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墨琰的一瞬间,叶挽秋首先回想起来的是对方身上的气味。以一种不知名的花香作为基调,后劲却辛辣绵长。
当然,这些都是她脑海里以前留下来的印象,毕竟她现在除了哪吒身上的味道,什么都闻不到。
只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是纣王的人。”哪吒注意到他身上似魔非魔的灵力波动,以及腰间的那枚玉制官牌,语气毫无起伏地说到,紫焰尖枪上缭绕的火焰更盛,灿烂到锋利。墨琰虚抬下手,示意对方别那么严肃:“要是纣王能给出比冥府更好的条件,我想我会考虑一下的。”
“冥府?”叶挽秋疑惑地重复。她话音刚落,周围的空气中忽然泛出一阵粼粼的波纹。紧接着,从虚空中走出两个一黑一白的熟悉身影。
是冥府的黑白无常,看起来跟墨琰似乎是认识的。
“怎么每次一转眼你就能不见的。那些亡灵都不见得有你这么快。”白无常说着,看向哪吒和叶挽秋,不禁有点愣,“你们是?”
眼前这个女孩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她身旁的少年倒是很明显能看出来是神族的生灵。可很快,白无常又发现,哪吒身上的气息和一般的神族很不一样,似乎不是新神。
“我们是乾元虚境太乙真人的弟子。我叫叶挽秋,他是哪吒。”叶挽秋说着,伸手拉一下哪吒的衣袖。对方垂眸看了看她,将手里的紫焰尖枪收了起来,眼神不变地看着面前三人。
“哪吒?”白无常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对方,那枚遮在左眼前的符纸眼罩上的图案也跟着转了转,“就是几个月前,在陈塘关闹海屠龙的李哪吒?可我记得,他是灵珠子投生成的李家三公子,今年应该才十三岁吧?”
“他……”叶挽秋停顿一下,不知怎么就蹦出一句,“这孩子最近涨势喜人,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偏高点。”
哪吒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叶挽秋,淡红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相当不悦。墨琰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轻咳嗽几声,有些克制不住地笑开。
白无常呆愣片刻,脸上五官都快皱起来,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眼前这个形貌俊逸的漂亮少年只有十三岁。
“他是极为罕见的莲花化身,所以永远都会是这副模样,与年龄无关。”一旁黑无常忽然开口,戴在右眼处的符纸眼罩上飞快闪现过无数图案,最后凝聚成一朵莲花的纹样,抬手行礼道,“冥府黑白无常,见过上仙三公子。”
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叶挽秋看到白无常左眼眼罩上的图案正在不停变化,由一开始的奇怪符号,逐渐纠结一堆乱七八糟的红色线团,紧接着又舒展开,同样抬手行礼道:“原来李公子已是莲花化身。我以前倒是在冥界史书上看到过,只是从来没见谁成功过。”
说完,她又问:“不过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最近朝歌可是一团乱,各种玩意儿都有的。”
哪吒瞥一眼城墙外血红翻腾的天,没有多做解释,只问:“方才那些牢车里的人类,都是要被送去鹿台做仪式的么?”
