就聚集在那几星从哪吒指尖和下颌处滴在雪层上的暗红血迹周围,伸出青色的舌头轻轻舔舐一下后,立刻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纷纷兴奋又刺耳地尖叫起来。紧接着,那些雪妖很快察觉到半空中的两个外来生灵,用空无一物的眼窝盯着他们,喉咙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噜声。
“我靠,这群小别致长得也太东西了!”叶挽秋抱紧哪吒掉头就跑,身后跟着无数雪妖在追杀。
她匆匆低头扫一眼怀里男孩的状况,其他地方还好,主要是眼睛上的伤相当严重。被妖骨碎片割伤眼睛后,哪吒现在什么都看不见,眼尾通红一片,身上的温度也因为寒毒入侵而有些忽冷忽热。
“哪吒,哪吒你听得到我吗?”她试着叫醒他,害怕他就这么意识不清地昏睡过去,“哪吒?”
听到她的声音,哪吒原本有些涣散的意识重新凝聚起来,艰难地抬头问:“什么声音?后面那些是什么?”
“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反正长得就特别不怀好意。”叶挽秋飞快回答,“你怎么样了?”
他轻轻摇头,眉尖紧皱着,苍白的脸上一层虚汗:“寒毒对我不会致命,但是需要点时间才能恢复,你……”
“别担心,我们会回去的。”
话音刚落,面前那些原本沉寂不动的连绵雪山里忽然也钻出了许多和身后一样的鬼影雪妖,全都张着嘴尖叫着想朝叶挽秋他们扑过来。
“有毛病吧,这东西居然还是量产的!”叶挽秋说着,连忙改变方向朝妖雾凄迷的雪山群边缘飞去,对哪吒说,“你抱紧我。”
哪吒愣一下,也顾不得其他更多,只能听话地伸手抱紧叶挽秋的脖颈,整个人像只小熊一样挂贴在她怀里,尽量减轻她手上的负担。
腾出右手后,叶挽秋没有再避开面前冲上来的那头雪妖,而是将哪吒紧紧护在怀里的同时,伸手抽出腰间的唐刀雪焰朝它利落挥斩过去。
漆黑锋利的半长唐刀带着刺眼的白光,将雪妖纤细的脖颈瞬间削断开,凝固着最后表情的头颅从躯干上滚下去。叶挽秋踩上即将垮塌的雪妖尸体借力一跳,继续朝前飞去。
漫天大雪纷繁落下,空气里的温度降低到连呼吸都是一种折磨,那些过分冷冽而没有人情味的风霜会割裂开所有温血生灵的气管。风声呼啸在周围,还掺杂着许多雪妖尖利的咆哮,以及刀刃破开冰雪的声音。
哪吒抱紧叶挽秋的肩颈,靠着听觉和寒风刮蹭在身上的触觉来仔细辨认着周围嘈杂环境里的情况。察觉风向陡然改变,正直冲叶挽秋毫无防备的后背而来的时候,哪吒勉力直起身体,眉尖紧锁,低低对已经察觉不对准备转身的少女说:“你别管。后面的交给我。”
“可是你的眼睛……”叶挽秋说着,调转雪焰锋刃的朝向,削下雪妖已经伸到自己面前的几只枯爪。
白雪四散着破开,被混天绫自动搅散。
哪吒握紧手里金光湛然的乾坤圈,等到烈风扑面而来的瞬间,果断将它沿着逆风的方向朝那头看不见的雪妖抛去,一击毙命。
无数的雪块从空中崩垮坠落,迎面从雪山中分化出来更多的雪妖。哪吒收回绕旋而归的金环,听到叶挽秋对他说:“抱紧了,我们冲出去。”
他能感觉到叶挽秋搂着自己的左手,因为长时间的负重和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可即使这样,她也还是尽量将哪吒抱稳,不想让他在眼睛受伤的情况下太费力。
意识到这点后,哪吒微微侧头想要说点什么,鼻尖无意地蹭过她的肩膀,呼吸间全是浓郁的冰霜味道和叶挽秋身上的淡香。他试了几次,却始终沉默着,苍白的脸被两人交缠在风中的乱发遮掩住,看不清表情,只照她的话双手抱紧对方,雪白齿尖轻轻咬住有些失色的淡红唇瓣。
已经结冰的妖雾凝固在那些新生的雪妖群背后,再往外就可以离开十万雪山的妖力控制范围了,灵鹤在那里等着他们。