“是啊。鹿台已经修建好了,这是最后一批用来做落成仪式的人类了。”白无常说着,表情和语气都开始烦躁起来,“都是妲己那老妖婆想出来的主意。她如今已经快到妖族千年一次的换骨之关,只一味地哄了那凡人昏君替她修了这么个地方,召集群妖众魔盘踞于此,专吸朝歌地气人脉。这头顶上那么多人皮灵傀都是她干的好事。”
“所以冥府也介入进来了,是吗?”叶挽秋了解地点点头。
“她囚禁炼化了这么多人类的灵魂,已经扰乱到人间秩序了,冥府当然不能袖手旁观。”白无常恨恨地说,“要是等这天上的灵傀阵成型,朝歌就彻底沦为半妖之地了。”
半妖之地这个概念,叶挽秋不算陌生,但却不明白妲己这么做的意义:“她把这里变为半妖之地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样她换骨成功的几率会大很多,因为有整个朝歌的人类地气为她护法。”哪吒解释,“而且半妖之地可以直接连接妖界和人间,就算将来新纪年出现,六界彼此之间不能轻易互通,她也可以来往自如,不受控制。”
叶挽秋张了张嘴:“她这考虑得还挺周到。”
“那些牢车里的人,以往都是被关在哪里的?”哪吒思索一会儿后,问。
“一般都是关在地牢,除非遇到身份特殊的囚犯才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墨琰回答。看着哪吒听完他的话后眼神微沉的样子,墨琰了然地眨下眼:“看来李公子要找的人是个麻烦人物啊。”
正说着,隐隐有几个宫女正一边相互交谈着,一边从拐角处走过来的零碎声音。
墨琰朝来源望一眼:“这里不适合谈话,各位跟我来吧。”
说完他便开始快步带路,像是对商王宫极为熟悉。哪吒眉尖轻皱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权衡几番后,还是决定先跟上去。毕竟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刚刚在牢车里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姬发,而且对于商王宫和朝歌,他们确实比自己要熟悉。
来到一处平常几乎不会有人来的空室后,墨琰简练地将如今朝歌城内的情况讲了一遍。
目前王宫内握有实权的是妲己和半人半妖的大祭司卫衡,纣王几乎是被这两个人牵着鼻子走。从花费七年,劳民伤财地建造鹿台和摘星楼,再到两日前比干被下令剖心曝尸荒野,都是他们出的主意,朝中基本无人敢谏言阻拦。
叶挽秋听到这里的时候,再一次有种神话正在眼前上演的玄妙感,同时也有点奇怪,为什么一直在各个不管是影视剧还是小说版本里,都格外有存在感的“祸国殃民二人转”只出现了妲己,申公豹去哪儿了?
“那,纣王身边那个和妲己一个阵营的大国师呢?”她忍不住问。
墨琰眨眨眼:“王宫里没有国师,你想说的就是大祭司卫衡吧。他和妲己向来蛇鼠一窝,一个前朝一个后宫,把朝歌已经完全拿捏在手里了。”
没有国师?叶挽秋错愕一瞬,难道自己被封神演义给糊弄了?不过看起来,这个卫衡应该就是神话里和申公豹差不多的存在。
想到这里,她又问:“您刚刚说,卫衡是半人半妖,这是什么意思?”
“卫衡本是个人类,但因为以前曾习得一些巫术把戏,又极善鼓唇弄舌,所以深得纣王欢心。如今盘踞在朝歌的妖魔里,有一大半都是被他煽动来想分人间一杯羹的。后来不知怎么,他又和妲己搅和到一起,变得越来越不人不妖。”白无常翻着白眼说道。
“搅和”这个词让叶挽秋不禁眉头一跳,眼角抽搐着问:“他们俩这样……纣王不知道吗?”
白无常只当她是在说这两个人暗地里结盟的事,想都没想就回答到:“纣王再怎么也只是凡人,就算察觉到,还不就是那狐妖施个媚术就能解决的事,能有什么波澜。”
叶挽秋听完,拧着秀气的眉毛脱口而出:“人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他是纣王头上能跑马啊,这满头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大草原?”白无常疑惑地重复。
“没什么……那,那个卫衡好好的人不做,干嘛非要去当人/妖啊?”
“因为他想变成妖,以为这样就能不受人类生老病死之苦。”墨琰说着,嗤笑一声,看着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评价,“真是天真得够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叶挽秋的错觉,她总感觉墨琰在说这话时,神情里有九分轻蔑,一分落寞,不知是为了什么。但很快,他的表情就恢复了正常,仿佛刚刚那一瞬间只是幻觉。
哪吒注意到他的变化,也不拆穿,只问:“那刚刚被送进王宫来的那些人,都是从哪里抓来的?”
墨琰略微思索一下,回答:“听昨日传来的消息,应该大部分是从西岐那边俘虏过来的,还有不少是贵族。”
那看来是□□不离十了,哪吒低低敛着眼睫想到,嗯一声后便不再说话。
白无常看看他,又转向叶挽秋:“所以,李公子你们是来找人的?”