灿烂磅礴的白光从叶挽秋手上生长起来,汇入雪焰的刀身。她用最快的速度朝那层妖雾笔直地冲去,一身飞扬白衣几乎和这十万雪山里的无暇色彩融为一体,只有那条绕身的红绫鲜艳如血。
雪妖群发了疯一样地嘶鸣着朝他们扑上来,被叶挽秋用雪焰毫不留情地一刀一刀劈碎割裂开。霎时霜花漫天,暴雪遍地,碎裂的妖尸坠降成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冰刀掉下来,被混天绫严密地隔绝开。
妖雾冷冻成纯白的冰壳重压在头顶,天空被彻底冰封,看起来就像块巨大无比的光滑玄冰漂浮在顶上。雪焰从叶挽秋的手中脱离开,猛地刺向那块冻云,白光立刻倾泻蔓延而出,将冻云缓缓撕开一个豁口。无数冰屑破碎着掉落下来,像一场白色的大雨,尽头是朦胧到温柔的金色阳光,所有的灰霾阴冷都被甩在身后。
看到哪吒和叶挽秋终于从冻云的封锁下挣脱出来,盘旋已久的灵鹤立刻俯冲下来将他们接坐在背上。叶挽秋收回雪焰别在腰间,这才松开哪吒,艰难地活动一下酸痛到抽搐不已的左臂,哼哼唧唧:“果然怀中抱妹杀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感觉她这只左手已经可以拆卸下来上交给国家了。
“抱什么?”哪吒没听明白她的话。
她揉着手臂,随口回答:“没什么,我只是在感慨还好是现在,要是再过两年我可就抱不动你了。”
哪吒被她说得微微僵硬住,合叠着的浓密睫羽剧烈颤抖几下,朱唇紧抿,下意识地想别开头,却被对方突兀地捏住下颌,被迫抬起头。
“你……”
“别动。”
有柔软织物轻轻擦拭过眼角血渍的感觉,混合着对方温热的呼吸,轻易驱散开他身上未褪的冷气,暖烈到仿佛春水融冰。
“你身上的寒毒怎么样了?”
“没,没……什么事。”哪吒极为不自在地回答。冰猿和他的体质本就是冰火相克,一点妖骨上残留着的寒毒根本损伤不了他什么,最多需要花点时间来自愈而已。
“可你的眼睛……”叶挽秋说到这里,指尖轻轻触碰上他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他少年形态的模样。那时他的眼尾就是如现在这般,生有一抹妖异冷艳的红。
哪吒被她手上的温度灼得轻微瑟缩一下,略略偏头避开,却也没真的远离,唇色被抿咬得逐渐深浓。叶挽秋以为他是担心眼睛的伤势,连忙安慰着说:“没事的,你别太担心。一定一定会治好的,我保证。”
说着,她牵起垂散在旁的混天绫替他将眼睛遮上:“伤口还是别被风吹到比较好。你歇一会儿吧,等到了我再叫你。”
“嗯。”
回到乾元虚境后,叶挽秋立刻背着哪吒去找到了蔚黎和太乙。所幸他其他地方的情况并不严重,都只是皮外伤,只要稍加调养很快就能好。就是眼睛上的伤有些麻烦,即使取出了那两块妖骨碎片,也还得过几日才能复明和痊愈。
听到太乙的话后,叶挽秋彻底松了口气,弯腰去戳戳哪吒软嫩的小脸,笑着说:“你放心,过几天你就能看见了,好好休息就行。”
“只是小哪吒这几天都看不见,照顾他的事,就得你来咯。”蔚黎语重心长地拍拍叶挽秋的肩,还刻意地捏了捏。
叶挽秋偏头看着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葱白纤长手指,半开玩笑地看着她:“还好我不是个男人,不然你这样我早就误会了。”
“什么?”蔚黎一向对她脑子里那些奇思妙想极为感兴趣,兴致勃勃地催促她解释。
叶挽秋耸耸肩,满脸无辜:“你刚刚那套动作,当我们那儿是要被当做邀请的。”
“什么邀请?”
她沉默几秒后,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机会一起睡觉。”
蔚黎目瞪口呆,沉思片刻后又立刻转为大喜:“妙啊!”
“主神过奖。”
刚和太乙结束对话的哪吒听到她们的谈笑声,微微偏头,有些疑惑地问:“你们在笑什么?”