“是啊。就是不知道他们会被关在哪儿。”
“今晚鹿台会有最后一场落成牲祭,凡是从西岐抓来拥有贵族血统的人,都会作为牲祭的第一批祭品。”墨琰用手指在下颌处虚抹一下,“只是那时候,也是妖魔群聚之时,要想从牲祭上救人,会有点费力,但也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鹿台在哪儿?”哪吒头一偏,问。
“我们也正打算今晚去鹿台,要不李公子与我们同行吧。”白无常建议,“我们对鹿台熟悉,而且这天上的灵傀阵既是妲己和卫衡的眼线,也是他们最后的一张底牌。整个朝歌的人类和地气都在他们手里,我们不能硬闯,得低调行事才行。”
叶挽秋望向哪吒,看到对方在一片冷白光线里,薄唇微抿,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最终还是同意了白无常的说法。
他答应得比叶挽秋想的要快,原以为按照他单干惯了的性格,突然要和不熟悉也不完全信任的生灵合作,他大概率会拒绝。
“那就傍晚时候,城南门见各位了。”墨琰说着,起身道,“我还有点事,恕先告辞。”
见他已经走远,哪吒才收回视线,望向黑白无常:“这个人是你们从哪儿找来的?”
“是判官老儿引荐的人,之前也为冥府做过不少事。他这个人挺利索的,从来都只尽心办事,也不问多余的,是个相当不错的线人。”白无常回答。
“李公子可是不放心他?”黑无常忽然开口问到。
哪吒回想起墨琰身上的奇怪气息,开口的语气凉薄平淡:“他说卫衡是半人半妖,却不曾说他自己也是半人半魔。虽是凡人之躯,但他身上的魔气却相当深重。你们有查过他的来历么?”
“半人半魔?”叶挽秋不可思议地朝墨琰早就消失的方向看一眼。
怪不得她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感觉墨琰和其他神不一样,明明是个神,却比很多妖魔还来得阴郁难测。原来在他成神以前,竟然是半人半魔。
“倒是查过。他是个由魇魔养大的人类孩子,从小被魔气浸染,修炼的路子也不正不邪。和冥府合作只是为了做交换,但具体他需要的是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总体来说,墨琰还算是个信得过的人。”
哪吒轻点下头,不再多问其他,而是对叶挽秋说:“我们先走吧。”
“好。”
“那就傍晚见咯。”
“傍晚见。”
离开商王宫来到城南门外的大街上,叶挽秋看向身旁的少年问:“所以你是已经确定,姬发和姜子牙就在刚刚那些人里了,是吗?”
“应该是。”哪吒回答,视线始终徘徊在头顶那片猩红发黑的浓稠妖雾上,“这个灵傀阵,只要今晚最后一次牲祭完成就会成型了。”
即使站在地上,哪吒也能看到那些悬浮在妖雾里的惨白人脸。它们像一个个扭曲的灯笼,挂在天空中,里面关着一个个哭嚎尖叫的灵魂,凄厉阴冷,缠绕不绝,一直在他耳畔回响。
“所以你才愿意和墨琰他们合作的?”叶挽秋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的想法。
“妲己他们设下灵傀阵,一是为了做他们的眼线,二是为了吸取朝歌的地气人脉为她度过千年换骨之劫用,三也是为了将整个朝歌的人类作为他们的筹码。
若是有神族或者冥府的生灵来硬性插手这件事,她就会把灵傀阵提前撕开,到时候朝歌城里的人都逃不了。”
叶挽秋愣一下,反应过来:“就和当初的陈塘关一样。”
哪吒沉默片刻,又说:“所以和黑白无常合作也不是坏事,毕竟他们能分辨出人间所有人类的身份,是不是姬发和姜子牙,他们看一眼就能知道。”
“至于那个冥府的线人。既然他和冥府有直接利益相关,就暂且认为他的话是真的吧,旁的也不用跟他细说。他虽不会多问,但难保不会自己留心去查,总归他还是纣王手下的人,尽信不得。”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却在没两步后又回头,对上叶挽秋意味不明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着摇摇头,“只是感觉你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哪吒没接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叶挽秋摊下手,语气调侃而故作遗感慨:“哎,我们的小哪吒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任性小孩子了,我很欣慰啊。”
哪吒表情不变,只眼神沉淀几分下来;“原来你以前是这么看我的。”他嗓音冰凉,不带情绪说话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起碎冰滑过喉咙的感受。
“……”叶挽秋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回事?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别人角度刁钻。我可是在真心实意地夸你。”
她说到这里,哪吒脸上的神色终于起了些许波澜,却不是愉悦,而是有种淡淡的不快:“是么?”