他的眼睛上还蒙着混天绫,那道烈红色彩和他本身有些苍白的皮肤形成一种强烈反差,惹眼又漂亮。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听这些。”蔚黎摆摆手。
哪吒皱下眉尖,似乎对她的话有些不悦。
叶挽秋走过去,轻轻牵起他:“走吧。”
……
接下来的几天里,哪吒都是处于一种完全看不见的状态,连生活自理都困难。从走路到穿衣,事无巨细都得叶挽秋寸步不离地守着,甚至连吃饭都得她用勺子亲自喂。
刚开始的时候,他相当不习惯这种被当成婴儿一样的细致照顾。毕竟从他生下来起就没有人为他做过这些,从来都是他自己打理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如此。
然而等他硬撑着去几番尝试,想要自己出门和穿衣吃饭,结果却每次都……结果他实在不想再去回想,也不得不放弃坚持,只由着叶挽秋来为他打点好一切。
反正……也只是暂时的。哪吒自暴自弃地想到。
可惜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更难解决的严重问题,那就是洗澡。
如果说一直到从木桶里起身去拿睡袍的前一刻,事情都还在哪吒的控制范围里。那从他踩在木梯上伸手的刹那,事情就完全失控了。
因为他从木桶里摔出来了。
房间的地面是云石做的,又冷又硬。摔在上面的疼痛是次要的,木桶随着砸在地上发出的凄凉声音,和紧跟着四散漫流的水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听到房间里的巨大动静后,从门外慌忙跑进来的叶挽秋。
哪吒那句慌乱的“别进来”才刚刚涌到喉咙口,门就被打开了,只来得及凭本能召来混天绫稍微遮一下。
叶挽秋盯着那个堪堪裹着层薄薄金纹红绸,几乎浑身光/裸着趴在地上的男孩,表情和空气一起凝固了几秒。
“你……”哪吒感觉自己此刻简直起身也不是,就这么趴着不动也不是,姣好的粉面上通红一片,黑发湿漉着披散在脸侧和肩上,“你……怎么……”
到底是在二十一世纪见过大场面的人,叶挽秋很快就从“震撼我妈简直握了把青藏高原的冬虫夏草”的复杂情绪里回过神。
她几步冲过去,一边反复默念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一边将哪吒从地上拎起来,取下旁边的宽大浴布给他裹紧,顺便把他身上的水胡乱擦干。
哪吒呆呆地坐在凳子上,身上还裹着半干不湿的凌乱棉布。还没彻底回神,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上猛地一凉,棉布就没了。紧接着压下来的是他的睡袍和外套,然后又被叶挽秋抱着塞进被窝。
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才低头,发现哪吒的反应神经已经彻底卡顿了,只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迟疑一会儿,试探着问:“你没事吧?”
对方没有回答,空气里积酝着许多尚未散开的潮湿水汽,闷浊而安静,甚至有些诡异。
看起来这次事件非同寻常,可能已经在这位未来的三坛海会大神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叶挽秋抓抓头发,觉得有必要给对方做一下心理疏导。
其实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除了刚推门进来的时候确实很震惊以外,毕竟她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光/屁/股小男孩。宜城的夏天又湿又热,几乎每个孩子一到季节就会三三两两去河里游泳打水仗,男孩们更是清一色的只有一条裤衩。
只不过,要是联想到对方长大后的样子……
叶挽秋张张嘴,原本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就卡壳了。
所以为什么要作死地去联想他长大后的样子呢反正自己又没看过少年哪吒不穿衣服的样子等等这是什么神展开明明他现在就是个小屁孩为什么要去想他少年神的形态为什么要去想为什么还不停下来……
还在她原地凌乱的时候,哪吒终于勉强找回了神智,表情不太好地转向对方,脸上未褪的红晕依旧明显:“你,你刚刚……”
他还没说完,叶挽秋忽然抬起手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肩:“没事,我小时候见多了。这个不慌,问题不大。”
哪吒,“……什,什么?”
什么叫见多了?!
哪吒愣得说不出话,只能听着她似乎是在将地上的水和其他东西收拾好,转身对自己说:“记得头发干了再睡觉,不然会头痛。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他下意识地重复了对方最后的话,却又在关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猛然醒悟过来想叫住对方,“等等——!”
晚了,叶挽秋已经离开房间了。
哪吒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最终放任自己倒在床上,胡乱而烦躁地裹紧被子。
他睡眠的时间很短,通常都是无梦醒来。
可是这次,只要他一闭眼,就是漫天的冰花,绵延无尽的白雪。
还有一个姑娘,抱着他穿过十万雪山。
作者有话要说:我崩溃了,自闭了,我就不该写文,一点也不适合我,明后天不用刷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