叶挽秋看着他转身慢慢朝前走的背影,迟钝地眨下眼,紧跑几步跟上去,拐进一条几乎无人的巷道,歪头去够他漠然平视前方的视线:“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这个反应,显然是生气了。
“没有。”他回答,声音里的清冽接近冻结。
“还说没有。”叶挽秋一针见血地拆穿他,“你每次生气都这样,不爱理人,就算说话也是又冷又硬。”
“我刚刚那话意思就是说,你现在比你小时候考虑得更周全而已嘛。而且,谁都是在小孩子……”
她还没解释完,哪吒忽然转身低头看着她,浓烈的冷雅莲花香和阴影一起兜头盖下,让她把原本后面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忘了个干净,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颦着眉,眼神有点尖锐:“能别老是说我小孩子小孩子的么?”
“诶?”对方在意的点和自己想的实在差得太远,叶挽秋没反应过来,茫然望着他,“你介意的是这个?”
这个问题问得哪吒也有点愣,下意识地就想回答不是,可又确实不想听到她这么说。
所以他到底在不悦些什么,好像忽然之间,自己也搞不明白了,只能脸色难看地盯着叶挽秋一会儿,然后别过头去:“算了,没什么。”
叶挽秋张张嘴,感觉对方的态度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明明之前她和蔚黎他们也经常小孩小孩地叫他,怎么这次忽然反应这么大?
难道说莲花化身不仅能改变外形年龄,还能顺便改变心理年龄的?
这种买一送一也太诡异了吧。
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转移话题:“对了,你如今和纣王为敌,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我已经告诉母亲,她和师父会劝服父亲尽快辞官隐居别处。”
“那就好。”叶挽秋松口气,接着问,“夫人她有说什么吗?”
哪吒静默几秒,说:“她没说什么,只是哭得伤心,以为我在龙王发难陈塘关那时就已经死了。反复就念着我是因为投生在总兵府所以才会遭此一劫,觉得亏欠我。可其实,我来世上这十几载,从未对她尽过应有的孝礼,是我对不起她。”
他说着,眼角余光瞥见叶挽秋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地呆愣在原地的模样,轻声唤道:“挽秋?”
“其实……”她迟疑着,秀气的眉尖皱起来,目光低垂,嘴唇开合几次,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相当犹豫不决,细白的手指相互搅扣在一起。
哪吒缓慢地眨眼:“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直说。”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也许……”叶挽秋咬着最后一个词重复了好几遍,一直也许不出个下文。
“也许什么?”
叶挽秋咬住嘴唇又松开,最终抬头直视着他:“也许,我也是当初和东海一起害了你的人。”
哪吒没听明白地微微侧下头,神情不改:“什么?”
“那天,我在城南集市碰到了敖丙和他身边的一个小妖。我知道他们闻起来不是人类,但也不确定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所以……所以我就一路跟着他们。”
“后来我被敖丙发现了,正和他交手的时候,你赶了回来。然后,然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哪吒把自己记忆和她刚刚说的话稍微串联了一下,得出的却只有困惑:“那又怎么样?”
叶挽秋有点焦急地解释到:“如果我那时候没有追上去,你就不会杀了敖丙,后来也不会……”
听到这里,哪吒明白了她的意思,开口打断她说到:“你觉得如果你不跟上去,东海就不会要求海祭,陈塘关的人那次也不会中毒了么?”
叶挽秋愣一下:“不……可是……如果我不跟上去,你没有杀他……”
“我一定会杀了他。”哪吒强硬地说到,眉峰压低,“东海他们那次,摆明了是打算先下毒后淹城。那龙太子到城里来,目的是什么还用猜么?难道他还能是来体察那些被捕捞进陈塘关内的鱼过得好不好?”
“他死只是早晚的事。你不跟着他,也许他的确能在龙王的庇护下多活几刻。但是最后结局都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的话说得又快又重,却让叶挽秋心里一直压抑的重量瞬间消失了。
“以后。”哪吒看着她,抬起手,学着她以往的动作,曲起食指,极为不熟练地在她眉心间轻轻一点,眼神和叶挽秋的错开,“都不要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我下本书一定要全文存稿!!!!!有大纲还写不出来真的太痛苦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